收起李禮剛的信,朱盛庸從街心公園走到公交車站,坐上電軌公共汽車,回南市區的家。
按照從范老師那裡討來的觀點,朱盛庸填報了志願,並推算他可能會被金山縣——金山於1997年才撤縣設區——的一所石油化工職業技術學校錄取。
這是個令他沮喪的推算。好在他長期被爸爸和哥哥打壓,導致他忍受能力強,消化能力也強,很識時務。
給小表妹劉流補課的日子開始了。
劉流要求在朱盛庸家補,理由是不想看到姐姐那張滿是得意的臉。
小姨夫對小女兒言聽計從,小阿姨偷偷塞給朱盛庸20塊錢,算是他的辛苦費。
然而劉流根本無意補課,她只是到朱盛庸家報個道,就嘻嘻哈哈地翹課跟同學一起跑著玩去了。也不知道大夏天的有什麽可玩的。
“去逛大馬路呀。”有一次,朱盛庸以不幫著圓謊做威脅,劉流才以實相告她和同學去了哪裡玩,“小哥哥,南京路上的百貨公司老有勁的,自動扶梯呀,冷氣呀,餐飲呀,雜耍呀,就是什麽錢也不花,光看看熱鬧也夠開心了。你想跟我們一起逛嗎?我介紹我同學給你認識呀,很可愛的妹妹哦。”
朱盛庸鬧了個大臉紅:“小心你考不上高中!”
“考不上就考不上。大哥哥考上了不也沒有讀大學嗎?照我看,大專和中專差不多,我初中畢業後,讀個中專就好了。”
朱盛庸更臉紅了。他緊閉嘴巴,不再說教,以免時候被劉流嘲笑“你不也讀了高中沒有考取大學嗎”。
八月中旬,朱盛庸的錄取通知書到了。不出所料,他果然是被金山的一所石油化工職業技術學校錄取,將要讀的是“外事秘書”專業。
位於金山的石油化工企業在外事秘書專業長期招委培生,只需要簽個名,學費就由企業支付。學生畢業後,企業包分配。
朱爸爸對這一點滿意得無法更滿心,歡欣鼓舞到處宣揚朱盛庸考了個“金飯碗”。
朱盛庸班上的才子——在李禮剛插班進來前總是穩居班級第一名的家夥,不負眾望,考進了複旦大學;好幾個排名僅次於才子的,分別去了同濟大學、交通大學,華東師大、華東政法學院等。
馬駿高考一結束,不等放榜,就去了日本。據說本來可以去歐美國家留學的,只因為他媽媽嫌飛歐美看兒子太不方便,才折中讓他去日本的。
那年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正逢朱媽媽辦公室裡的師傅的領養女兒從日本回國。朱爸爸因為大兒子已經就業,小兒子也有了出路,分外高興,自告奮勇要開車廠的小貨車接機。
朱盛庸閑來無事,就跟著爸爸去了上海虹橋國際機場。
小貨車開過大片農田和低矮的自建屋,開過縱橫交叉的大小河浜上的橋,抵達上海虹橋國際機場。
朱盛庸像是進了城的鄉巴佬,看機場裡的什麽設施都很新鮮。接機的過程很順利,媽媽師傅的領養女兒推了一輛行李車從人群中向他們走來。行李車上堆滿了行李箱。
朱爸爸熱情地搶過行李車,因為不曉得刹車機關,怎麽也推不動車,還鬧了笑話。媽媽辦公室師傅的女兒吉吉大笑起來,歡快地拍著朱爸爸的肩膀:“大帥哥,你行不行啊?”
朱爸爸絳紅著臉:“什麽鬼設計!日本帶回來的?”
“機場的呦。”
朱爸爸臉又深紅了一層:“坐飛機就贈送?”
吉吉眼睛都笑出光來:“租的。
” 朱爸爸有點不敢說話了,每說一句都在暴露他的無知。
“多少錢租一次?”一旁的朱盛庸好奇地問。
“弟弟現在長得好高啊。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吉吉轉向朱盛庸,親昵地摸了摸他的臉頰。一陣馨香向朱盛庸鼻孔撲來,“小推車一塊錢哦。”
“不會吧?就這幾步遠,它敢要一塊錢?”本來決心不說話的朱爸爸忍不住高喊起來。
“切。一塊錢也叫錢?”吉吉終於露出慣常上海人在鄉下人面前會露出的鄙夷神色。
朱爸爸徹底被吉吉暴發戶的氣勢征服,送吉吉回家的路上特別恭敬。他讓朱盛庸坐小貨車後廂裡,他請吉吉坐上副駕駛位置前還謙恭地擦了擦副駕駛的靠背。
回到自己家後,朱爸爸對著朱媽媽感慨起來:“本來覺得吉吉非要跟風去日本打工,不惜跟當大學老師的丈夫離婚, 腦子壞掉了,盡乾又瘋又傻的事。可你看她現在,真的是搽脂抹粉,穿金戴銀,完全是有錢人的樣子!她沒聽她怎麽說的那句話——‘一塊錢也叫錢?’冊那!你跟我倆人上一天的班才掙一塊錢!”
朱媽媽一邊織毛線褲一邊回答:“聽我師傅說,吉吉在日本是又結過婚的。那個男的好像還是大公司的小領導。看上去特別客氣。
吉吉跟他結婚之後才發現,原來那人有第二張臉,關起門來打吉吉,打得老凶的。吉吉報過警,還住過院,最後又請了律師,才離成婚。
吉吉也是本事大的。怕日本的前夫報復她,她一離婚就匆匆回上海。據說分了好大一筆離婚財產。”
朱爸爸腦海裡閃過吉吉那張並不漂亮的面孔,呢喃道:“女人變壞就有錢。”
朱媽媽瞥一眼朱爸爸,有些發怔:“離婚……離婚就是變壞嗎?”
朱爸爸義正辭嚴起來:“好女人哪有離婚的!”
朱盛庸就坐在地上的小餐桌旁。他無聲無息,以至於爸爸媽媽當他不存在似的聊天。就在朱盛庸腹誹“離婚”和“變化”之間才不能簡單劃等號的時候,10平方米家的房門打開了,哥哥從公司下班回來了。
哥哥從白玉蘭廣告公司下班,並不總回這10平方米的家。問他夜不歸宿的時候在哪裡睡覺,他倒從來都不避諱,嘻嘻哈哈笑著說“找女朋友睡覺唄”,反倒讓問的人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哥哥一回到家,一摸清父母在聊什麽,就加入了談話,並且很快控制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