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禮剛一走,5個月後才傳來消息。
這5個月裡面,發生了很多的事情。
朱盛庸高考結束了,考得一如模擬考時的預判。分數可供他去外地讀一所本科院校,或者在上海讀一所專科院校。他有幾天的時間可以權衡考慮。
朱盛中從第二工業大學美術設計專業畢業了,沒能如他所願進入出版公司當插畫師,最後進了一家規模不是很大的廣告公司,做廣告版面設計。也算學有所用。
他的那位越遭棒打越團結的女朋友蘭婷,也正式畢業,成為一名日語導遊——在1991年,那幾乎是朱盛庸所知道的,身邊的人所從事的最賺錢的職業了。
外公找到了一名長期遭受家暴、忍無可忍隻身逃進上海的可憐女人當保姆。這位叫“小葉”的阿姨,有點像驚弓之鳥,一聽到大點的聲音就會嚇得縮起身子。她將外公照顧得很好,並不嫌棄外公腰間外掛的屎尿袋。
大姨媽家的女兒結婚才8個月,就開始鬧離婚了。跟父輩們不作興離婚正相反,那時候上海年輕的夫妻間,離婚仿佛是件時髦的事情。
大姨媽家的兒子考進了朱盛中心儀的上海美院。這讓朱盛中心裡又酸了好一陣子,羨慕大表弟有個肯對他傾囊付出的媽,而他苦命隻攤到一對守財奴父母。
小姨媽家的大女兒劉溪考進了大同高中。在朱盛庸看來,大同比大境要好一些。不過,在哥哥朱盛中看來,那些都是凡夫俗子級別的學校。他當年讀的可是響當當的上海中學!當時整個南市區總共隻錄9個學生,他是其中之一。中考再次考進上海中學。連他自己都佩服自己!
可惜最關鍵的高考,他因為哮喘發作而考試失常。
小姨媽家的小女兒劉流要升8年級了,成績一塌糊塗。小姨媽找到高考結束的朱盛庸,想問問他暑假可否給劉流補課?不能找姐姐劉溪補,是因為姐妹倆待在一起超過三分鍾必吵架。
朱盛庸承諾填完高考志願就開始給劉流補課。
關於他到外地讀本科,還是本地讀專科?
哥哥恨不得握住他的雙臂,搖晃著他,強迫他選填本地專科。理由是外地太貧窮太落後。到落後的地方待四年,還不成傻子?朱盛庸從沒有離開過上海,對此半信半疑。
媽媽一副無所謂,去哪裡讀都可以的態度。朱盛庸努力回想,想不出一件媽媽對他有所要求的事情。媽媽對他,究竟是寬容,還是冷漠?
爸爸很搖擺。今天言之鑿鑿告訴他能選本科當然選本科,明天態度堅決告訴他一定不能離開上海,離開容易回來難。朱盛庸暗想,爸爸果真是個空皮囊,當天態度如何,完全取決於他遇到了誰,聽到了什麽觀點。
外公摩挲著朱盛庸的手,一臉遺憾地說,他老了,老到不敢給小輩們出主意,怕老朽觀念耽誤了小輩。他隻盼望朱盛庸能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就好。“千萬不要像你哥哥那樣一門心思走捷徑。”外公大著嗓門補充。最後補充的這句話,著實讓朱盛庸意外。
正難以下決心之際,李禮剛的信,漂洋過海地到了。
朱盛庸以信為契機,拜訪了班主任范老師,征詢范老師的報考意見。范老師笑眯眯地喝著龍井,愜意地吃一口奶油小方蛋糕,喟歎一聲:“全中國教化學的老師何其多!又有幾個像我這樣混得如此春風得意!”
那時候上海人的人均居住面積才是個位數,范老師一家三口已經住上了50平方米的大二室戶,
獨享廚房和衛生間。女兒又赴美留學,夫妻倆人均住房面積25平方米,甩絕大多數的上海人幾條馬路,確實稱得上“春風得意”。 “我也選化學?”朱盛庸問道。
范老師以看愚生的目光笑著看朱盛庸:“選不選化學不重要,重要的是選上海!”
見朱盛庸依舊是不開竅的樣子,心情大好的他繼續點播道:“個人的努力,跟時代的洪流相比,不值一提。當下的時代洪流是改革開放,是努力實現四個現代化。
在這個過程中,會湧現出無數的機會,所以老師認為你選什麽專業不重要,重要的是留在上海,留在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這樣才能最先沾到時代紅利。
在機會多的地方,你只要能抓住哪怕一次,也足夠過滋潤的一生了。”
朱盛庸重重點頭。
新聞聯播不時提到“四個現代化”。 都說2000年要實現“四個現代化”,身邊沒有一個大人知道“實現四個現代化”到底意味著什麽。朱盛庸也從來沒有深想過。
經范老師一點播,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新聞聯播裡的實現四個現代化,並非跟他沒有關系!
問完報考志願的事,師生開始交換范思綺和李禮剛在美國的事。范老師愛人也湊過來聽。
范思綺的旅美留學生活過得如魚得水。她已經在新澤西考好了駕照。范家在紐約的親戚順便淘汰給她一輛二手車。“奔馳哦。”范師母美滋滋補充。
“囡囡打電話說,她的美國同學很笨的,大學裡的學的數學連我們高中的都不如。”范老師搖頭笑,“這美國將來怎麽搞?”
說完范思綺,范老師詢問李禮剛在美國過得怎麽樣。朱盛庸突然語塞起來。跟范思綺相比,李禮剛的留美日子實在是太狼狽了。
“不怎麽好,是吧?”范師母收斂臉上的笑意,“我囡囡在電話裡提過幾句。在新澤西,沒有車寸步難行,只能困在校園裡。囡囡幾次說要載他出校園,他自尊心蠻強,都不同意的。好在是男孩子,艱苦的日子過過也沒什麽了不起。畢業就好了。畢業爭取留下。”
朱盛庸心不由衷地點頭。
從范老師家出來後,正好有個街心綠地。朱盛庸見綠地居中有個六角亭,正好遮夏日的烈陽,便走了過去。
坐在亭子裡,他拿出李禮剛寄給他的信,不由又重讀了一遍。
哪裡是狼狽,簡直是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