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路公交車的兩扇車門同時打開,發出鐵皮折疊的悶響。
司機瞪著泛起血絲的眼睛,依舊是那副拖著長音的調調:“有沒有要下車的——”
車內一片寂靜,無人應答。
他便又朝門外扭頭,盯著站台上碎花裙的女人,陰森道:“要上車的抓緊,這輛車……不等人——”
謝淵不動聲色地把玩著衣服上的小掛飾,注視著女人在雨中緩緩走來,她渾身都濕透了,鬢邊發絲一簇一簇打著卷,卻隱隱把手裡的布袋往懷裡遮。
“媽媽”沒打傘。
細細長長的女人背後是座深棕色的工廠,建築頂端的煙囪向上冒著黑煙,斑駁的窗戶被一塊塊木條封住,凌亂刺耳的機械運作聲從工廠裡傳來,不知道是生產什麽的,但在附近的矮房背景中很是突兀。
她踏上公車後,所有參與者外加一個受害者的視線都不由自主地集中到她身上,這才發現隔著一輛車看到的藍黑碎花裙其實是件純藍碎花,那大片大片不規則的黑色,是被血跡暈染上去的。
“嗬……我來找你了……我的孩子。”
在女人憂鬱的語調下,車門緩緩關閉,車輛再一次沿著晦暗不清的街道往前開去,謝淵注意到,女人沒有刷公交卡,司機卻像沒看到似的並不言語。
車身開始遙遙晃晃,銀鈴的聲音好像比一開始大了一些,但是不足以掩蓋住謝淵聽見的,從女人喉嚨裡卷出來的漏氣一般的呼吸聲。
其他人都坐在後排,就謝淵一個人在前排從容地翹著二郎腿,女人自然而然地抬頭看了謝淵一眼,和謝淵冷漠的視線相對。
那是一張令人難受的臉,厚厚的粉底將瘦瘦長長的臉頰塗得如同白紙一樣蒼白,毫無血色,死氣沉沉,而嘴唇又用了大紅的顏色,特別像過去年代的葬禮上會扎的紙人娃娃。
她還有一雙驚悚瘮人的眼睛,眼球有些小,隻佔據了四分之一的眼白,她視線轉動時,眼珠子便如同不受控制一般在眼眶裡亂竄,不斷顫動。
這扮相比較偏向於傳統靈異中的死人相,是謝淵比較喜歡的風格,他沒什麽當講述者的經驗,猶豫了兩秒發現女人仍在盯著他,便主動開口:“晚上好?”
溫錯躲在倒數第二排的椅背後面,放輕呼吸看著謝淵的一舉一動,聽到這平和得如同鄰居問好一般的三個字,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女人抓緊了自己手中的袋子,那糟心的眼睛在所有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回到謝淵這裡,她深紅的嘴唇張開,聲音裡帶著死人特有的陰森,“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嗎?”
謝淵懷疑這是怪談流程的一部分,思索兩秒:“沒看到。”
女人:“……”
包括林與卿在內靜待事情發展的經歷者們:“……”
這個時候不是應該順勢說“你的孩子在後面”之類的話麽?怎麽這位領隊跟女鬼聊天都能如此迅速地結束話題?
一滴粘稠的鮮血從女人的碎花裙裙擺上滴落下來,附在了車廂地板上,就像垮下去的話題,撿都撿不起來。
又對視了兩秒,女人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目光,大概是知道不能從謝淵身上得到她想要的反饋,於是乾脆無視謝淵,自顧自地往車廂後面走去。
紅布鞋在地板上踩出一行帶血的鞋印,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竹竿一樣的四肢帶著人類會不由自主覺得恐怖的畸形感,好似一種正在逐漸逼近的死亡。
後排車廂的第一排左右兩側分別坐著021和049,第二排是林與卿,女人走到後車門處便停了下來,眼珠亂竄,朝著他們露出一個大大的“慈愛”的笑容。
“找到你們了,我的孩子。”
這一瞬間,絲絲縷縷的陰氣化為絲線纏繞住車廂內的活人,使他們明顯地感覺到身體陷入無法動彈的僵直,林與卿胸口的小骷髏早被他塞到衣領裡面,但依舊能隱約看見露出來的淡淡白光。
林與卿繃緊身體,緊盯著女人臉上虛假的笑,後背隱隱滲出薄汗,也看見了前排049後頸上浮起的雞皮疙瘩。
對於怪談遊戲的參與者們來說,無論是幾級遊戲,只要是鬼就有殺死他們的能力,他們能依靠的只有遊戲規則和凝聚物,所以即使自身等級高於遊戲等級,也是對摸索規則和最終活下來有一定信心,直面鬼魂時,那種壓迫感根本抵消不了。
經歷者尚且如此,車廂裡還有一個什麽凝聚物都沒有的普通人。
溫錯整個人都在發著抖,和譚小雲在廢棄醫院聽到嬰兒哭聲時一樣,那種從靈魂深處蔓延出來的恐懼感使他大腦一片空白,眼角擠出了幾滴生理性淚水,被他匆忙擦掉。
“冷不冷啊?”女人歪了歪頭,那纖細的脖頸隨之彎曲,看著像是骨頭斷了一樣,“你們都被淋濕了……嗬……”
“快來,嗬……媽媽給你們帶了新衣服。”
說著,女人從自己的布袋子裡掏出一件白色的東西來,布袋子被隨手扔到地上,她拎著白色衣服的衣領抖了抖,就抖出一件長長的袍子。
果然不出謝淵所料,那是一件樸素的壽衣。
049眼睛動了動,試探著對女人道:“媽媽,你是專門來給我送衣服的嗎?”
“嗬……寶貝……”女人露出一個怪異的表情,把壽衣朝049身上比了比,“媽媽擔心你們著涼了,當然要送件乾的衣服給你們,來,快換上。”
大概是因為049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直接朝049走來,坐在049身後的林與卿默默地挪了挪屁股,讓自己更貼近車玻璃。
“可是媽媽,你不是在打麻將,要我自己回家的嗎?”049頂著女鬼接近的壓力,硬是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她也是在用這種方式拖延時間,“你怎麽一開始不來接我呢?”
“是媽媽錯了呀,是媽媽不夠……關心你。”女人走到了049面前,彎下腰來,細長的脖子向前伸著,那張臉和049湊到一塊,喉嚨裡漏風的呼吸聲像是用指甲刮玻璃似的,“媽媽……很後悔,你是多麽乖巧的孩子啊,一定不會讓媽媽傷心的,對嗎?”
她細長的手指撫摸向049的臉龐,手指上明明沒有血跡,卻在撫摸過的皮膚上留下了濃濃的紅色,平白使049的臉添了幾分可怖。
謝淵在腦子裡迅速分析著“媽媽”說的每一個字眼,同時注意到了其他三個人的表情,林與卿正趁機近距離觀察著女人,021同樣偏頭注視,後面的溫錯已經受到陰氣影響被勾動恐懼嚇哭了,縮成一團。
他突然覺得這一幕怎麽看怎麽不對勁,有種他暫時說不出來的違和感環繞在此處。
049屏住呼吸,而後發現女人已經打算直接將壽衣往她頭上套了,她立刻提高聲音:“媽媽,我不想穿。”
“什麽?”女人的語氣徒然陰狠起來,“你在說什麽……”
“我說我不想穿這件衣服,太醜了。”049記得謝淵說過的話,她作為一個有經驗的參與者,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斷,此刻,她就是賭“媽媽”不能強迫他們穿這個。
“你好像隻帶了一件衣服,穿不到的可怎麽辦呀?”林與卿差不多驅散了這隻女鬼帶來的強製性的恐懼,他抬起胳膊,示意了一下自己其實濕得並不算很厲害的上衣,“我要感冒了。”
這個態度,和049截然相反。
“媽媽沒注意到,對不起,我的寶貝。”細長女人立刻將臉轉向林與卿,扭曲的笑容重新在她臉上綻放,“只要你們當中……有一個人換好衣服就好啦……都乖,都是我的好孩子……”
049余光瞄了一眼林與卿,嘴唇抿了抿。
其實沒有確切信息提到過究竟是穿壽衣安全還是不穿壽衣安全,他們現在都是根據各自的猜測在試探。
她覺得壽衣上身很危險,而林與卿顯然意見相反,049偷偷看了一眼前排旁觀的謝淵,沒能從這個自稱新人的講述者臉上看到任何情緒提示。
021突然站了起來,阻止了“媽媽”把壽衣遞給林與卿的動作,沉著地問:“如果我們都不穿,您會很傷心嗎?”
“當然,媽媽好不容易關心你們一下,你們就這樣對媽媽!”兩次被打斷,女人的情緒明顯在走一個下坡路,她的臉變得有一點猙獰,“媽媽不會害你們,能不能讓媽媽省點力氣,你們不是很乖的嗎?”
“要是都不聽話,媽媽會哭的……”女人抬起手,抹了抹自己不存在的眼淚,依舊是在慘白慘白的臉上留下了一抹血指印。
“……”謝淵想到提示上說過,和每一站上來的鬼搭話時要注意說話內容,否則也會死。
而且當真沒有一個人穿上壽衣,就意味著並未完成鬼的要求,會發生什麽都有可能。
當然,他沒有開口提醒,因為謝淵很清楚021問這個問題就是注意到了這種任務模式,而且林與卿似乎對穿壽衣這件事情躍躍欲試。
實際上他的注意力在此刻被旁邊座位上突然多出來的一張紙團吸引了。
那也是一張草稿紙,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
謝淵把紙團拿起來,一點一點將紙團抻平,在這張紙上看見了熟悉的醜陋文字。
張小洋那歪歪扭扭的字體擠在一塊的時候實在是看得人心煩,但這張多出來的草稿紙上,只有三個血色的粗體字,非常清晰。
“不要穿”
謝淵微微一怔,下一刻,這三個字上的血液就模糊開來,將整張紙都染成了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