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0章 1081【將死之人】
天光大亮之時。
皇城,后宮,內坊。
大梁承襲前魏舊製,宮中生活著人數眾多的內監和宮女,全部由內侍省管轄。內侍省分為內侍監和司宮局,主官為少監,多年來一直虛設。再往下便是都知,現有兩名實權都知為劉保和侯玉,皆是開平帝身邊的老人。
內侍監規模龐大,下設掖庭、宮闈、奚官、內仆、內府、內坊六局,其中內坊負責懲錯行獄。若是宮女和內監有犯事者,一般都由內坊處置。
近日來宮中不安寧,很多宮人被鑾儀衛查出問題,繼而帶去昭獄審問,內坊反倒冷清下來。唯獨從昨夜開始,內坊一座偏僻小院裡便不時傳出哀嚎聲,斷斷續續頗為慘烈。
“嘩——”
一盆冷水潑在刑架上那個中年男子的臉上,只見他頭髮散亂滿身血痕,白色的中衣早已髒汙不堪。
先前被鞭刑打得昏死過去,中年男子已然氣若遊絲,此刻陡然被冷水一激,不禁痛苦地呻吟起來。
周遭站著數名膀大腰圓面容凶狠的年輕內監,不遠處一張榆木桌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宮人,身著大紅官袍,手裡捧著一杯香茗,優哉遊哉地淺嘗輒止。
其人容貌英俊,只是眼中透著幾分陰鷙之色。
他將茶盞放回桌上,轉頭望著刑架上的中年男子,不緊不慢地說道:“劉都知,咱家與孩子們陪你耗了整整一夜,沒成想你竟然是一位鐵骨錚錚的爺們,再這麽下去您可別怪咱家不念舊情。內坊裡伺候人的路數,想必你也清楚得很,真要一樣樣試下來,恐怕你身上沒有幾片好肉。”
旁邊那些年輕內監都是他的心腹,聞言不禁紛紛獰笑出聲。
經受了各種酷刑的中年男子便是內侍省都知劉保,他勉力抬起頭望著對面趾高氣揚的侯玉,艱難地道:“侯玉,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侯玉一邊檢查著自己的指甲,一邊冷聲道:“陛下讓我問你,是誰指使你將陳皇后意圖自盡的消息稟報聖上?”
劉保微微搖頭道:“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沒人指使。當時皇后娘娘表明心意,我們身為奴婢豈敢隱瞞不報?侯玉,我知道你一直想要獨掌內侍省大權,如今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無論怎樣都不會放過我。既然如此,你休想屈打成招!”
侯玉勾起嘴角,不屑地道:“咱家再問你一次,究竟是何人指使?即便你不肯說,僅憑你住處搜出來的那些金銀珠寶,也能定你一個勾結外朝的死罪!”
劉保怒道:“你這是血口噴人!我何時勾結過外朝大臣?”
侯玉起身走到他面前,從一名心腹手中接過沾水的皮鞭,猛然用力抽在劉保的身上,頗為興奮地聽著他的嚎叫聲。
他接連抽了十余鞭才停下,然後伸手扯住對方花白凌亂的頭髮,俯身道:“沒有?你以為自己做得人不知鬼不覺?那些金銀珠寶可不是宮裡的東西,只要咱家好好審一審你那些乾兒子們,不怕問不出來。告訴你,現在問你是給你一個痛快去死的機會,真要讓咱家自己去查,到時候你想死都死不了!”
劉保氣喘籲籲滿臉老淚,緩緩道:“我沒有受人指使,至於我那些財貨,恐怕告訴你是誰送的,你也不敢去查!”
侯玉斥道:“死到臨頭還嘴硬!說,究竟是誰?”
劉保抬頭怨恨地望著他,一字字道:“中山侯裴越!”
侯玉聽到這個名字後下意識地松開手,緊接著又覺得這樣太過軟弱,正要放幾句狠話,忽有一名心腹快步跑進來說道:“都知,陛下召你去興慶殿。”
侯玉便一口濃痰啐在劉保臉上,然後低聲問道:“陛下因何事傳召?”
那人躬身答道:“中山侯已經入宮,陛下要見他。”
侯玉微微一怔,旋即問道:“裴……中山侯回來了?”
那人略顯激動地道:“是,他還帶著逆賊王平章的首級,據說外朝的那些大人們都在承天殿前的廣場上迎接呢!如今宮裡都傳開了,大家都說中山侯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
“啪!”
侯玉一記耳光抽在那人臉上,然後轉頭氣急敗壞地對幾名心腹說道:“看著這個老家夥,別讓他死了!”
“是!”
……
承天殿外,溫暖而又柔和的陽光灑在廣場上,染成一片片斑駁碎金。
裴越拎著一個木盒孤身走入皇城,等他來到承天殿附近時,身邊相伴而行的人已經從小黃門變成了六部尚書。
左執政莫蒿禮、右執政洛庭、襄城侯蕭瑾與大傷未愈的禁軍主帥李訾站成一排,眼中滿是讚許神色。
莫蒿禮緩步上前,將裴越上下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說道:“中山侯連日奔波征戰,解救危局艱險,足謂大梁之忠臣良將。”
裴越微微垂首道:“老大人謬讚,晚輩不敢當。”
旁邊洛庭亦讚許地道:“中山侯莫要謙虛,雖然我等被困在城中,卻也知道你這段時間的辛勤與功勞。此番能夠平定京營叛亂,你在其中居功甚偉,堪為滿朝文武之表率。”
附近的重臣們紛紛頷首致意。
裴越看向洛庭,從他溫和的目光中看出提醒和擔憂,不由得心中一暖。
他暫時按下心中的雜念,對莫蒿禮問道:“敢問老大人,陛下傷勢如何?”
這句話一出口便讓周遭熱切的氛圍頃刻間冷了下來。
莫蒿禮面上浮現一抹真切的哀容,歎息道:“陛下在興慶殿等你,快些去吧,不要耽擱了。”
“是。”
裴越輕聲應下,然後提著那個木盒在一眾廷衛的護衛中走向后宮。
在他身後,滿朝重臣齊齊肅立而望,有人眼熱豔羨,有人滿腹心事,亦有人面露期盼之色,似乎在期待一些事情的發生。
裴越來過后宮很多次,甚至還在這裡享受過皇帝貴妃聯袂操持的家宴。
以往他走在這些延綿華麗的殿宇之間,或有幾分身處高位的自省,或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得意,亦或是深藏心底的幾分憧憬,卻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沉重又艱難。
他此行要去見的是一位帝王心術登峰造極的君王。
一位簡拔他於微末之地且十分信任他的君王。
一位心志堅韌從來不會被外物蠱惑的君王。
以及……
一位將要撒手人寰的君王。
他知道自己與開平帝的這場見面,不僅會將以前的很多事情做一個了結,也將決定很多人以後的命運。
來到興慶殿外,裴越稍稍停步,望著匾額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走入皇帝的寢殿,他沒有立刻去看龍床上養傷的皇帝,目光也未望向旁邊的吳貴妃和太子劉賢,隻將那木盒放在地上,平靜地望著身前的地面,準備行禮參拜。
然而他只是拂開衣袖下擺,耳邊便傳來開平帝淡然的聲音。
“平身。”
裴越抬起頭,望著看向自己的開平帝,隨即便看見他壓根沒有想到會出現的眼神。
沒有以前那種將要打壓的凌厲,沒有掏心置腹的作態,沒有高深莫測的晦澀。
滿眼親切之意,亦帶著幾分感傷。
渾不似一位君王應該有的儀容,反倒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望著自己久未相見的遊子。
開平帝與裴越就這般對望著,良久之後他才點點頭,略顯艱難地說出幾個字。
“回來就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