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論書》除開首頁上那段近乎自嘲的玩笑之外,林清源在後面彰顯出他極其廣博的學識和針對許多領域的深刻見解。
以裴越如今的水準來看,林清源的文字功底相當深厚,對於諸多經史子集的注釋和闡述令他自愧不如。此時他不禁想起當初裴貞所言林清源提出的那個構想,即建立具備實權的內閣和監察機構,逐步削弱皇帝手中的權力,形成一個簡易版本的虛君實相與三權分立。
在這本《論書》中,林清源的著述大概能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便是借助這個世界各位先賢的著作分析歷代王朝的得失,第二部分則是他自己思考之後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
裴越敏銳地發現,第二部分的內容存在一定的缺失,想來應該是開平帝提前刪去,畢竟從現有的片段來看,林清源的某些方法對於天家來說委實大逆不道。
不對——
這本書既然一直存於皇宮內,兼之林清源在大梁立國前夕便去世,第二部分的那些內容肯定是高祖皇帝所刪。林清源究竟是因病去世還是死於意外,裴越暫時無法確定,但有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那便是高祖對林清源的態度大抵可以用愛恨交加來形容。
這位國士幫他確立大梁的根基,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分歧越來越大,漸至無法轉圜的地步。以至於林清源過世後,高祖極為罕見地顯露出任性的一面,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舉動便是將太史台閣改得面目全非,連主官的名稱都莫名其妙。
裴越沉浸在書中的世界裡,全然不在意夜色愈發寒冷,當他看到第三部分時,雙眼猛然亮了起來。
“……古人鑄鑒,鑒大則平,鑒小則凸。凡鑒窪則照人面大,凸則照人面小。小鑒不能全視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則鑒雖小而能全納人面。仍複量鑒之小大,增損高下,常令人面與鑒大小相若。”
裴越隻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這段話並不晦澀難懂,從字面意思來看顯然是講凸面鏡和凹面鏡。
他緊緊地盯著紙上的內容,繼續往下看去。
“……東陵境內有黑油,舊說‘高奴縣出脂水’,即此也。生於水際,沙石與泉水相雜,惘惘而出,土人以雉裛之,用采入缶中。頗似淳漆,然之如麻,但煙甚濃,所沾幄幕皆黑。”
這是石油?
東陵這個地名有些耳熟,裴越一時間想不起來,但這個並不重要,因為這條記載裡最重要的便是關於石油的描述。
他忽然想起林清源故居中發現的打火機,難道這位真是老煙槍?
可是以大梁目前的發展水平來看,想要從石油中分離出煤油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者他上哪兒去找煙葉?
等等……
裴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能理解林清源用這個世界的行文方式記錄下這些信息。想來這位先行者多半是存著一個非常宏大的構想,一方面在朝堂格局上推行長久之策,另一方面利用他的所學潤物細無聲地改變這個世界。
而後者恰恰是裴越的弱項。
他並非理工科出身,掌握的知識比較有限,能夠搗鼓出來的東西頂多是蜂窩煤、硝石製冰和黑火藥之類,這還得多虧他前世看過一些類似的文章。如果想要真正提升黎民百姓的生活水平,林清源所著《論書》中的第三部分於他而言是一個極其關鍵的補充。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裴越已經逐漸觸摸到權力的頂峰,席先生在南境依照他的構想穩步鋪展祥雲號的網絡,靈州那邊亦是有聲有色,倘若再有林清源的遺澤襄助,自然稱得上如虎添翼!
但裴越此刻的臉色卻變得非常難看。
因為他手中的書已經翻到了最後。
“你大爺的,居然跟我玩這一手!”
裴越忍不住罵罵咧咧,這卷謄抄本顯然不是《論書》的全文,因為第三部分僅僅只有兩頁。
從前兩部分詳盡完整的內容來看,這本書是林清源嘔心瀝血的傑作,幾乎囊括他的治學之道、治國之術和濟民之法。關於林清源對於朝堂體系的構想,裴越並不是完全讚同,因為他對這方面的研究比較多,能夠冷靜克制地看待這個問題。
在現有的社會生產力製約下,盲目改變社會體制是非常危險且冒失的嘗試。
但林清源的濟民之法於他而言格外重要,這是對祥雲號的發展極其有效的補充。
謄抄本偏偏缺失了後面的內容。
裴越終於回過神來,開平帝既然知道他的身世,或許認為他在商賈之術的造詣和異於常人的想法遺傳自林清源,故而特地送來這本書,讓他瞻仰一番先祖的榮光。與此同時,開平帝肯定覺得裴越對第三部分最感興趣,於是將這部分內容刪去,裴越想要一窺全貌只能回京都找他。
如此一來,裴越便不能坐視開平帝陷入危險之中。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這樣嗎?
裴越右手緊緊握著書卷,在廊下不斷踱步,他總覺得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開平帝如果需要他出手對付王平章,怎麽可能千方百計讓他離開京都?蠻族的確是個大麻煩,但以韋睿和唐臨汾的能力和性情,二者聯手完全可以互補,再加上藏鋒衛戰無不勝的士氣和實力,想要解決這個麻煩並非異想天開。
當時開平帝堅持要讓他離京北上,如今又要用這本殘缺的《論書》引誘他回京,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裴越心中猛然冒出一個不詳的念頭。
他望著手中的謄抄本,難道說後面的內容早已遺失?
無論如何,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裴越抬頭望向北方,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此番深入荒原,不僅要面對蠻族設置的陷阱,更要提防身後射來的冷箭。
但他無所畏懼。
……
千裡之外的京都。
深夜時分,宮中依舊燈火輝煌。
禦書房中,開平帝坐在禦案之後,手中捧著一本古籍,正是裴越念念不忘的全本《論書》。
鑾儀衛副指揮使陳安垂首肅立,用一種平靜和緩的語氣講述著近幾日以來都中的動靜。
開平帝面色淡然,唯有在聽到“襄城侯蕭瑾”這五個字時雙眼微眯,待陳安稟報完畢之後,他沒有追問這些消息的細節,反而出人意料地問道:“你可知道林忠武公?”
忠武便是林清源的諡號。
陳安點頭道:“陛下,臣非常敬佩林忠武公。”
開平帝放下書卷,悠悠道:“那你又是否知道,裴越是林清源的玄孫?”
陳安愣住,皇帝的語氣輕描淡寫,但他足足花了幾息時間才反應過來,旋即臉上浮現震驚的神情。
開平帝顯然沒有興趣為他解惑,繼續說道:“朕一直有種感覺,當年高祖皇帝之所以容不下林清源,並非他功高震主或者圖謀不軌,而是林清源並無對天家的敬畏之心。”
陳安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滴,果真是伴君如伴虎,這等隱秘誰願意知道?
所謂秘密,很多時候都會變成索命的毒藥。
開平帝凝望著遠處的燈燭,緩緩道:“裴越從某些方面來看很像林清源,同樣才華橫溢,同樣胸懷蒼生,但是朕不希望他步其先祖後塵。”
“這一次,便是朕對他最後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