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喊來幾個健婦將柳嬤嬤抬了出去,雖說定國公府不比當年,但依舊是武勳豪門,以軍法治家,哪怕只是要遮掩一下這等家仆凌虐主人的醜事,這老婦也必然會被杖斃。
裴太君命溫玉幫裴越穿上衣裳,又指著堂下四名小輩說道:“你帶他們回去,再將他們老子叫來。”
“是,老太太。”溫玉答道。
諸人起身行禮,裴寧淚眼婆娑,看向裴越的眼神裡滿是關切與擔憂。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
面對這個完全出自真心關愛自己的長姐,裴越對她微微一笑,示意不用擔心。
待小輩們離去後,裴太君擺擺手,在此地伺候的丫鬟婆子們便紛紛退出正堂,堂內便只剩下老中幼三人。
“坐吧,孩子。”老太太神色複雜地看著裴越,有一些憐惜,有一些驚喜,還有一些旁人難以理解的哀傷。
裴越道謝落座。
“你也坐吧。”裴太君又看向面色陰沉的李氏,不由得輕輕一歎。
相較其他府邸,定國公府的內宅在表面上看要簡單許多。裴戎雖然有不少姬妾,但對李氏這個當家太太很是敬重,子女大多出自她膝下,當然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李氏娘家不凡,裴戎的老丈人乃是軍中實權一等侯。裴太君早將內宅大權交到李氏手中,只不過將自己的心腹安排為前院大管家,再加上有孝道這柄利劍懸著,府內一直相安無事。
唯一不那麽和諧的因素,便是李氏對裴越的態度。
只是誰也想不到,往常這個膽小怕事三棍子抽不出一個屁的庶子,竟然眨眼間掀起這般風浪。雖然只是杖斃一個老虔婆,可那畢竟是李氏的心腹手下,而且下人私底下難免議論,這件事要是傳出去,李氏這個當家太太的臉面可就損了不少。
裴太君心裡清楚,自己無法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李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如今看來裴越這孩子也不簡單,別的不說,只看他自從進了堂內,那腰杆始終筆直如槍,便是給自己跪下時也不肯彎曲半分。
但是作為這座國公府最尊貴的人,她並不會將這些事挑明了說,哪怕對裴越這孩子存了幾分愧疚之意,也不能公然讓李氏沒臉,那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害他。
本就打算將這孩子分出去,如今不過是提前幾年,分開了對所有人都好。
今日定遠伯裴戎並未外出,是以不多時溫玉就將他尋了來。
當他進來時,李氏和裴越都起身而立。
裴越觀察著這個名義上的父親。
裴戎今年三十六歲,身軀魁梧,相貌頗佳,行動時龍行虎步,站立時淵渟嶽峙,武人氣度十足。只是細看之下,裴越便知道此人亦不過是外強中乾,只見他眼眶微陷,酒色之氣盈盈,目光無神,頗多渾濁之意。
“母親,不知喚兒前來所為何事?”
裴戎行禮問道,目光掃過一旁的裴越,八字眉微微皺起。
裴太君此時已經看不出慍色,仿佛方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讓眾人坐下後,這位執掌國公府大權數十年的老太太微笑道:“戎兒,後日的事兒準備得如何了?”
裴戎微露自得之色,沉吟道:“母親放心,這些時日兒子親自去送了請帖,開國九公二十七侯,另有幾家公侯府第,除了天家之外,京都內的勳貴們到時候都會來給母親祝壽。”
裴太君看了一眼李氏,讚許道:“我本不想大肆操辦,只是拗不過你們有孝心,也多虧了你媳婦這些時日的辛勞,
裡裡外外都收拾得很妥帖。” 李氏連忙起身道謝。
裴戎笑道:“母親,這本就是我們的分內事。”
裴太君點頭道:“後日貴客臨門,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讓城哥兒、雲哥兒和越哥兒都幫你打下手。他們雖然年紀還小,但是我們武勳將門子弟,不能少了膽氣,先讓他們歷練一番也好。”
李氏微微一愣。
裴戎眼睛余光掃過裴越,皺眉道:“母親……”
裴太君抬手打斷他的話,輕歎道:“等後日壽宴辦過後,就讓越哥兒去城東莊子上吧,我看這孩子心氣膽氣都有,自己一個人出去闖闖,未嘗不是壞事。家裡的爵位,將來會是城哥兒的,他也不會有什麽想法。”
說到這兒,老太太頓了一下,那雙老眼目光深邃,盯著裴戎有些難看的臉色,沉聲道:“公中的產業,自然都是城哥兒和雲哥兒的,但是城東那個莊子是老婆子當年帶來的嫁妝,連帶那三千畝田地,一起送給越哥兒,想來足夠他娶妻生子。戎兒,有些事不必再提,但是你莫要忘了,越哥兒也是你的兒子,他身體裡也流著國公爺的血!”
語未盡,聲音已經逐漸嚴厲。
裴戎隻得答應下來,再看向裴越的目光變得有些不善。
裴越平靜地看著他。
裴戎忽然發現,自己這個笨拙木訥的兒子今天卻變得不太一樣。
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從容冷靜,縱然身軀依舊瘦弱,但是在他臉上卻看不到半點懼色。
若是往常,裴越哪裡敢這樣與他對視?隻一個眼神,便能嚇得渾身抖如篩糠。
“你看什麽?”裴戎微怒。
裴越眼簾微垂,搖頭道:“沒看什麽。”
他心中依舊在想裴太君那番話。
今天大鬧明月閣,裴越主要的目的是解決掉柳嬤嬤這個麻煩。這老虔婆仗著教引嬤嬤的名義,又有李氏這個靠山,讓他深切地感覺到生命危險,所以才不得不以血勇之氣撕開一點縫隙。能搞定這個老虔婆,裴越已經滿意了,即便李氏還可以再派人來轄製他,短時間卻不敢有什麽舉動,這樣他就有一個可以喘息的空間,進而思考下一步對策。
只是事情進展得過於順利,裴太君不僅收拾了柳嬤嬤,竟然送佛送到西,直接讓他出府!
這就叫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離開國公府,去一個陌生的莊子上,如果是原先的裴越,可能壓根不敢去,但是對於現在的裴越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如魚得水。
他現在需要一個穩定又安全的地方,來熟悉這個陌生的世界,並且憑借自己的腦子活出一個人樣,而不是縮在這座府邸裡隨時擔心被人弄死。
雖然裴戎和李氏這對名義上的父母行徑惡劣,但也有裴太君、裴寧、溫玉和良言這些人給予他溫暖。
罷了,只要自己能夠順利出府,在那莊子上好好生活,某些人不再打攪的話,過往的恩怨就算兩清吧。
這座富麗堂皇的國公府,終究只是自己來到這個陌生世界後短暫的落腳之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