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開平三年,三月二十四,陰雨霏霏,從早至晚。
定國公府,定安堂。
巳時初刻,裴越穿著一身乾淨整潔的舊衣來到此處,身後跟著小心翼翼不敢亂看的桃花。
裴太君坐在高台上,老人家看起來精神頭有些不太好,也不知是昨晚沒有睡好,還是有什麽心事。裴越也注意到這一點,只是他不認為老太太是因為傷心自己的離開,如果真的那麽喜歡自己,之前那麽多年為何不管不問?當然,他是懂得感恩的人,也沒忘記老太太這幾日對自己的幫助,所以畢恭畢敬地跪下磕頭行禮,說道:“老祖宗,孫兒來向您辭行了。”
裴太君頷首道:“起來吧。”
她看了一眼跪在裴越身後的桃花,老邁的面龐上擠出一絲笑容,緩緩道:“從今往後,你就是當家做主的人了,雖然年紀還小,但有這份歷練也不是壞事。若有什麽解決不了的疑難你就來找我,縱然分了家,可終究還是一家人。”
“謝老祖宗,孫兒明白。”
“我已經讓人去莊子上把主宅打掃好了,原本想送你一些趁手的下人,想來你也看不上。”
“老祖宗,孫兒怎會如此不知禮?只是打算著,這幾年去莊子上將身體養起來,還要為老祖宗祈福,所以平時也不會出門,養許多下人倒是沒什麽必要。而且有桃花在,她會照顧好孫兒的。”
裴太君淡淡一笑,也不反駁,目光移到桃花身上,說道:“她是我派在你身邊的,本來就是極好的,也罷,就讓你們兩個小人兒一起湊合吧。”
桃花連忙說道:“老太太請放心,奴婢一定會照顧好少爺,他要是不好好吃飯,奴婢就來跟老太太告狀。”
她一臉正經的模樣倒是逗樂了眾人。
裴越沒有笑,他心中忽地有些疑惑,原本以為桃花和那柳嬤嬤一樣,都是李氏派在自己身邊的,可如今看來,桃花竟然是老太太派來的?
仿佛有一絲蛛絲馬跡出現在他面前,然而看不清抓不住,這一時半會也想不明白。
裴太君似乎沒有注意到裴越的表情變化,隻對旁邊人說道:“你是他老子,如今越哥兒就要出府另過,可有甚麽話要囑咐的?”
定安堂內除了裴太君之外,還有不少人,裴戎、李氏和裴城裴雲裴寧皆在,連九歲的裴玨也安靜地坐在一旁,只是還梳著總角的小丫頭看起來春乏犯困,眼神有些迷蒙。對於堂下站著的三哥,小丫頭著實沒什麽印象,此刻自然也就不會像裴寧那般,心裡滿是離愁別緒。
裴戎望著裴越挺直如槍的站姿,面色有些複雜,這個他以前從未正眼看過的兒子,陡然間讓他感覺很陌生,看起來似乎出息了不少,可也讓他內心深處不為人知的地方被狠狠刺痛。然而裴太君的雙眼緊緊盯著他,讓他無法發泄心中的火氣,那些不滿如同枝蔓一般在腦海中糾纏,最終也只能化作冰冷的語氣:“往常你不爭氣,若不是太太攔著,少不得窩心腳給你的腸子踹出來。如今老太太仁德,讓你出府另過,你需小心謹慎著,別在外面胡作非為,汙了定國公府的名聲,記下了沒有?!”
桃花臉色有些發白。
裴越見裴太君略顯擔憂地望著自己,便微微一笑道:“老爺的話,孩兒記下了。”
雖然言辭恭敬,然而腦袋不肯低下半分。
裴戎見之愈發厭惡,只是看到李氏悄悄遞來的眼神,想起昨夜密談時定下的策略,知道此時不可驚動裴太君,
便從袖子裡取出一張契書,皺眉說道:“這是太太贈你的西城一家門面鋪子,從太太嫁妝裡拿出來的,可見她對你這個庶子何其優待,你需知道盡孝!” 他將契書遞過去,裴越卻沒有接。
堂內的氣氛仿佛瞬間凝滯,令人如坐針氈。
裴太君輕歎道:“越哥兒……”
裴越仿佛沒有看見裴戎懸著的手,也沒看見這位定遠伯逐漸漲紅的面色和眼中勃然的怒意,對老太太躬身一禮,態度誠懇地說道:“老祖宗,孫兒又非蠢人,怎會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好意?只是在您壽辰那天,孫兒已經當著許多人的面說過,除了老祖宗賜下的莊子田地之外,國公府的財物分文不取。身為定國子孫,焉能言而無信?孫兒自己的臉面不算甚麽,只是不願世人小覷裴家的門風。”
他又轉身對裴戎說道:“老爺,非孩兒無知狂妄,將來孩兒一定能掙下一份潑天財富,到那時定然好好孝敬老爺太太,以報今日之恩德。”
裴戎氣得不輕,他就算再渾渾噩噩,也能聽出來裴越話裡暗藏的意思。
“好,好,好,我等著你的孝敬!”他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若非裴太君在這,恐怕他早就一腳踹了過去。
且不提溫玉和裴寧聽出這話語中的刀劍之意,齊齊變色然後滿面擔憂,高台上坐著的裴太君亦大感頭疼,趁著那些決絕直白的話還沒從兩人口中說出,便擺手道:“戎兒,你和你媳婦的心意也是好的,只是越哥兒既然早就在人前承諾了,就不要逼著他了。”
裴戎差點氣暈過去,合著老子送他門面鋪子,還是刁難這小畜生?
這堂內他是待不下去了,借口昨夜宿醉未醒,頭痛欲裂便告辭離去,再也沒看裴越一眼。
裴越貌似恭敬地朝他躬身行禮,直到裴戎離開定安堂後才直起身來。
面色如常,看不出分毫變化。
這一招多半又是李氏的謀算,他好不容易才能脫離這座牢籠,又怎會接受這婦人的東西?且不說那門面鋪子都是她的心腹,就算轉到自己名下,倉促間也沒合適的人接手,到時候鬧出什麽么蛾子,還不是自己背鍋?
他總不至於這麽蠢。
此外,裴越心裡還有些唏噓,皆因裴戎的表現實在讓人無語。
這堂堂定國公府何其顯赫,想那裴元和裴貞堪稱一代風流人物,無數大梁軍人敬之畏之,可這後代也著實差勁,被自己一個十三歲的小孩子幾句話就激得方寸大亂,這樣的人憑什麽執掌定國權柄?憑什麽扛起大梁軍中的旗幟?
真是徒惹人笑。
不過裴戎走後,李氏不發一言,堂內的氣氛倒是輕松許多,小輩們紛紛上前與裴越告別,同時不忘送出自己的禮物。
裴城拍著裴越的肩膀,非常大方地送了他一匹名貴馬駒,同時眼神中流露幾分羨慕,方才裴越在他老子面前的表現,讓這位大少爺又是欣賞又是佩服,若是他自己處在裴越的位置上,還真不敢拒絕,最關鍵的是他匆忙間想不出裴越那樣合理的說辭。
裴雲送了裴越一套書,據說是什麽前魏文宗的經學集注,裴玨這個小丫頭則送給很陌生的三哥一塊玉鎮紙。
裴寧送給他一個香囊,只看細密的針腳便知費了許多功夫。
裴越一一道謝,全部收下,滿臉笑容,這時候不再提起對裴戎說的那番言辭。
與眾人交談過後,裴越帶著桃花面對裴太君,認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便面色沉靜地告辭離去。
待其他人也走後,裴太君面無表情地斜靠在軟榻上,一雙老眼望著頭頂,沉默許久後問道:“席先生去了嗎?”
溫玉答道:“回老太太,席先生一早便去了給三少爺準備的馬車那裡。”
老太太輕聲歎道:“就這樣吧,老婆子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聽出她話裡複雜的情緒,溫玉關切地問道:“老太太,這是怎麽了?”
裴太君搖頭不語,她定定地望著虛空,往事如潮水般湧來,眼前的景象仿佛在不斷變化,化作當年的金戈鐵馬,風雲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