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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南郊,十裡亭。
兩年前的九月十七日,谷范南下探望谷梁,裴越便在此處相送。
往昔情形歷歷在目,今日卻有一些不同。
“秦賢兄長如今是武定衛指揮使,薛大哥也得了一個前軍統領兼先鋒大將的軍職,可比不得當年了。雖然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這次去南軍從頭開始,想要趕上他們兩個沒那麽容易。想當初咱們四個在綠柳莊並肩殺賊,明明才三年前的事兒,卻像是過了半輩子。陛下擢升你三哥為長弓大營墨陽衛指揮使,谷伯伯想替三哥推辭,讓他在統領的職位上再磨練兩年,不過陛下沒有同意,讓谷伯伯不要因私廢公,據說魏國公當時的臉色很難看。哦,還有洛執政府上的馬夫——”
“越哥兒。”
“嗯?”
“我只是去南境從軍,不是去送死。你以往不會這麽囉嗦,現在是擔心我會死在南邊,所以趁這個機會將所有想到的事情都說一遍?”
裴越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他今日這般絮叨是因為谷范這次不是南下探親,再回京不知何年何月,與兩年前那次送別截然不同,是以罕見地露出幾分失態。
谷范衣衫素淨,不似往日那般花哨,那雙俊俏的桃花眼中神色平靜,顯得十分成熟穩重。
他看著裴越不加掩飾的擔憂和關切,心中頗為感動,溫和地說道:“昨夜父親問我,是不是打算一直留在南邊,至少也要在南軍中出人頭地才會回京。我說不至於此,越哥兒和小妹成親的時候我肯定會回來。其實今天你不必來送我,我知道你最近忙碌無比,軍中朝中一大堆事,還要忙裡偷閑籌備納妾的事兒。”
裴越略顯尷尬。
谷范微笑道:“並非我不願意喝一杯你和那位林姑娘的喜酒,只是最近小妹情緒低落,我歷來都有些怕她,隻好提前南下以免惹火上身。”
裴越驚訝道:“蓁兒姐姐不開心?”
谷范意味深長地說道:“某人身邊不是沈家千金就是洛府小姐,回到家裡亦是紅袖添香,小妹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府中,如何能開心得起來?”
裴越滿臉冤枉的表情,無奈說道:“谷伯伯說了,定親之前不許我和蓁兒姐姐見面。”
谷范“哦”了一聲,好奇地問道:“不能見面可以互通書信,當年你和那位沈家千金不就是鴻雁傳情嗎?”
“傳情?你這是誹謗知不知道?”
“那你去京都府衙門告我吧。”
“我會找谷伯伯。”
“時辰不早了,我走了。”
裴越笑了笑,看了一眼天上的雲彩,誠摯地說道:“兄長,此去路途遙遠,南境局勢複雜,望你珍重。”
谷范左手提起桌上的包袱,右手提著一柄鐵匠鋪裡花幾兩銀子買來的鐵劍,微笑道:“你我都要好好活著,總有再見之時。”
不見往昔輕狂意,唯余三分豪俠氣。
臨別之際,谷范忽地扭頭說道:“方雲虎還活著。”
裴越沉聲道:“我知道,太史台閣讓他跑了。”
谷范輕吐一口濁氣。
裴越剛要開口相勸,便聽谷范說道:“既然決意從軍,我便不會再像當初那樣任性而為。南琴這筆血債我算在方家頭上,等到大軍南下那一天,我會親自去方家砍下他的腦袋。”
裴越不再多言,躬身拱手相送。
谷范抱拳還禮,轉身南下。
一人一馬一鐵劍,宛若蒼茫天地一孤鴻。
……
送別谷范之後,裴越並未立刻回城,而是繼續留在十裡亭等待著。
約莫小半個時辰之後,東南方向一騎快馬趕來,垂首稟報道:“侯爺,大小姐和沈小姐的馬車快到了。”
“好。”
裴越悵惘的情緒稍稍紓解,臉上不自覺地多了兩分笑意。
幾天前他被內監十萬火急地召入宮中,因為閑雲文會才剛剛開始,考慮到裴寧好不容易出來散次心,裴越隻帶著桃花返回京都。今天送別谷范,他提前命人去閑雲莊找兩位姑娘,若是還想在那裡消遣遊玩便罷,倘若倦了就可以一同返京。
不多時,那輛定國府的華貴馬車平穩駛來,旁邊負責保護的是裴越當日留下來的一隊親兵。
這次裴越不需要裴寧招呼,徑直便鑽進了馬車。
沈淡墨見狀微嘲道:“瞧瞧,這不是春風得意的裴大帥嗎?”
裴寧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裴越沒有同她爭論,對裴寧微笑問道:“姐,這幾天在閑雲莊可還開心?”
裴寧頷首道:“那裡景色秀美,膳食亦可口,偶爾住幾天的確不錯。”
沈淡墨不冷不熱地說道:“你不在這裡自然就沒有人打擾寧姐姐,她從來都不是那個麻煩,你自己才是。”
這下連裴寧都察覺出不妥,卻不明白沈淡墨的態度為何會這般冷峻,因為這幾天在閑雲莊一切如常,並未發生不愉快的事情。看著沈淡墨在裴越進來之後便顯得清冷的眉眼,裴寧忽然想起她上午曾經外出片刻,回來後眉頭微蹙。
裴越盯著沈淡墨問道:“怎麽了?”
沈淡墨輕哼一聲,扭過頭去看著裴寧,然後冷聲道:“你特地讓人接寧姐姐回京,是打算讓她見證你納妾的大喜事?”
謎底終於揭開。
裴寧依舊不解,以她對沈淡墨的了解,這丫頭斷不會如此小氣,更何況從明面上來說她和裴越之間又不是那種關系,就算吃醋也輪不到她。
裴越目光複雜地說道:“沈姑娘,你讓沈大人麾下的精銳盯著這種閑事,就不怕引起朝野輿論?”
“輿論?呵呵……”
沈淡墨迎著他的雙眼,失望地說道:“裴越,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如此大張旗鼓肆無忌憚,是生怕朝中大臣不知道林疏月的身份?還是說,你如今爵高位顯,手裡握著藏鋒衛和武定衛,就能將藏在暗處的敵人視作螻蟻,以為他們撼不動你分毫?”
沉默片刻過後,裴越沒有計較沈淡墨的譏諷,對裴寧說道:“姐,五日後去我那裡喝一杯喜酒?”
如果沒有沈淡墨那番話,裴寧肯定會滿心歡喜地答應下來,能夠親眼看著裴越成家立業,於她來說是極其欣慰的一件事,但是此刻她不禁擔憂地問道:“三弟,那位林姑娘究竟是什麽人?”
沈淡墨直白地說道:“靈州花魁之首。”
裴寧目光訝異,然後又聽沈淡墨說道:“她還有一個身份,乃是西吳大臣之女。”
“啊?”裴寧輕呼一聲,臉色微白。
“沈淡墨!”裴越冷聲喝道。
裴寧被這三個字嚇住,下意識地伸手攔在兩人之間,急促地說道:“三弟,莫要動怒。”
沈淡墨絲毫不懼,眼神執拗地盯著裴越。
裴越搖搖頭,緩緩說道:“姐,我只是讓她不要誇大言辭嚇著你,事情沒有那麽複雜。”
隨即他將林疏月的故事簡略說了一遍,最後狠狠瞪了沈淡墨一眼。
“原來如此,那也是個可憐的姑娘。”裴寧捂著心口,輕聲感歎。
沈淡墨卻不吃這一套,繼續冷聲說道:“你怎知道別人會怎麽想?明明你不必招惹這些麻煩,即便對這位九大家之首愛到了骨子裡,平時對她好些難道不夠?你在朝野上下的仇敵那麽多,他們正愁沒有借口攻訐你,結果你反倒主動將把柄送過去,真真可笑!不是每個人都有耐心去聽林疏月的故事,有心人只要將她的身份宣揚出去,你可知道會掀起多大的風浪?皇帝的器重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小心哪天變成索命的刀劍!”
說著說著,她雙手攥著衣角,眼眶微微泛紅。
車廂裡陡然陷入略顯尷尬的沉默之中。
裴越心中驀然有些慌。
以他對沈淡墨的了解,倘若她的情緒進一步激動,說不定能當著裴寧的面直接表白。
一念及此,他極力平靜地說道:“我知道疏月的身份不是秘密,因為此事在靈州人盡皆知,傳到京都這邊亦是情理之中。我要操辦這件喜事,一方面是給疏月一個交代,她身世坎坷又顛沛流離多年,來到京都這個陌生的地方,心中肯定沒有表現出來的那般悠閑。我讓她平時核查祥雲號的帳目,又許她一個正兒八經的儀式,為的就是讓她安心。”
沈淡墨撇了撇嘴,不過終究沒有嘲諷這件事。
裴越繼續說道:“另一方面,正因為疏月的身份不是秘密,遲早都會被人注意到,我才不願藏著掖著,索性給那些蠢貨一個機會。不瞞你說,我昨日便已經入宮,向陛下闡明此事原委。”
沈淡墨臉上的憤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直勾勾地盯著裴越,難以置信地問道:“你連納妾這種事都要做成圈套?”
裴越很無辜地說道:“我什麽都沒做,除非有人自己耐不住跳出來。”
這話看似是在說敵人,可是落在沈淡墨耳中卻有雙關之意,不由得耳根發紅,輕輕咬牙道:“裴越,你果然陰險狡詐。”
裴越聳聳肩道:“胡說,我這叫大愛無疆。”
“撲哧。 ”裴寧忍不住笑出聲來。
裴越趁勢道:“姐,你也知道谷伯伯因為蓁兒姐姐的緣故不會參加,我在都中便只有你這一個親人,我希望你那天去見證一下。”
裴寧柔聲道:“好,我一定會到。”
裴越又看向沈淡墨,得到的是兩個冷冰冰的字:“不去。”
“也好,尊重你的想法。”
裴越盡量表現出惋惜的姿態,心中卻實實在在地松了一口氣。
沈淡墨話鋒一轉道:“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何事?”
“與洛府的那對兄妹有關。”
裴越耐心聽著,漸漸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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