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玉安迥然不同第五代的一個地方就是他不在電影裡批判現實。
就算拍《火星救援》這種主旋律影片,找的角度也是主角個人的樂觀與堅持,大國航天反在次位。
程玉安沉迷於挖掘個人深層次的感情與情緒的變化,視角往往很小,不會上升到社會現實。
《狩獵》首先體現了環境對個人的影響,但也被程玉安控制在主角身邊極小極小的一個范圍內。
《狩獵》剛出來的時候,學界都以為程玉安也要走批判現實的路子, 但《老父親》又回到了程玉安最熟悉的節奏。
映前,程玉安照例說了自己拍這部電影的出發點,有感於自己兩個爺爺的衰老,想拍一部紀錄老人生活的電影。
“是獻給天下老人的禮物。”程玉安也扯了個大旗。
幾個主要演員也紛紛分享自己的拍攝感想,童麗婭說:“我電影演的比較少,十分感謝程導給我這樣的機會。”
簡短的映前分享結束後, 主持人這才宣布:“感謝導演和主演們的分享, 影片即將放映,請大家安靜觀影, 謝謝。”
程玉安在《老父親》裡添加了很多敘事技巧,甚至前三分之一有玩弄觀眾的意味在。
影片為什麽一直不改名叫《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就是為了保持劇情的神秘性。
電影以罕見的第一人稱視角拍攝,從開場音樂響起的那一秒鍾開始,觀眾就被拉進了男主角張志強的視角。
如果以《困在時間裡的父親》這個名字出現,就會在一開始破壞第一人稱視角帶來的沉浸式觀影體驗。
所以,此時觀影大廳內,已經響了輕微的嗡嗡聲和議論聲。
開頭的觀影體驗確實不太好,敘事碎片化,而且非線性,人物名字重疊讓觀眾分不清誰是誰,藍橙兩個色調的空間布局分外割裂,甚至有音畫不同步的現象。
很不舒服的前奏。
但很快,現場的專業評委和媒體人反應過來, 這部電影不是以導演視角或者觀眾視角拍的,是以男主人公的第一視角拍的。
張志強患有老年癡呆,觀眾看到的一切別扭的敘事和重疊的人物,都是張志強的切身感受。
在老年癡呆症患者眼裡, 這個世界就是凌亂而沒有邏輯的。
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張志強的公寓布局是西式的,而不是中式的。
多房間的分割和稍顯凌亂的室內布局,體現的就是張志強雜亂而割裂的內心世界。
前排的李鞍點點頭,這個手法倒是很新穎。
電影的最後,張志強穿著白色的病號服,問養老院的女護工:“那……那我呢?我……我是誰?”張志強嚴重盡是茫然。
“你?你是張志強啊。”
“張志強?這名字不錯。”
“是,很好的名字。”
“這個名字應該是我媽給我取的,呵呵,你認識她嗎?”
“誰?”
“我媽媽。”
“不認識。”
“哦,她很漂亮,有一雙大眼睛,我現在都能想到她的樣子。
“額……她以前,我以前希望她……她偶爾能來看看我。你覺得呢,我媽媽,她……你說過她周末偶爾會到這兒來。”
“那是你女兒。”護工苦笑道,癡呆的老人她見多了,應付起來很熟練。
後面的就是一個定格鏡頭,直對著張志強的臉。
“不是。”張志強情緒開始崩潰, 言語上開始哽咽,“是我媽媽。”這句之後張志強哭得泣不成聲, “我想我媽,我要媽媽,我要離開這兒。”張志強攥緊拳頭,哭得像個孩子。
“有……有人來接我嗎?”
“別這樣,你……”畫外的養老院護工試圖安慰他。
但張志強的心理已經崩潰:“我要我媽媽,我要她過來接我,我……我想回家。”
“你怎麽了,志強?”護工開始像哄孩子一樣叫他,張志強果然抬頭看了對面的護工一眼,但依然不相信她,只是接著哭:“我覺得……我覺得我所有的葉子都要掉光了。”
“你的葉子?”護工始終沒入畫,她的聲音始終在張志強對面。
“嗯。”
“你的葉子?你想說什麽?”
“那些樹枝,那些狂風暴雨,我……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那個房子裡發生的事,我……我再也沒地方可以安生了。但我知道手表還在我手上,這個我還知道,它陪我度過這段旅程。”
鏡頭這才給到對面而坐的護工,她滿臉的疼惜。
而張志強的聲音從畫外傳來:“如果沒有它,我不知道我會……”
護工伸出手,鏡頭下移,張志強也與她握手,但他的手上沒有並沒有他珍惜的手表。
寓意著他忘記(失去)了自己之後,連時間也失去了。
護工牽著他的手,坐在床邊。
“我不知道我會……會取……去……”張志強的頭歪在護工的肩上,話並沒有說完,只是靠在護工的肩上,像孩子靠著母親,咳咳地哭著。
護工說:“我們先把衣服換了好嗎?”
“嗯。”張志強像個孩子一樣答應了。
“我們換好衣服,就去公園裡走走,好嗎?”
“好。”張志強依然低著頭。
“好,我們去看看那些樹,還有那些樹葉,然後我們再回來,吃點東西。”
“嗯。”
“然後再睡個午覺好不好?”
“好。”
“如果你感覺好點了,我們再去公園逛一逛,就我們兩個人。”
“好。”
“今天天氣真好,外面陽光燦爛,我們應該趁著好天氣出去走走。”
“對。”
“這樣的好天氣可不多見。”
“是。”
“那……我們換衣服吧。好嗎?”
“不要。”
“好了,乖。”
“不。”
“好了,寶貝。沒事了,好了。放松點,放松。你很快就會好的,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起來。”
兩人至此無言,鏡頭緩緩平移至窗外,外面陽光燦爛,綠樹成蔭。
電影結束。
全場先是安靜了五秒, 隨後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
“焦黃在那顆長大一分鍾的定格鏡頭裡奉獻出了今年最完美的演技。”李鞍看完電影同樣起立鼓掌,和身旁的同僚說。
歐洲的觀眾對藝術片的接受度確實比其他地區要高,《老父親》這樣的電影得到了他們的熱烈歡迎。
妮可·基德曼對李鞍說:“今年金棕櫚和最佳男演員最大的熱門出現了。”
李鞍點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觀點:“很難想象,他上個月才過31歲生日。”
妮可聳聳肩:“上天有時候就是這麽不公平。”
程玉安帶著幾個主創上台鞠躬致謝。
散場時,除了評委不能對影片發表意見外,到場嘉賓無不對電影表達了高度讚揚。
特別是法國本土媒體,有的雜志甚至跟程玉安說:“今年的金棕櫚如果不給你,那將是戛納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