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松屹錯身從周毅身邊經過,進了俱樂部的門。
上一次他站在舞台上,那些瘋狂的粉絲們,叫囂著讓他從台上滾下去。
現在,為了赴風間悠一的約,蘇松屹再一次來到了這裡,曾擁有無數擁躉的周毅卻身陷囹吾。
“呂總,您大人不記小人過,給我一條活路吧……”
周毅的聲音在他身後漸漸熹微,沒有人為他捧場了,盡管他已經不會再遲到。
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資本想要捧紅一個人輕而易舉,與此同時,資本想要拋棄一個人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會打。
“我已經到了,你在哪?”
蘇松屹拍了一張場館內的照片,發給了風間悠一。
“哦嘞,三舅!”
(老子,登場!)
順帶附帶了一張假面騎士電王的表情包。
嗒!嗒!
皮鞋踩在地上的聲音急促地響起。
蘇松屹回過頭去看,那少女一改往日的可愛甜美風格,換上了一聲重金屬朋克打扮,很有搖滾樂隊主唱的風格。
就像是矢澤愛的少女漫畫《NANA》中的大崎娜娜。
皮衣、包臀皮褲、皮靴、裸露的長腿,酷颯瀟灑的樣子,倒是有些閔玉嬋的影子。
只是她和閔玉嬋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風格。
閔玉嬋對外人很冷,表裡如一的冷豔,唯有對親近的人才會展現出溫柔。
而風間悠一只是看起來高冷,其實面對不熟悉的歌迷也非常熱情,相當自來熟。
“我來了!”
那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來,扶著膝喘了喘氣,她沒有跪坐的習慣,腿是很直的,不像很多島國女生腿往外曲。
雖然打扮還是很酷,走得搖滾路線,但不論是說話的語氣還是打招呼的方式,仍舊保留著以往的可愛風格。
緩過氣來,她舒展手臂,雙腿分開,擺出了假面騎士電王的動作。
“哦嘞,三舅~”
假面騎士電王這部作品在島國人氣非常之高,廣受歡迎,與作品本身的歡樂風格密不可分。
風間悠一也是很喜歡這部特攝劇的,言語間總是洋溢著笑容,還有中二少女的逗比氣質。
“這身打扮,和你以往的風格不像啊。”
蘇松屹看了一眼她戴著的墨鏡,輕輕笑了笑。
“這是一個新的開始嘛,我也想嘗試做出一些突破和改變。”
風間悠一甩了甩手,纖細的手指即便戴上了黑色的皮手套,仍舊顯得修長。
她摘下了泛起紫色光暈的蛤蟆鏡,模仿著劍崎一真的語氣冷酷地道:“扣喏塞哢一卡拉爹貼一剋。”
(從這個世界滾出去!)
“hensin!”
(變身)
“turnup!”
(翻牌)
蘇松屹隱約記得,那是帝王劍暴打王小明的那一段。
那一段劍崎一真出場時的顏值,堪稱巔峰,不愧基佬劍之名。
“好了,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孩子氣?跟小朋友一樣。”
蘇松屹看著,頗有些無奈。
他是不會承認自己私底下也模仿過假面騎士空我變身的。
至於南光太郎的那個變身動作,雖然很帥,但是太難了,他學不會。
“我粉絲和歌迷都挺喜歡我這樣的,所以慢慢的,就習慣了吧。”
風間悠一收起了幼稚的一面,但言語間仍舊洋溢著熱情和滿滿的活力。
“可是我總感覺,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早些年的坎坷,催熟了蘇松屹,也賦予了他敏銳的洞察力。
“啊……那也沒關系啊。”
突然被戳中心事,風間悠一有些遺憾,但很快就釋懷地笑了笑。
“一個合格的美少女偶像,一定要活力滿滿,給大家帶來歡樂。”
不管台下的時候有多麽疲憊難過,站在了台上,就要帶給大家笑容,她就是這麽覺得的。
“我是為了看到人們的笑容,才選擇站在舞台上的啊。”
“假面騎士空我?”
蘇松屹問道。
“沒錯,就跟五代雄介一樣,為了守護人們的笑容而戰。”
一說起假面騎士,她眼睛一亮,頓時又來勁了。
“那麽,請看好了,我的變身!”
“hensin!”
看著她有模有樣地學著空我變身的樣子,蘇松屹突然不討厭這份孩子氣了。
因為,他也有過。
“挺好的。”
蘇松屹微微頷首,沒有再去討論某些沉重的話題。
“吃早餐了嗎?”
風間悠一說著,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個包好的飯團。
“我在來的路上看到了一家中百羅森的店,買了兩個飯團,請你吃!”
“謝謝。”
蘇松屹接過那個溫熱的飯團,道了謝。
“你早餐就吃這個?”
“嗯,我飯量不大,而且吃多了也會胖,既然做了偶像,就要做偶像的覺悟,嚴格控制體重,保持良好的身材塑形,是對粉絲的尊重。”
風間悠一小口吃著海苔飯團,很是篤定地道。
“我不喜歡吃海苔,你吃嗎?”
“吃,海苔這麽好吃!你竟然不吃海苔!”
少女表現得很是隨和,從他的飯團上剝下了海苔片,嚼了起來,全然沒有一丁點偶像的包袱。
“今天怎麽只有你一個人?你們藝人出門不是都要帶經紀人嗎?”
“我經紀人工作很累,我沒好意思讓她起床,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風間悠一啃著飯團,輕輕地道。
“你,跑著來場館的?”
蘇松屹看了看她的皮靴,腳後跟隱約沾了幾點泥漿。
“不是啊,坐地鐵來的。”
“本來想坐出租車的,但是出租車太貴了,上一次打表過來收了我五十塊。”
風間悠一說著,頗有些心疼,仿佛多了那五十塊,她可以買很多很多東西。
“之前看新聞,日本那邊有人扮成小醜在車廂裡砍人,嚇得我都不敢坐地鐵了。”
“幸好國內地鐵有嚴格的安檢,管制刀具都帶不了,比日本安全多了,而且票價也便宜。”
“地鐵上遇到了幾個粉絲,我還和他們合了影。”
蘇松屹聽著,倒是有些敬佩這個姑娘了。
在國內,藝人們出行的時候都是口罩帽子墨鏡三件套,出門跟著七八個助理,化妝師造型師保鏢一應俱全,還有專車接送。
而這個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沒什麽不同,毫無距離感。
“怎麽不吃啊?不吃就冷了。”
見蘇松屹手裡的飯團沒有動,她又開始催促起來。
“嗯。”
蘇松屹咬了一口飯團,黑椒牛肉餡的,便利店裡很廉價的那種飯團,這就是風間悠一的早餐。
“等會打算怎樣錄製?”
蘇松屹看了看時間,側目問道。
“先別急,我帶你去找下感覺。”
風間悠一三兩下吃下了飯團,拉著蘇松屹的胳膊朝著場館內部的賽道上走去。
賽道上微微濕潤,沾染著雨水和朝露的清涼氣息。
一輛銀色的超跑停在起點,銀白色的車身配上銳利的線條,顯得鋒利十足。
“法拉利FXXKEvo,專門為賽道訂製的車輛,僅供賽道駕駛,並且不會參於專項賽以外的任何賽事。
搭載V12自然吸氣發動機和電動機組成,最大綜合功率為1050hp,匹配7速雙離合變速箱,最高時速可達每小時350km,從0加速到100km每小時僅需2.5秒。”
風間悠一來到了那輛跑車面前,耐心地講述道。
“我不懂車,你跟我說這些,等同於對牛彈琴。”
蘇松屹淡淡地道。
“嘿嘿,這次的專輯偏向搖滾,順帶和一項國際賽車賽事接軌,我作為這個項目的宣傳人,也接了跑車的代言。”
“由我所創作的歌曲,包含了我自己的一些感悟和理念。”
“搖滾樂、賽道、競速……頹廢之後迎來的新生,等等等等,這些都不可或缺。它們是組成我新歌的有機部分。”
風間悠一倚靠在引擎蓋上,說了很多很多。
這時候的她不再是甜美可愛的少女,而是經歷了淬火和鍛打的金石。
“所以,請上來吧,我帶你兜兜風,帶你感受下賽道的激情,還有我的心情。這樣,你應該能明白我的歌,在伴奏的時候,你也能找到自己的感覺。”
她莞爾一笑,開了門,上了車,把手放在了方向盤上。
“你有駕照?”
“嗯,我18了。”
“我有些不放心,以你的車技,能駕馭得了跑車嗎?”
蘇松屹有些遲疑。
“別小瞧我。”
風間悠一挑了挑眉,拍了拍一旁的座位。
“我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你可要對我負責。”
蘇松屹上了車,系好了安全帶,心裡很是忐忑。
以這跑車的速度,出了意外,安全氣囊也回天乏術。
“放心好了,我不會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風間悠一收斂了玩鬧的心態,很是嚴肅地道。
這時候蘇松屹看向她的側臉,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認真”這種情緒。
但是還沒等他放松,風間悠一一腳油門,險些把他送走。
在渦輪和機械增壓的作用下,跑車提速到極致,引擎的轟鳴聲像是在風中穿行的獵豹。
車外的風景飛速往外奔去,變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油門踩到了底,表盤上的指針迅速倒向一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蘇松屹驚叫起來,剛才賽道過彎的時候,巨大的偏轉力險些將整輛賽車甩出跑道。
跑道外面一無所有,只有一些堆起來減緩衝擊的橡膠輪胎。
“哈哈哈哈哈!”
風間悠一卻是大笑起來,笑聲格外爽朗,和平時在粉絲面前展現出的溫婉羞怯截然不同。
氮氣加速系統啟動,汽車尾部噴射出洶湧的藍焰,引擎的轟鳴聲愈發激昂。
跑車高速飛馳的狀態下,蘇松屹感覺腎上腺素瘋狂飆升,身體陷入了詭異的麻木和靜止。
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離體而出,如果人有靈魂,那就是了。
現在,只需要一秒,不!是零點幾秒,只要風間悠一稍有疏忽,就會車毀人亡。
他想讓她停車,但是聲帶緊閉,無法發聲。
不知是因為過度恐懼,還是因為擔心這樣會分散她的注意力,從而導致意外。
“哈哈哈哈哈哈!”
那女孩仍舊在大笑,盡顯豪邁,與一旁戰戰兢兢的蘇松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只有無限接近於死亡,才能領悟生命的真諦。”
九秒後,氮氣加速裝置關閉,車速降了下來,這種危險的改裝裝置長時間使用,很容易導致發動機爆缸。
蘇松屹臉上的蒼白退卻了一分,額頭冷汗直冒。
“嘿,你知道我最喜歡的地方是什麽嗎?”
風間悠一微微笑著,蘇松屹沒有回答,仍舊心有余悸。
又或者,是耳畔被引擎聲所湮沒,他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其實我最喜歡的地方,不是舞台,是賽道。”
風間悠一一邊說,一邊打著方向盤漂移過彎。
引擎的聲音和呼嘯的風聲很大,她必須大聲呼喊才能讓蘇松屹聽到她的聲音。
於是,慢慢地,她減速了,那輛在賽道上奔跑了許久的獵豹像是累了,仿佛再跑下去,它就要被自己熱死。
“松屹君,你知道嗎?”
風間悠一想了想,決定用君來稱呼他。
“嗯?”
蘇松屹微微側目。
“賽道是一個很乾淨的地方,還沒有被詩情畫意弄髒過,所以我很喜歡它,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少女悠悠地道,略顯低沉的嗓音聽來很有故事感。
“全世界的賽道都是差不多的模樣,在賽道上,你很容易忘記自己身在何方。”
“在賽道上,你什麽都不用去想。這裡很簡單,沒有太多複雜的人情世故和你來我往。你只需要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沿著這條路跑下去。”
“隻管跑下去就好,就算落在最後一位也沒關系,你總能衝線的。”
少女這樣說著,眼神簡單又天真。
“可是生活沒有賽道那麽簡單,生活有太多方向,我總是迷路。”
風間悠一喃喃地道,想起了曾在網絡上遭受的鋪天蓋地的謾罵和質疑,還有各大媒體的斷章取義。
“有時候我在賽道上縱橫馳騁,總會想起自己的故鄉。”
“可是,現在我已經回不去了。”
為什麽有些人要把家鄉稱為“故鄉”呢?
或許,是因為“故”有死去的意思?
回不去的地方,就是故鄉?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少女又一次踩下了油門,偃旗息鼓的獵豹又開始狂奔,引擎的咆哮聲由低沉轉為高亢。
“什麽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還有什麽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無非就是一個字,爽!”
少女大聲呼喊著,積蓄已久的哀怨和憤怒被碾碎在了引擎的轟鳴聲中。
她讀過很多古詩,但並不是很能讀懂它們的意境。
大概只能讀出一種“人生得意須盡歡,鬱鬱不得志,也要盡歡”的氣魄。
這份詩情畫意,足夠支撐她活下去了。
蘇松屹坐在一旁,看著那些由條條框框束縛起來的賽道,情不自禁地聯想到了那個殘陽裡一望無際的戈壁灘。
有一年暑假,方槐說想要帶他去遠行,問他想去哪裡玩。
蘇松屹有些選擇困難症,不知該去向何方。
那時候他正在看書,看到了一首很喜歡的現代詩:
“沒有任何黑夜使我沉睡,沒有任何黎明使我醒來;沒有任何淚水使我成為花朵,沒有任何國王使我變成王座。”
海子的《西zang》。
所以,他對方槐說:“爸爸,我想去西zang”。
然後方槐就帶著他去了西zang。
遠方真的像海子說的那樣,天寒地凍,路途遙遠。
他裹在被子裡,睡了很久。
直到有一刻醒來,看著遠方的天邊燒成了赤霞。
夕陽的萬丈霞光灑了進來,將他白皙的皮膚都映襯得如金箔。
殘陽如血,那輛越野車行駛在荒無人煙的戈壁灘上,就這樣朝著世界盡頭的地平線奔赴而去。
那時候,車裡放著周傳雄的《黃昏》,那種寂寞和與世隔絕的孤獨感一瞬間湧來,讓他險些落淚。
那一年是方家過得最困難的一年,拆遷的補償款延期,居無定所。
餐廳被同行惡意栽贓陷害而被迫停業, 管理店內流水的財務和後廚串通一氣,又卷走了一大筆錢。
方槐好長時間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後來家裡是怎樣脫離困境的,蘇松屹不得而知。
山窮水盡,方槐在渺無人煙的大漠上肆意馳騁,笑著對他說:“爸爸這輩子一直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看,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他開車總是喜歡把安全第一掛在嘴邊,可那時候卻開得很快,仿佛是想要趕在日落之前,擁抱那道余溫未盡的夕陽。
蘇松屹就想啊,原來爸爸心裡也有一個浪子,想騎著一匹烈馬,做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客。
他那時候的心情,應該和現在的風間悠一是一樣的。
“人生得意須盡歡,鬱鬱不得志,也要盡歡!”
少女駕著車風風火火,像是要帶著他一路打打殺殺的俠客。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