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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龍》第92章 荷戈行(一十六)
星光密布,雙月隱身,涼亭外掛起一個火把掛起,石桌上則點起一支燭火,三位足以稱得上是當世高手之人隔桌對坐,偶有夏風湧動,搖動亭外火把搖曳,卻不能動亭內燭火分毫。
 非隻如此,周邊蟬鳴不斷,熱氣明顯,可涼亭下卻冷熱宜人,難分春秋。
 三人明顯矜持,只是稍作介紹,尚未寒暄,便多有收斂,儼然各自心中有事。
 不過,雄伯南明顯是個大氣的,大約察覺到氣氛不妥後,乾脆挑明來問:“流雲鶴前輩可是有正事與我們張龍頭言語?若是尷尬,我稍微避讓一二就是。”
 “紫面天王想多了。”謝鳴鶴聞言當即一聲苦笑。“我一個閑人野鶴,哪裡能有正事?這次來,無外乎是江東死水一潭,偏偏又一日緊似一日,不知何所為,不知何能為,忽然一轉身,聽到我家賢弟在東境這裡做出了大局面,便來看一看罷了。”
 “原來如此。”雄伯南點點頭,稍微放松下來,便繼續正色來問。“不知道江東局勢到底如何?怎麽叫一潭死水?”
 “被壓的、悶的唄。”謝鳴鶴不再苦笑,聲調卻愈發低沉。“聖駕重歸江都,嘴上喊著一切從簡,但供奉多得升官,沒供奉的免官,誰還不懂?這一年,根本就是下方供奉無度,然後不停在民間搜羅少年少女入宮,外加征調各州郡金銀財帛糧秣充盈行宮,所以,南嶺以北,江東南部的山區,幾乎是立即便起了義軍。
 “義軍起來後,一度有席卷之勢,但朝廷居然一舉派了兩位宗師過去。魚大將軍在東,吐萬大將軍在西,立即便連戰連捷起來。但不知為何,官軍一直能勝,義軍卻也總能不停起勢反覆,最後居然是個拉鋸的局面。
 “而這下子,反而更苦了江東沿江諸郡了……前面是江都居高臨下,而且也有宗師與重兵坐鎮,身後是兩位宗師各自引軍屯駐,夾得死死的,偏偏兩面都索求無度,物資糧草、金銀財帛、人口丁壯,什麽都要,士民苦不堪言。”
 “也難怪了。”雄伯南想了一想,不免同情。“是這個道理……朝廷那麽多宗師、成丹、凝丹高手都在那邊,還有那麽多精銳軍隊,反也沒力氣反,壓榨卻一日勝過一日,豈不是一潭死水?不過,那些義軍那麽厲害嗎,兩位宗師都不怕?”
 “道理上來講是民心不屬魏。”謝鳴鶴繼續來講。“大軍進則義軍退,大軍退則義軍進,而進退之間,雖有勝負,卻更有士民蜂擁而起,使義軍屢敗屢壯。不過,也有些其他說法……”
 “比如呢?”張行也好奇起來。
 “比如,有人說魚、吐萬兩位大將軍見到世道紛亂,有意保存實力……”
 “是真的嗎?”
 “我覺得不是,來之前,正逢韓引弓引軍西向,江都震怒,做了許多人事上的處置,下了許多禁令。魚大將軍也立即向江都請求江東本地田宅,而吐萬大將軍剛剛打了一次勝仗,也立即把俘虜的丁口財寶全都送給了江都,哪裡像是不懂事的人?”
 “也是。”張行嗤笑一聲。“但說不得有人會信。”
 “希望如此吧。”謝鳴鶴撚須感慨,繼續道來。“除此之外,還有人說是兩位宗師受製於兩位大宗師的原故……”
 “南嶺的那位聖母大夫人還有那位從真火教退隱的藥王?他們動手了?”張行大為驚異。“大宗師一動,本身就代表了天下亂無可亂吧?”
 “大宗師如何會輕易動手?大宗師最厲害的時候便是不動手的時候,動手了反而就那樣。”謝鳴鶴點點頭,認真解釋。“但是官軍礙於聖母大夫人的威名與勢力不好擅自越南嶺追擊義軍卻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而義軍真潰散了,逃入南嶺再卷土重來什麽的也是尋常……想來,便是那位南嶺聖母大夫人此時沒有跟朝廷翻臉的意思,卻也實際上幫了義軍吧?至於那位藥王,人家到底是跟真火教有多少年香火情的,真火教又跟叛軍關聯緊密,所以哪裡忽然出現他的蹤跡,官軍擔心一敗塗地,忌憚不敢前往,也是有的。”
 “這倒是無話可說了,但本質上更像是受製於兩位大宗師麾下的勢力。”張行歎了口氣,忽然問了一個技術性問題。“我一直好奇……南嶺老夫人證位大宗師簡單易懂,可是那位藥王是如何證位的?是因為真火教?可若是因為真火教,為何又要退出去?”
 “此事你要問別人,未必清楚,我還真知道一些秘辛。”謝鳴鶴從容來答。“我這些年為了避開朝廷征召,也是為了向朝廷展示自己無意借家族名望在江東經營,便四處遊蕩,南方高手基本上都認識,其中就有幾位相互印證了一個說法,那便是當日藥王離開真火教恰恰是因為真火教沒有那個能力支撐一位大宗師證位了……而藥王之所以能又走出來一步,成功證位大宗師,恰恰在於他離開真火教後廣施恩德,四處立千金柱,以人命至重猶勝千金之意,教導大家如何治療大病小災,防疫興丁……大家都說,那些刻著藥方和防疫手段的柱子,便是他的塔!”
 雄伯南尚在不解,張行卻已經連連頷首,這個解釋就非常對路了……就目前觀察來看
,修行路上上各個層次表象完全不相同,但本質上還是在“證道”,是一種從內到外,從個人到群體,從肉體到理念的升華。
 天地元氣這裡,更像是扮演一種手段或者充當一種工具。
 至於到了大宗師的層次,想要立塔證位,也不是一定要有明確的實體組織勢力,更非是特定的軍事政治組織,而應該是一種群體影響力的表達。只不過曹皇叔、東夷大都督、南嶺聖母大夫人、金戈夫子、北面那位大司命、妖島島主,包括白有思師父,這些比較活躍和明顯的大宗師身上,政治、軍事、宗教影響力太明顯,所以明顯給人一種錯覺。
 好像修行到了那個層次依然是一種純粹的武力表達一樣。
 “所以說啊,個人修為是個人修為,可從凝丹開始,想要登位證位,不免要講一個氣運了。”謝鳴鶴的理解明顯跟張行不同。“也正是如此,我早早便注意到了賢弟這裡,東境這一年內凝丹的高手不少吧?”
 “不少。”張行倒是沒有隱瞞什麽。“黜龍幫與齊魯官軍並起,一年內凝丹者應該是上雙了,只是歷山一戰,又殺了三四個。”
 “齊魯官軍大敗,你們黜龍幫即將橫行東境,到時候,氣運再度匯集,只怕還要水漲船高。”謝鳴鶴斬釘截鐵。“這點不光是東境,河北、南陽、江東,雖然遠遠不及東境,卻也都有幾個凝丹高手忽然冒出來,都與當地動亂規模、勝負相合,你們黜龍幫的大好局面都還在後頭呢!”
 張行不置可否,當場反問:“所以謝兄是來驗證自己想法的?”
 流雲鶴一時沉吟不語,儼然是話有未盡。
 對此,張大龍頭心中其實早在對方說起江東局勢時便稍有猜度……能有什麽?不就是意識到天下大亂,江東目前無所為無能為,又看到黜龍幫這裡如火如荼,起了來打工或者來搞品牌加盟店的心思嗎?只不過,江南八大家的名頭還在端著,一時放不下架子來說罷了。
 當然了,張行心中這般想,面上卻不做任何逼迫與揭露,反而扭頭看向了雄伯南:“雄天王,你那裡又如何?此番專門要我等你來見是怎麽一回事?有什麽緊急軍情嗎?”
 “沒什麽軍情,更談不上著急。”雄伯南回過神來,當場歎了口氣,表情也變得有些艱難起來,這對於他來說,不免顯得少見。“而是此番承擔起了鑒別義軍的活以後,心裡日漸有些惶恐,此番去了魯東與魯南還有琅琊後,更加不知所措,因為知道你是個通曉大道理的,所以想尋你做個解惑……讓張龍頭見笑了。”
 張行點點頭,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哪裡還不知道,這必然是義軍的迅速墮落、大面積墮落,引發了雄伯南這個素來講究天下皆兄弟的人的心理不適。不過話怎麽說來著,之前出來時為什麽要讓這位紫面天王乾這個活?還不是因為有些話只有此人說出來,才能避免一些多余的影響?
 至於心理與業務谘詢嘛,這活他更熟,又不是第一次乾,而且哪個客戶不給好評?
 只是,一別半載,風光依舊,卻不知道秦二如今怎麽樣了,可曾與月娘吵架?
 張行沒有去握手言歡,倒不是做了左翼龍頭飄了,而是說在這個軍事政治環境下,以對方的身份和立場來投本質上並不算是什麽大不了的行為,倒是對方如此熱忱、如此極速、如此慷慨激昂,弄得張大龍頭心裡有些打鼓,反過來有些疑慮對方的投機成分到底有多高。
 當然了,要允許人家投機,而且問題的關鍵在於要賞罰分明,要努力建設出最近一再感慨的面向所有人足夠通達和公平的向上通道。
 做到這些,握手不握手、投不投機倒都無所謂了。
 至於說之前為啥之前總是握手和至親兄弟,甚至明知道有些人連投機都猶猶豫豫還要如此,這就是另一個邏輯了。
 就好像戀愛和結婚,戀愛的時候大家相互奔赴或者一廂情願,此時做出一些超出規格的舉動,將來成了,那叫浪漫和刻骨銘心,就好像張行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白有思在紅山山坳的雨中等待自己那一幕一樣;而結婚了,就要面對現實的利益和生活,就要柴米油鹽,這個時候講究的是生活中的心平氣和以及對對方的尊重,外加物質基礎下的同舟共濟,有那些浪漫和刻骨銘心固然好,但沒有也是可以過一輩子的,等到雙方一起老了,也能平淡如水之下百轉千回。
 轉回眼下,唐百仁既然來了,張行也開口叫了好,那麽千金市骨也好,才德兼備也罷,後續戲碼都是要給足的。
 於是乎,二人入得縣衙,轉入後院,其他人全都散開,隻二人在青天白日下的涼亭內石桌前相對而坐,然後張大龍頭立即給出承諾——只要對方運作妥當,確保梁父能夠和平交接,那麽保底會在二次東征結束後給對方推薦一個頭領位置。
 而且,屆時無論是對方想要領軍還是管民,都可以予以尊重。
 除此之外,會視對方在其他工作中的表現,適當允許對方推薦一些合適的人選,出任地方舵主、副舵主,或者其他中級軍官,以及幫內執事、護法。
 這是非常高的獎勵和酬勞了。
 因為對方只有一縣之地,對應的也只是黜龍幫這裡的舵主而已。
 不過,唐百仁聽完張行言語,卻有些表情古怪。
 “怎麽了?”張行正色來問。“是哪裡不合適嗎?”
 “是有些不合適。”唐百仁想了一下,抹了下臉上還沒乾掉的汗水,認真來對。“於在下來看,張公對在下太過優厚了。在下不過是一個雜牌義軍的三頭領,本來在黜龍幫大軍之前就沒什麽倚仗,連梁父縣也是趁著張公在歷山大勝,趁勢取下的,還不到一個月……原本以為一個舵主都算是張公大度,如何能當到頭領?黜龍幫的制度我也是知道的,頭領的貴重我也曉得……這般受了,如何心安?誰又能心服?”
 “所以呢?”張行饒有興致的追問道。“你要推辭嗎?”
 “自然不會。”此人當即搖頭。“我既知道頭領位置的貴重和難得,又豈會輕易言棄?在下的意思是,請張公盡管吩咐,難也好、繁瑣也罷,又或者是要拚命的事情,直接吩咐下來……在下願意全力而為,立下功勳,讓張公這份恩義拿起來踏踏實實,也好讓幫中其他人心服口服。”
 “你有想做的事情嗎?”張行繼續詢問,似乎並不是太驚訝,這或許是他早有預料,也可能是這點表態對他而言不足為道。
 “在下能將龜山軍所領三縣盡數奉上。”唐百仁趕緊來言。
 張行面色不變,當即搖頭:“這算甚麽?”
 唐百仁心中一突,卻沒敢吭聲。
 “唐頭領,你自己都說了,龜山軍只是雜牌義軍,在我們黜龍幫大軍面前什麽都不算。”張行按著身前石桌,有一說一,言辭誠懇。“你以為我們暫時沒有進軍是因為兵力不足,或者憂懼傷亡嗎?其實不瞞你說,我幾日前剛剛在東平郡與其他幾位大頭領做商議,壓製了他們進軍的提議……原因是我一直以為,此番東征,不光是要佔領地盤、擴充人馬兵力,更重要的一點是在新地盤上扎下根來,所以跟急匆匆進軍相比,我更想看到黜龍幫在這幾郡建立起有效統治。而且非常希望這個過程不至於過於引發動蕩,使百姓流離,使生產停滯,使民生受損。”
 “是在下糊塗了。”唐百仁終於開始不安起來,只在桌後搓手。“想想林常的事情就該知道,張公不是尋常人物,心裡是有大仁義的。只是在下不曉得,這樣的話我還能做些什麽?去保護三縣的工匠,還是去勸降龜山軍的其余三位頭領?但這些又算什麽呢?也沒臉在張公面前表功。”
 “有兩件事情可以選。”張行終於想了想,終於肅然起來。“據我所知,龜山軍其實發源於琅琊郡,而且琅琊郡和魯東、齊郡東南的義軍都跟當初知世軍有些淵源?”
 “是。”唐百仁趕緊點頭。“知世郎王厚是天底下第一個喊出來要殺暴君的,又是在琅琊扯得旗子,當時三征的逃兵也好,周邊州郡也罷,都打著知世軍的旗號,當然有淵源。便是知世軍之前數次被張須果打敗,能迅速再起,也是因為周邊許多綹子都名義上用他的號,他往琅琊走一圈
,便能再度拉起人來,我們龜山軍的大頭領,之前便曾在王厚麾下做過九當家。”
 “那麽,你能借助龜山軍在琅琊的關系,往徐州、東海甚至江都一帶買糧嗎?”話到這裡,張行順勢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建議。
 唐百仁想了一想,連連搖頭:“難!我知道張公是指江都周邊收納的江東與江淮的糧食,而且以前的確是能通商貿的,但歷山戰後,或許是畏懼張公的威勢,淮上就不許通民間大船了,海路也不許。非要說買糧食……走海路往東夷是條路子,但又太遠了,不如走登州通東夷。”
 張行聽到一半,當場歎了口氣,到後來聽到東夷的路子,精神卻又陡然一振。
 而見此情形,唐百仁終於沒有忍耐的住:“張公,咱們委實缺糧嗎?”
 “此時不缺。”張行乾脆說了實話。“但將來肯定缺,而且全天下都要缺,尤其是東境和河北……因為所有大的倉儲都在東都周邊,大宗師看著的,沒人敢動,而偏偏天下又已經亂了起來,地裡的莊稼沒人管,收成必然大減……今年是第一年,缺糧還沒有太顯出來,可明年、後年呢?到時候難道指望朝廷賣給我們反賊糧食?去年晉北代地因為巫族圍城先亂了一季,沒有收成,結果今年就餓殍滿地,太原不願意救,當地不放糧,結果就是上上下下一起反了,這就是先例。”
 唐百仁想了想,一時無可辯駁,卻又只能勉力解釋:“在下慚愧。”
 “這有什麽可慚愧的……”張行失笑以對。“本來就是題外之論。”
 唐百仁聽到這裡,反而再度振作,趕緊在桌上拱手:“那張公,你說有兩個事情,還有一事是什麽?”
 張行點點頭,繼續來言:“我之前說了,此番東進,進取濟水沿岸州郡是一回事,盡量少折騰,乾淨利索穩穩當當拿下來也是一回事……而這裡面,如果說一直到齊郡的軍事壓力都不大的話,那登州就不好說了,那三家可都是比黜龍幫還早造反,擁眾數萬、十萬的大勢力。”
 唐百仁心中一突,稍有醒悟,然後立即起身拱手表態:“張公,我願意去登州做間,離間孫、高、王三家!”
 張行端坐不動,只是點點頭:“你若願意做自然是極好的,不願意做也無妨,你既然今日快馬加鞭過來了,我這裡總有你一個頭領位置。”
 “張公說笑了。”唐百仁反而釋然。“還是那句話,若沒有一番像樣的功勞,這個頭領我拿了不踏實,而且也未必敢把它當個實實在在的頭領。”
 張行笑了笑,不再多言:“那就盡早回去吧,別讓太多人知道你來過。”
 唐百仁立即轉身,便欲離去。
 但其人走了七八步,複又折返回來,重新在亭子裡拱手:“請張公再寫一封書信。”
 張行愣了一下,複又來笑:“寫給誰的?”
 “張公明鑒。”唐百仁也是一愣,然後也笑。“請張公給知世郎王厚寫一封書信,約定與他一起驅除孫高二人歸河北,事後保證琅琊還歸知世軍所領。”
 張行點點頭,也不墨跡,立即就去取了紙筆,當場來寫。
 須臾片刻,書信寫好,還按了手印,然後想了想,又喊人將自己之前繳獲且常用的濟陰郡郡守大印取來,當場蓋上,再行交與對方,而唐百仁也不多言,直接拱手離去。
 人走了不過兩刻鍾,王雄誕與邴元正便折返回來,張行絲毫不提此事,只是與二人做詢問。
 這時候張行才曉得原委。
 原來,那個守著金礦的豪強劉范伏誅後,當時沒什麽反應,二人也已經準備折回,結果剛一動身,金礦那裡還好,附近幾個村落,卻又七八十戶人家直接逃竄,分好好幾路往魯東龜山軍的地盤跑了。
 有意思的是,這幾家居然家家有馬,攔都沒法攔。
 邴元正算是東境本土宿吏,當然曉得是怎麽回事,也沒準備把人攔住,但是他既然曉得張行的處事心態,卻還是選擇了折返嗎,因為這七八十戶人家都是這幾個村的“富戶”,家裡的授田都是照顧極好的,所以要臨時叮囑本地人,要求他們代為看管秋收事宜。
 人走了可以,地裡的莊稼不能浪費。
 張行聽完講述,依舊沒有提及下午的不速之客唐百仁,只是勉勵了幾人一番,又討論了一番如何在縣內以及魯郡其他佔領區內恩威並用,迅速掌握根本建立根基,便也與邴元正分開。
 一連數日,諸事紛擾。
 有魯郡它縣出了類似麻煩,張行遣賈越、王雄誕,調周行范、王振、尚懷恩等人依次往各處去鎮壓;
 有邴元正或其他頭領忽然引來幾個本地豪傑,張大龍頭複又和氣接見,予以委任;
 然後又有梁父的龜山軍頭領唐百仁殺了去投奔他的劉范舊部,然後張行遣軍去迎,卻反而驚嚇到對方,居然直接棄了梁父縣,帶著五六百心腹往東面逃去,逼得張行臨時發遣邴元正去梁父做鎮;
 一轉身,王叔勇進軍神速,不過幾日便打穿了齊
郡濟北地區與程知理匯合的戰報也傳來,而張行稍作思索,複又遣賈閏士往齊郡一行;
 正在思索局勢的時候,魏玄定也順著秋收事宜轉至汶水流域,卻忙的焦頭爛額,張行乾脆又讓王雄誕遣軍給他做協助……
 凡此種種,不計其數。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這個月的月末,張行正在考慮,要不要移動到梁父,或者是轉入魯郡郡治瑕丘一帶進行視察,相機決定下一步計劃呢,忽然間接到訊息,說是雄伯南回來了,要來此地見他,便又重新拿住,等待紫面天王過來。
 然而,這日晚間,暑氣日少,月缺星繁,四下蟬鳴蟲叫不止,張行正在縣衙後院亭下秉燭“納涼”,不過寫了四五頁文章,還沒湊夠給白有思看的一整大篇呢,忽然便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然後,便詫異往對面房頂去看。
 那是一股很明顯的真氣波動,自從凝丹以後,且不說飛不飛,一個最明顯的感受就是對這個世界的細微之處察覺的更清晰了,真氣之敏感更是凸顯。
 “賢弟果然是凝丹了。”
 一個略顯陌生的聲音在牆後響起。“天下大亂,元氣迸發,龍蛇爭勢,英雄並起,果然已經應在黜龍幫和你們這些人身上!”
 張行愣了下,他委實沒有記起來對方是誰,但這個樣子,似乎又不好開口問的。
 而也就在這時,解圍的來了,遠處,一股更加磅礴的真氣波動遠遠便顯露出來,而且放眼望去,一道紫色流光在夜色中也格外顯眼。
 那人明顯也止住了嘴。
 須臾片刻,紫面天王雄伯南便出現在了院中亭子前,他先朝張行拱了下手,然後便扭頭看向另外一人方位,負手揚聲來問:“那位朋友,委實面生,既然來訪,還請當面一見。”
 張行歎了口氣,趁勢來言:“應該是個故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呢,雄天王就來了。”
 “哪裡是故人,分明是至親兄弟一般的八拜之交。”說著那人輕輕一躍,宛若仙鶴流雲,姿態優雅,落在了兩人面前,然後只是朝雄伯南一拱手,便看向了張行身前的紙張,認真來問。“賢弟又有詩作嗎?”
 張行倒吸一口涼氣,立即按住桌上文稿,誠懇以對:“謝兄,自與你相別,我就下定決心,少做詩多做事了……只是一些尋常文章。”
 那人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可惜,可惜。”
 原來,此人居然是江南八大家僅有的兩位高手之一,綽號流雲鶴的謝鳴鶴……卻不知發什麽神經,忽然來找張行這個帳面上的至親兄弟來了……只能說,打了一仗,威風稍漲,什麽牛鬼蛇神都出來了。
 PS:祝大家中秋愉快,花好月圓。
 晚安。
 謝鳴鶴和雄伯南的夜訪只是一個插曲,相互交心當然是好事,可即便沒有交心,也不能耽誤事情繼續做下去的。
 多等了好幾日,身後各項事宜都已經加緊處置了,北線的王叔勇也打通了跟程知理的道路,給登州下的暗子也發了出去,雄伯南也帶回了對各路義軍處置意見,黜龍軍卻是再無理由在這裡拖延了。
 六月底,張行進抵梁父,他沒有去探望那對中年男女,只是讓出外辦事的王雄誕折返時往林家窪走了一遭,他相信這個絕對是杜破陣慧眼識英的年輕人有自己的處事方式和判斷能力。
 而等到七月初,隨著各路部隊漸漸重新在前線集結,張行正式簽發命令,要求東郡、濟陰郡的各縣屯駐城防軍、衙役、巡卒一分為二,向東平郡、魯郡、濟北郡平行轉移,維持地方治安,確保即將大面積開始的秋收順利進行。
 被接替的野戰部隊,則按順序東進,補充到前線。
 同時,張行公開任命了各縣的臨時舵主領縣令、副舵主領縣尉事宜,其中一多半依然還是黜龍幫內部晉升、獎勵,但也有不少人是本土出身的豪傑、降官、降吏,甚至有三人直接出任了地方舵主領縣令職宜。
 這還沒完,緊接著,又有兩個任命出現了,乃是以頭領邴元正為魯郡目前所得諸縣總留後;並征召後方頭領杜才乾為濟北郡目前所得諸縣總留後……二者監督各自所領諸縣,統一向在東平郡駐守總攬當地民事與後勤的大頭領柴孝和、總攬所有秋收事宜的魏玄定,以及前線後方其余所有專項大頭領匯報負責。
 這兩個任命注定要引起黜龍幫內外的波瀾,因為盡管只是臨時的留後,但實際上誰都知道,柴孝和、邴元正、杜才乾這三個文官,實際上成為了東平郡、濟北郡、魯郡的民政負責人。
 黜龍幫再怎麽集權,再怎麽設置專項大頭領,再怎麽實權大頭領掌握最要命的軍隊,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大家就是會把這三人當做州郡一級的官僚來看待。
 而這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黜龍幫的確做大了,地盤也大了;意味著張大龍頭在進一步釜底抽薪,搞文武分治,來約束那些領兵大頭領、頭領;意味著隨著黜龍幫的擴張,一個新的體系也成長起來了;與此同時,考慮到柴、杜兩人都是另一位龍頭李樞所謂的“親信”,似乎這個任命也意味著某人的大公無私。
 可以想見,李樞應該馬上也會提出東郡和濟陰郡的“留後”人選,但卻不知道會是哪兩位了。
 但來不及多余思考和反應了,因為就在這些人事任命之後,張行緊接著便下達了全軍繼續東進,全取齊郡,以及魯郡、濟北郡剩余所有城鎮,並相機奪取琅琊郡的命令。
 程知理、王叔勇、單通海三位大頭領一起出兵,沿著濟水兩岸,三面圍攻最要害也是最富庶的整個齊郡;而徐世英則率牛達部自魯郡轉向南側與王振匯合,大舉進軍魯郡南部諸縣,並順勢進取琅琊郡。
 南北兩路大軍都必須遵從雄伯南的匯報和鑒別,對相關義軍進行甄別和執行嚴厲措施,而且要嚴肅軍紀、保護田宅莊稼,做到字面意義上的秋毫無犯。
 然後兩軍同時要向居中向東進行的龍頭張行直接負責、請示。
 而軍令既下,張大龍頭也毫不遲疑,直接從梁父啟程,率領賈越、周行范、王雄誕、閻慶以及約三千兵馬沿著齊魯交界,順著泰山南麓進發,過博城,往琅琊郡、登州、齊郡、魯郡四郡交匯點的嬴縣而來。
 起程之前,張行想象過,自己可能會沿途遭遇很多類似於那對中年男女一般的事情,但真正踏上征途,開啟第二階段東征後,這才發現自己還是想當然了。
 且說,從三征開始,登州、琅琊就是三征之禍的核心爆發點,然後在長達一年以上的亂象中,琅琊郡和登州是首先陷入全面無政府狀態的,其中琅琊窮、登州富,所以登州盤踞了三支大型義軍,也就是知世郎王厚所領的知世軍,以及高士通的渤海軍、孫宣致的平原軍,琅琊郡則成為了小股獨立義軍的王國。
 而這種影響很快蔓延到齊郡東部和魯郡東部。
 甚至因為這些地方是張須果部跟義軍的主要分界線,反而遭遇到了毫無壓力的劫掠,大面積無差別的劫掠。
 張行沿途經過許多村莊,幾乎看不到任何牲畜……不管是牛羊馬,還是雞鴨犬……一直到此時他才相信,原來之前戰報中張須果一戰擊敗知世郎王厚,俘虜了數萬牲畜居然是真的。
 而這也完美呼應了雄天王之前的匯報,張行也一直到此時才意識到,所謂劫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種劫掠,幾乎相當於某種天災,它不僅僅是一種掠奪,對生產本身也是一種巨大的破壞,最後更是直接導致了拋荒、流民與逃亡。
 沒錯,張行確實沒看到如那對男女一般的逃亡者,他只是沿途看到了許多空置的房屋,破敗的村社,以及道旁有被取食痕跡的莊稼秸稈……而且時間明顯過去了很久,委實分不清是逃亡者的取用,還是軍隊的往來破壞了。

換言之,早在張大龍頭擔心自己會見到逃亡百姓之前,本地百姓就已經逃亡結束了。
 “數完了嗎?”中午時分,大約快進發到嬴縣縣城的時候,張行忽然勒馬,就在路邊停下,絲毫不顧本地義軍已經在前面出城待降了。
 “數完了。”自後方趕到的閻慶滿頭大汗匆匆來報。“沿途各村逃亡丁口的數字都不一樣……”
 “大約佔幾成,總數大約多少?”張行打斷對方,迫不及待來問。
 “兩成吧……隻計量汶水沿途村落,已經達到三千余戶,具體丁口就難說了。”閻慶剛一說完,便咽了口口水,因為他隱約意識到面色不變的張大龍頭其實已經發怒了,於是他趕緊又做解釋。“這是官道上的,被劫掠也好,被騷擾也罷,都是受影響最大的地方,其他各處未必有這麽多……”
 “足夠了。”張行乾脆打斷對方。“確實是這個嬴縣裡的義軍做得嗎?”
 “最起碼最近幾次都是他們做得,征收牲口的也是他們。”閻慶小心來答,順便做了補充。“征收牲口其實就是知世軍王厚的習慣……因為牲口方便轉運,又是葷腥,是最好的軍糧……受他影響,琅琊魯郡這些義軍都有征收牲口的毛病。”
 “劫掠就是劫掠,什麽征收?”張行終於把不耐擺在臉上了。“我說四個軍令,你處置一下,速速發出去。”
 “是。”閻慶立即改口。
 “第一個軍令,是告知在泗水的雄天王,我要提高對劫掠義軍的懲處……必須要殺人!除了特定頭領要處置,士卒也要抽殺,三十抽一也好,五十抽一也行,直接追究骨乾也成,總之要見血……我在嬴縣這裡決定五十抽一,並追加對骨乾的處置,幾個頭領都不準備留了。”張行面色依舊不變,卻說出了讓人後脊背發涼的話來。
 而此言一出,閻慶明顯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趕緊點頭,旁邊王雄誕也有些反應。
 “第二個軍令,就是嬴縣這裡,讓賈越在前面做好準備,準備殺人。”
 “是。”
 “第三個軍令,是與齊郡那裡發出的,告知前線三位大頭領和賈閏士,如果賈務根、樊豹,以及其他齊魯軍首領、齊郡所領各縣縣令準備投降,可以適當放寬條件,仿效之前歷山戰後的降級任用,但為首者必須要率先白衣出城請降,以作誠意。”
 閻慶明顯還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記下。
 “最後一件事情。”張行想了想,忽然壓低了聲音。“告訴徐世英……讓他瞅著琅琊郡的情況,自行決斷,沒必要全取,先封住北面就行……咱們力量有限,要先壓住登州的勢力。”
 這一次閻慶沒有多余反應,反而是立即醒悟,再三點頭,便轉身傳令去了。
 而他剛一走,張行停了片刻,忽然扭頭看向了身側幾度欲言的王雄誕:“小王,問你個事情,你算是半個本地人,你說,這些拋荒逃亡的,會逃到什麽地方去?”
 王雄誕想了一想,立即給出答案:“東夷。”
 張行微微一怔。
 “就是東夷。”王雄誕正色來答。“往南走會被淮河攔住,然後轉向東面,往北走會被大河攔住,也轉向東面,最後十之八九還會轉向東夷……不光是現在,之前江淮東境便有的東半截就有闖龍灘的說法,便是一有災荒戰亂往東夷跑……但也有從東夷轉口往北地逃的說法。”
 張行點點頭,若有所思:“東夷……”
 “東夷雖然稱不上地廣人稀,但三面環海,很少有大規模內亂。”從那日後便沒走的謝鳴鶴忽然在旁插嘴道。“活命還是好的,但也僅僅是活命。”
 “怎麽說?”張行立即追問了一句。
 “東夷上下都篤信青帝爺,少部分信奉赤帝娘娘,其中青帝爺的影響比什麽都大。”謝鳴鶴正色來答。“而青帝爺因為當年百族相爭之事,最不喜歡看下面人內亂,所以東夷朝堂上,什麽事都憋著,一層摞一層那種……至於說只是活命,莫忘了,東夷人現在還受當年妖族影響,定品分類的,人逃過去,也只是最下賤品類,勉強糊口活命罷了,與官奴無異。”
 “真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風俗。”張行沒有評價事情好壞,反而順勢感慨。“之前我曾與人有約定,要往東夷走一遭,也曾與思思說過一起去履約,現在卻不知此生還能不能成行了。”
 謝鳴鶴見到張行感慨如此,反而不解:“你既是北地人,為何對此類風俗感慨?三輝既起,四禦便落,但反過來說,四禦在天下中央的直接影響力少了,東夷、妖島、北地三處的影響就顯得極大了,也就是白帝爺素來講究些,很少有在蜀中折騰……你自北地來,便該曉得,那裡是個什麽內情。”
 張行若有所思,然後看向了騎在馬上壓陣向前的賈越,後者已經在百余步開外了。
 而其人身後,嬴縣縣城也已經隱隱在望。
 “小心些。”謝鳴鶴見狀,立即收了多余心思,當場撚須冷笑了一聲。“不是每
個出身草莽的人都能像雄天王那般坦蕩的……便是有雄天王這般在河北、東境名聲蓋過天的人居中作態,你自詡義軍盟主,卻對義軍這般嚴苛,反而對官軍輕輕放過……臨時調整對官軍和義軍的打擊側重,下面人和外面人都要不滿的,剛剛你那個掌握機密人事的親信,便是想勸卻沒敢勸。”
 “隨便吧。”張行收回目光,漠然以對。“但行正事,莫問其他……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救這幫雜牌義軍。”
 “我自然是信的。”謝鳴鶴嗤笑一聲。
 “你呢?”張行忽然扭頭看向了措手不及的王雄誕。
 王雄誕怔了一下,緩緩以對:“我原本也是想勸的,但如果這是龍頭、雄天王都認定的處置,那也無話可說……畢竟龍頭在西線做得委實漂亮,有這個資格來做處置;而雄天王又是最講義氣的那位。只是……只是都按照龍頭的標準來做,天下義軍還有妥當的嗎?”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而是翻身上了黃驃馬,繼續向前。
 倒是謝鳴鶴,明顯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轉身上馬前,對著王雄誕稍有戲謔:“殺完這一波,再清理了登州,其他天下各處義軍再行事,不妥當也得妥當了。”
 王雄誕半是恍然,半是憂慮,只能匆匆跟上。
 七月初五,下午時分,黜龍幫左翼大龍頭進抵嬴縣,第一件事便是以割據地方卻反而劫掠為理由,對本地投降義軍大開刑罰,首領七人盡數處斬,部眾五十抽一,斬殺四十有余。
 其余方才平等任用。
 此地位於四郡交匯之處,各方早有探子等候,所以消息幾乎是立即傳開,而且很快便便對周遭義軍產生了巨大影響……膽小的倉促棄地往登州逃去,客觀使得登州三大義軍勢力進一步擴充,而膽大或者心橫的乾脆據城而守,公開與黜龍軍對抗。
 一時間,黜龍軍的第二階段進軍迅速轉入了軍事對抗階段,各處都有規模不大,卻明顯激烈的戰鬥出現。而與此同時,反倒是齊郡那裡,惶惶不可終日的齊魯官軍舊部收到了賈閏士轉達的張龍頭善意,對抗大大減少,降服者大面積出現。
 其中,最重要的兩人,也就是佔據了齊郡郡治的郡丞賈務根,以及控制了齊魯官軍最後一支強力精銳部隊的樊豹,全都動搖。
 尤其是賈務根,因為親子的作用,外加歷城屬於眾矢之的,直面了單通海和王叔勇的兵鋒,率先給出確切答覆——他同意白衣單騎出降,但卻希望直接去見張行,得到承諾。
 而樊豹率部退至章丘,北面是濟水,南面有一支左氏義軍,西面是歷城,再加上手握重兵,反倒是沒有那麽迫切……尤其是有傳聞說,其妹樊梨花武藝出眾,卻記恨長兄樊虎之死,與有意降服的次兄頗有衝突。
 說不得此事還會有波折。
 不過,就在這種複雜的敵我情況下,嬴縣北側,盤踞在齊郡南部,佔據淄川、亭山的左氏義軍卻忽然主動無條件向黜龍軍請降,而且為首者搶在包括賈務根父子在內的所有勢力之前,率先抵達嬴縣。
 要知道,左氏義軍在齊郡勢力版圖中佔據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正是樊豹和齊郡子弟兵的南面門戶,再加上此時黜龍軍兵鋒之下,義軍、官軍立場混亂,頗有不少傳言,所以此軍驟然降服,而且是這般乾脆利索的降服,委實產生了巨大影響。
 相對應的,為了開誠布公,也可能是為了挽回苛待義軍的名頭,明顯有些意外的張行幾乎是倉促之下決定親自出城十裡相迎。
 七月初七,雙方各數百眾在城北山間官道上相向相逢。
 接著,出乎所有人意料,眾目睽睽之下,那左氏義軍首領非但搶先下馬,而且居然就在路上雙膝投地,叩首於張大龍頭的黃驃馬前,以一種出乎所有人的低下禮節向張行行禮致意。
 幾乎雙方所有人都懵了。
 而片刻後,其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臉,卻是終於開口:“左才相拜見張龍頭,龍頭恩義,左氏此生絕不敢忘,故此,天下大亂,決議起事之初,便有呼應龍頭的意思了。”
 饒是張行都已經進化到開始研究造反的理論工作了,此時也不禁一怔,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在馬上仰天一歎:
 “左三爺,人是地非,別來無恙。”
 其余人依舊呆滯,倒是王雄誕想了一想,忽然目瞪口呆起來。
 謝鳴鶴和雄伯南的夜訪只是一個插曲,相互交心當然是好事,可即便沒有交心,也不能耽誤事情繼續做下去的。
 多等了好幾日,身後各項事宜都已經加緊處置了,北線的王叔勇也打通了跟程知理的道路,給登州下的暗子也發了出去,雄伯南也帶回了對各路義軍處置意見,黜龍軍卻是再無理由在這裡拖延了。
 六月底,張行進抵梁父,他沒有去探望那對中年男女,只是讓出外辦事的王雄誕折返時往林家窪走了一遭,他相信這個絕對是杜破陣慧眼識英的年輕人有自己的處事方式和判斷能力。
 而等到七月初,隨著各路部隊漸漸重新在前線集結,張行正式簽發命令,要求東郡、濟陰郡的各縣屯駐城防軍、衙役、巡卒一分為二,向東平郡、魯郡、濟北郡平行轉移,維持地方治安,確保即將大面積開始的秋收順利進行。
 被接替的野戰部隊,則按順序東進,補充到前線。
 同時,張行公開任命了各縣的臨時舵主領縣令、副舵主領縣尉事宜,其中一多半依然還是黜龍幫內部晉升、獎勵,但也有不少人是本土出身的豪傑、降官、降吏,甚至有三人直接出任了地方舵主領縣令職宜。
 這還沒完,緊接著,又有兩個任命出現了,乃是以頭領邴元正為魯郡目前所得諸縣總留後;並征召後方頭領杜才乾為濟北郡目前所得諸縣總留後……二者監督各自所領諸縣,統一向在東平郡駐守總攬當地民事與後勤的大頭領柴孝和、總攬所有秋收事宜的魏玄定,以及前線後方其余所有專項大頭領匯報負責。
 這兩個任命注定要引起黜龍幫內外的波瀾,因為盡管只是臨時的留後,但實際上誰都知道,柴孝和、邴元正、杜才乾這三個文官,實際上成為了東平郡、濟北郡、魯郡的民政負責人。
 黜龍幫再怎麽集權,再怎麽設置專項大頭領,再怎麽實權大頭領掌握最要命的軍隊,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大家就是會把這三人當做州郡一級的官僚來看待。
 而這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黜龍幫的確做大了,地盤也大了;意味著張大龍頭在進一步釜底抽薪,搞文武分治,來約束那些領兵大頭領、頭領;意味著隨著黜龍幫的擴張,一個新的體系也成長起來了;與此同時,考慮到柴、杜兩人都是另一位龍頭李樞所謂的“親信”,似乎這個任命也意味著某人的大公無私。
 可以想見,李樞應該馬上也會提出東郡和濟陰郡的“留後”人選,但卻不知道會是哪兩位了。
 但來不及多余思考和反應了,因為就在這些人事任命之後,張行緊接著便下達了全軍繼續東進,全取齊郡,以及魯郡、濟北郡剩余所有城鎮,並相機奪取琅琊郡的命令。
 程知理、王叔勇、單通海三位大頭領一起出兵,沿著濟水兩岸,三面圍攻最要害也是最富庶的整個齊郡;而徐世英則率牛達部自魯郡轉向南側與王振匯合,大舉進軍魯郡南部諸縣,並順勢進取琅琊郡。
 南北兩路大軍都必須遵從雄伯南的匯報和鑒別,對相關義軍進行甄別和執行嚴厲措施,而且要嚴肅軍紀、保護田宅莊稼,做到字面意義上的秋毫無犯。
 然後兩軍同時要向居中向東進行的龍頭張行直接負責、請示。
 而軍令既下,張大龍頭也毫不遲疑,直接從梁父啟程,率領賈越、周行范、王雄誕、閻慶以及約三千兵馬沿著齊魯交界,順著泰山南麓進發,過博城,往琅琊郡、登州、齊郡、魯郡四郡交匯點的嬴縣而來。
 起程之前,張行想象過,自己可能會沿途遭遇很多類似於那對中年男女一般的事情,但真正踏上征途,開啟第二階段東征後,這才發現自己還是想當然了。
 且說,從三征開始,登州、琅琊就是三征之禍的核心爆發點,然後在長達一年以上的亂象中,琅琊郡和登州是首先陷入全面無政府狀態的,其中琅琊窮、登州富,所以登州盤踞了三支大型義軍,也就是知世郎王厚所領的知世軍,以及高士通的渤海軍、孫宣致的平原軍,琅琊郡則成為了小股獨立義軍的王國。
 而這種影響很快蔓延到齊郡東部和魯郡東部。
 甚至因為這些地方是張須果部跟義軍的主要分界線,反而遭遇到了毫無壓力的劫掠,大面積無差別的劫掠。
 張行沿途經過許多村莊,幾乎看不到任何牲畜……不管是牛羊馬,還是雞鴨犬……一直到此時他才相信,原來之前戰報中張須果一戰擊敗知世郎王厚,俘虜了數萬牲畜居然是真的。
 而這也完美呼應了雄天王之前的匯報,張行也一直到此時才意識到,所謂劫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這種劫掠,幾乎相當於某種天災,它不僅僅是一種掠奪,對生產本身也是一種巨大的破壞,最後更是直接導致了拋荒、流民與逃亡。
 沒錯,張行確實沒看到如那對男女一般的逃亡者,他只是沿途看到了許多空置的房屋,破敗的村社,以及道旁有被取食痕跡的莊稼秸稈……而且時間明顯過去了很久,委實分不清是逃亡者的取用,還是軍隊的往來破壞了。

換言之,早在張大龍頭擔心自己會見到逃亡百姓之前,本地百姓就已經逃亡結束了。
 “數完了嗎?”中午時分,大約快進發到嬴縣縣城的時候,張行忽然勒馬,就在路邊停下,絲毫不顧本地義軍已經在前面出城待降了。
 “數完了。”自後方趕到的閻慶滿頭大汗匆匆來報。“沿途各村逃亡丁口的數字都不一樣……”
 “大約佔幾成,總數大約多少?”張行打斷對方,迫不及待來問。
 “兩成吧……隻計量汶水沿途村落,已經達到三千余戶,具體丁口就難說了。”閻慶剛一說完,便咽了口口水,因為他隱約意識到面色不變的張大龍頭其實已經發怒了,於是他趕緊又做解釋。“這是官道上的,被劫掠也好,被騷擾也罷,都是受影響最大的地方,其他各處未必有這麽多……”
 “足夠了。”張行乾脆打斷對方。“確實是這個嬴縣裡的義軍做得嗎?”
 “最起碼最近幾次都是他們做得,征收牲口的也是他們。”閻慶小心來答,順便做了補充。“征收牲口其實就是知世軍王厚的習慣……因為牲口方便轉運,又是葷腥,是最好的軍糧……受他影響,琅琊魯郡這些義軍都有征收牲口的毛病。”
 “劫掠就是劫掠,什麽征收?”張行終於把不耐擺在臉上了。“我說四個軍令,你處置一下,速速發出去。”
 “是。”閻慶立即改口。
 “第一個軍令,是告知在泗水的雄天王,我要提高對劫掠義軍的懲處……必須要殺人!除了特定頭領要處置,士卒也要抽殺,三十抽一也好,五十抽一也行,直接追究骨乾也成,總之要見血……我在嬴縣這裡決定五十抽一,並追加對骨乾的處置,幾個頭領都不準備留了。”張行面色依舊不變,卻說出了讓人後脊背發涼的話來。
 而此言一出,閻慶明顯猶豫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趕緊點頭,旁邊王雄誕也有些反應。
 “第二個軍令,就是嬴縣這裡,讓賈越在前面做好準備,準備殺人。”
 “是。”
 “第三個軍令,是與齊郡那裡發出的,告知前線三位大頭領和賈閏士,如果賈務根、樊豹,以及其他齊魯軍首領、齊郡所領各縣縣令準備投降,可以適當放寬條件,仿效之前歷山戰後的降級任用,但為首者必須要率先白衣出城請降,以作誠意。”
 閻慶明顯還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記下。
 “最後一件事情。”張行想了想,忽然壓低了聲音。“告訴徐世英……讓他瞅著琅琊郡的情況,自行決斷,沒必要全取,先封住北面就行……咱們力量有限,要先壓住登州的勢力。”
 這一次閻慶沒有多余反應,反而是立即醒悟,再三點頭,便轉身傳令去了。
 而他剛一走,張行停了片刻,忽然扭頭看向了身側幾度欲言的王雄誕:“小王,問你個事情,你算是半個本地人,你說,這些拋荒逃亡的,會逃到什麽地方去?”
 王雄誕想了一想,立即給出答案:“東夷。”
 張行微微一怔。
 “就是東夷。”王雄誕正色來答。“往南走會被淮河攔住,然後轉向東面,往北走會被大河攔住,也轉向東面,最後十之八九還會轉向東夷……不光是現在,之前江淮東境便有的東半截就有闖龍灘的說法,便是一有災荒戰亂往東夷跑……但也有從東夷轉口往北地逃的說法。”
 張行點點頭,若有所思:“東夷……”
 “東夷雖然稱不上地廣人稀,但三面環海,很少有大規模內亂。”從那日後便沒走的謝鳴鶴忽然在旁插嘴道。“活命還是好的,但也僅僅是活命。”
 “怎麽說?”張行立即追問了一句。
 “東夷上下都篤信青帝爺,少部分信奉赤帝娘娘,其中青帝爺的影響比什麽都大。”謝鳴鶴正色來答。“而青帝爺因為當年百族相爭之事,最不喜歡看下面人內亂,所以東夷朝堂上,什麽事都憋著,一層摞一層那種……至於說只是活命,莫忘了,東夷人現在還受當年妖族影響,定品分類的,人逃過去,也只是最下賤品類,勉強糊口活命罷了,與官奴無異。”
 “真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風俗。”張行沒有評價事情好壞,反而順勢感慨。“之前我曾與人有約定,要往東夷走一遭,也曾與思思說過一起去履約,現在卻不知此生還能不能成行了。”
 謝鳴鶴見到張行感慨如此,反而不解:“你既是北地人,為何對此類風俗感慨?三輝既起,四禦便落,但反過來說,四禦在天下中央的直接影響力少了,東夷、妖島、北地三處的影響就顯得極大了,也就是白帝爺素來講究些,很少有在蜀中折騰……你自北地來,便該曉得,那裡是個什麽內情。”
 張行若有所思,然後看向了騎在馬上壓陣向前的賈越,後者已經在百余步開外了。
 而其人身後,嬴縣縣城也已經隱隱在望。
 “小心些。”謝鳴鶴見狀,立即收了多余心思,當場撚須冷笑了一聲。“不是每
個出身草莽的人都能像雄天王那般坦蕩的……便是有雄天王這般在河北、東境名聲蓋過天的人居中作態,你自詡義軍盟主,卻對義軍這般嚴苛,反而對官軍輕輕放過……臨時調整對官軍和義軍的打擊側重,下面人和外面人都要不滿的,剛剛你那個掌握機密人事的親信,便是想勸卻沒敢勸。”
 “隨便吧。”張行收回目光,漠然以對。“但行正事,莫問其他……不管你信不信,我是在救這幫雜牌義軍。”
 “我自然是信的。”謝鳴鶴嗤笑一聲。
 “你呢?”張行忽然扭頭看向了措手不及的王雄誕。
 王雄誕怔了一下,緩緩以對:“我原本也是想勸的,但如果這是龍頭、雄天王都認定的處置,那也無話可說……畢竟龍頭在西線做得委實漂亮,有這個資格來做處置;而雄天王又是最講義氣的那位。只是……只是都按照龍頭的標準來做,天下義軍還有妥當的嗎?”
 張行點點頭,不置可否,而是翻身上了黃驃馬,繼續向前。
 倒是謝鳴鶴,明顯有些置身事外的感覺,轉身上馬前,對著王雄誕稍有戲謔:“殺完這一波,再清理了登州,其他天下各處義軍再行事,不妥當也得妥當了。”
 王雄誕半是恍然,半是憂慮,只能匆匆跟上。
 七月初五,下午時分,黜龍幫左翼大龍頭進抵嬴縣,第一件事便是以割據地方卻反而劫掠為理由,對本地投降義軍大開刑罰,首領七人盡數處斬,部眾五十抽一,斬殺四十有余。
 其余方才平等任用。
 此地位於四郡交匯之處,各方早有探子等候,所以消息幾乎是立即傳開,而且很快便便對周遭義軍產生了巨大影響……膽小的倉促棄地往登州逃去,客觀使得登州三大義軍勢力進一步擴充,而膽大或者心橫的乾脆據城而守,公開與黜龍軍對抗。
 一時間,黜龍軍的第二階段進軍迅速轉入了軍事對抗階段,各處都有規模不大,卻明顯激烈的戰鬥出現。而與此同時,反倒是齊郡那裡,惶惶不可終日的齊魯官軍舊部收到了賈閏士轉達的張龍頭善意,對抗大大減少,降服者大面積出現。
 其中,最重要的兩人,也就是佔據了齊郡郡治的郡丞賈務根,以及控制了齊魯官軍最後一支強力精銳部隊的樊豹,全都動搖。
 尤其是賈務根,因為親子的作用,外加歷城屬於眾矢之的,直面了單通海和王叔勇的兵鋒,率先給出確切答覆——他同意白衣單騎出降,但卻希望直接去見張行,得到承諾。
 而樊豹率部退至章丘,北面是濟水,南面有一支左氏義軍,西面是歷城,再加上手握重兵,反倒是沒有那麽迫切……尤其是有傳聞說,其妹樊梨花武藝出眾,卻記恨長兄樊虎之死,與有意降服的次兄頗有衝突。
 說不得此事還會有波折。
 不過,就在這種複雜的敵我情況下,嬴縣北側,盤踞在齊郡南部,佔據淄川、亭山的左氏義軍卻忽然主動無條件向黜龍軍請降,而且為首者搶在包括賈務根父子在內的所有勢力之前,率先抵達嬴縣。
 要知道,左氏義軍在齊郡勢力版圖中佔據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正是樊豹和齊郡子弟兵的南面門戶,再加上此時黜龍軍兵鋒之下,義軍、官軍立場混亂,頗有不少傳言,所以此軍驟然降服,而且是這般乾脆利索的降服, 委實產生了巨大影響。
 相對應的,為了開誠布公,也可能是為了挽回苛待義軍的名頭,明顯有些意外的張行幾乎是倉促之下決定親自出城十裡相迎。
 七月初七,雙方各數百眾在城北山間官道上相向相逢。
 接著,出乎所有人意料,眾目睽睽之下,那左氏義軍首領非但搶先下馬,而且居然就在路上雙膝投地,叩首於張大龍頭的黃驃馬前,以一種出乎所有人的低下禮節向張行行禮致意。
 幾乎雙方所有人都懵了。
 而片刻後,其人抬起頭來,露出一張滿是傷疤的臉,卻是終於開口:“左才相拜見張龍頭,龍頭恩義,左氏此生絕不敢忘,故此,天下大亂,決議起事之初,便有呼應龍頭的意思了。”
 饒是張行都已經進化到開始研究造反的理論工作了,此時也不禁一怔,過了好一陣子方才在馬上仰天一歎:
 “左三爺,人是地非,別來無恙。”
 其余人依舊呆滯,倒是王雄誕想了一想,忽然目瞪口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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