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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龍》第82章 荷戈行(六)
聖人南逃江都第二年,五月廿九,盤踞在濟水上遊的黜龍軍與濟水下遊崛起的齊魯官軍在經歷了長達一年的組織、擴充、摩擦與戰爭後,因為時局發展,於這一天爆發了一場猝不及防的決戰。

戰鬥持續了一個下午後,黜龍軍的總指揮張行便迫不及待的宣告了勝利。

此役,也的確是黜龍軍大勝,齊魯官軍大敗,而且是後者主要領導者被殺,絕大部分主力被包圍、迫降的那種崩塌式大敗。

不過,這也注定了戰事的影響不可能止於張行的宣告。

實際上,整個晚間、夜間,黜龍軍都在冒雨行動,打掃戰場、圍剿和収降潰兵。而且不只是軍隊,還有大量的本地壯丁、民夫被動員起來,進行戰場打掃、周邊搜索。附近的城、鄉、村、市、渡,所有聚居點也都在天黑後得到黜龍幫摸黑送來的通知,要求各地收斂婦孺進行保護、組織巡邏隊捉拿逃散敵軍,前來離狐換賞錢。

除此之外,張行還趁勢在戰場上繼續下令,要求王叔勇帶隊,率領張善相、丁盛映一起去追擊逃離的樊豹與敵軍僅存的一支主力,並派遣牛達、關許、馬平兒、王雄誕分別領少許兵馬北上,進取甄城、范縣,相機奪回鄆城。

當然,免不了又派翟寬、黃俊漢各引一千眾速速西行,往歸濟陰城做必要駐扎防禦。

但這依然只是一個臨時的戰場應對。

誰都知道,這一戰絕不可能止於此。

晚間的時候,雨水依舊沒有停下,幫中上下卻全都還在亢奮狀態,人人皆有思緒,外面的戰場也沒有消停,而原本戰場上顯得非常振奮的張行張大龍頭回到了臨時軍寨,吃了點東西後,就立即要了一間有牆的屋子,然後一頭鑽了進去。

當然,這倒不是在搞戰場特權之類的,而是張行要開始例行反思了。

鍵政人嘛,某乎大v,乾個啥事不去反思還能行嗎?尤其是這一戰還是倉促之下的戰鬥,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毛病一大堆。

“第一條,打仗還是要看後勤,真氣化軍陣目前來看是最強大的武力具象,而無論是後勤還是真氣化軍陣,最終都要歸於組織建設上。”

“第二條,或許整體軍事素質的提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真氣化軍陣的強勢,但最起碼黜龍軍的整體軍事素養還是不夠,優秀軍官也太少……徐世英、牛達、尚懷志的組合無論如何都是軍中翹楚了,卻在掌握大局的情況下被張須果、魚白枚切下兩翼,造成大量不必要傷亡;單通海部開始沒有迅速衝上官道,後來又在反衝中不聽軍令,擅自行動;我本人也在得勝後放松,以至於被張長恭打了個措手不及……而想要提高軍事素質,一個在於軍事經驗,另一個在於戰後及時總結,外加必要的訓練。”

“第三條,山頭主義彌漫,哪怕是東線部隊全部潰散,排兵布陣也依然需要顧及山頭,部隊有沒有原本頭領坐鎮,戰鬥力簡直天壤之別。”

“第四條……”

張行嘴上來說,手下來寫,頃刻間便寫滿了一張紙。

白有思抱著長劍立在門內,總覺得哪裡有些怪異。

終於,白有思在對方換紙的時候開了口:“三郎……你是在專門說給我聽嗎?”

“是。”張行抬頭來看。“難道我寫這些東西還要背著你嗎?再說了,你不是還在觀想我嗎?自然要盡力把心裡所想所思告訴你,以作襄助。”

白有思想了一想,點點頭,複又搖了搖頭:“還是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奇怪就對了。”張行笑道。“我自己做總結,

自己謄寫,還要專門給你做說明,太辛苦了……照理說,最妥當的法子,應該是我來說你來寫,這樣就順了。”白有思笑了一下,走過來,將長劍橫在桌上,而張行也將手中紙筆放下,起身讓開位置。

二人交換過來,白有思坐下,鋪開紙張,提起筆來,卻又察覺到了一絲怪異:“還是哪裡不對。”

“當然不對。”張行起身後立在一旁,依舊來笑。“之前打仗、備戰,時間緊迫,咱們一直沒說……現在感覺到了吧?”

“什麽?”白有思握著筆坐在那裡,面上詫異一時。“還是白天那些話嗎?”

“是也不是,應該更細致直接一點……”張行終於斂容。“或者說更深入具體一點。”

白有思心中微動:“怎麽說?”

“我問你。”張行繼續立在那裡來講。“咱們兩人現在誰主誰從?當年在東都,是不是一般你來說我來寫?”

白有思聞得此言,先是一笑,複又擱筆一歎。

“你看,這就是問題所在。”張行在身後言道。“以前在東都的時候,我是你的下屬,甚至可以說是受你庇護,縮在你的羽翼之下,這是公認的事情。而如今,來到此處,黜龍幫是眾人一起創立,好不容易打開局面,幫中早有複雜體系,卻與你無關……幫中上下,最多看在你的本事上和我的關系上接納你,認可你,卻如何願意拱手將基業送上,奉你為主?他們連我和李樞都看不爽利的。而你既不能做主,我又是幫中為首之人,便有一個最難堪之處顯露了出來。”

話至此處,張行頓了一頓,還是看著對方頭上小冠,認真說了出來:“乃是要你屈於我下。”

背對著自己戀人的白有思張口欲言,卻無聲以對。

“所以,你在此處,實際上只能以張大龍頭家眷的身份立在這裡,且不說以你的驕傲如何能夠接受?便是其他人,知曉你的出身、本事和名望後,恐怕也覺得尷尬。”張行繼續來言。“思思,咱們實事求是……你是不是既不能接受居於我下,也不能接受居於黜龍幫內中體系?”

白有思沉默片刻,然後認真作答:“我只是不能接受居於你下,卻未必不能居於黜龍幫中……但正如你言,你在黜龍幫裡本是為首之人,居於幫中便意味著居於你下,甚至要承你的光彩……我有點受不了。”

“寫下來。”張行隨手一指。“這是切實的問題……咱們兩個地位錯位,讓你不適。”

白有思沒有吭聲,而是提筆寫了下來,寫完之後方才來問:“該怎麽解決呢?”

“很簡單。”張行倒是坦蕩。“我還是建議你放寬心,以正確合適的身份進入黜龍幫,然後立下殊勳,建立威望。就好像我借此戰多少算是壓下了李樞半頭,然後多少能夠鎮住那些大頭領一樣……這樣的事情只要是你主導著經歷過幾回,自然會乘勢而起,屆時非但幫中上下會服氣,反過來幫內壓過我也是尋常。”

白有思想了一想,認真來問:“什麽是正確合適的身份?”

“往左翼做個大頭領如何?若是李樞堅決反對,就去中翼……你去了中翼,中翼便名副其實起來。”張行脫口而對,儼然早有思索。

“這倒是無妨。”白有思緩緩點頭,提筆欲寫,卻又搖頭。“還是不對。”

“哪裡不對?”張行負著手從後方側身探過頭來。

“有你在,我怕是爭不過你,因為我能建立威望,你自然也能建立威望。”白有思側過臉來,與對方幾乎臉貼著臉。“而且你現在有了絕對優勢,我何時能越過你?!便是修為,你都漸漸上來了。”

“若是那樣,只能說明我本事的確比你大。”張行絲毫沒有臉紅的意思。“你就該居於我下!”

白有思怔了征,然後笑了出來:“你這是激將法?”

“我這是實事求是。”張行同樣含笑以對。“經此一役,黜龍幫活了下來……將來可能還有更大的挫折,但已經足夠伸張出來,留下火種重新點燃了……換句話說,既然要做事,為什麽要放掉黜龍幫去另起爐灶呢?打著旗號也是好的。”

白有思轉回頭來,看著桌上紙張,沉默不語。

“還有一點,且不說你還要對我觀想,隻說咱們倆難得相聚,難道你要輕易棄我而去?”張行繼續來問。“你準備一個人去做咱們之前的俠客約定?”

“你覺得我是兒女情長之輩?”白有思歪著頭斜眼來笑。“為何不能去?”

張行想了一下,只能乾笑:“那觀想一事怎麽說?”

“這事其實也不是你想的那般了。”白有思脫口而對。

“怎麽說?”這次輪到張行詫異了。

“觀想你,不是觀想你這個人幾個胳膊幾條腿,而是觀你言行舉止,想你為人之道。”白有思認真解釋。“咱們認識這幾年,該觀的也都觀了,早該更進一籌,學以致用,借你的為人處世之道,來開我自己的路了……這才是觀想的正途。”

張行心中微動:“所以,你之前才讓我把自己所想的那些東西,給寫下來?”

“是。”白有思坦蕩來答。“我要自行其是。”

“若是這般,我倒無話可說了。”張行歎了口氣。“你準備什麽時候走?往何處去?”

“你這便又有些過頭了。”白有思搖頭。“我也與你許久不見,如何舍得立即就走?許多事情,心中也有疑惑,哪裡是讓你寫些文章就行的?便是往他處去自行其是,正如你言,也未必不能取黜龍幫的旗號來用……我要做中翼的大頭領!待到功成,便做中翼的大龍頭!”

“好!”張行立即鼓掌。“不愧是倚天劍!不過你還是要小心……外人來看,隻覺得咱們是夫婦,怕是要將我們視為一體的,哪裡曉得你只是個別扭鬼。”

白有思聽到最後三字,本想起來撕了對方的嘴,但想了一想,終究沒有做此事,而是抬手來寫:“可還有什麽要寫的?”

“要寫的多了”張行歎了口氣。“不過,有個東西只能讓你與我來寫。”

“什麽?”

“我要整理羅列一下幫中人物的所屬、立場、性情、能力、出身,做個表格。”張大龍頭嚴肅說道。

“這些你難得不曉得嗎?”白有思一時詫異。

“曉得,但人的精力有限,不可能全曉得。”張行認真解釋。“尤其是這一年時間,人事架構疊加,紛繁複雜……如一開始的左右中翼,如各大頭領麾下自成體系,如出身河北、東境、其他,如高門子弟與寒門庶族豪強,再如降將、降官與草創之人,還有後來非常重要的東線西線分流……不重新做討論根本不行。”

白有思想了一想,也覺得頭大,卻也只能重重點頭。

就這樣,二人忙了一個時辰,外面動靜都漸漸小了,方才將幫內主要人物都給做了一遍分析和整理。

“其實,還可以再來一張紙,再做一次分析。”白有思看著眼前十幾張紙,忽然開口。

“我知道。”張行歎了口氣。“但是……不該做,或者說,最後一張紙,最好還在停在腦子裡為上,否則便是**裸的黨同伐異了。今日能勝,本質上還是靠比對方更團結一些,不應該自毀城牆。”

白有思點點頭,表示認可。

無他,最後一張紙,無外乎是按照張行本人的親疏遠近得用多少來做羅列。

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只是對幫中核心人物進行客觀信息的表述時,列再多表格,也都能坦蕩,因為這些信息都是客觀存在的。甚至,這些客觀的小信息表格加在一起,是可以輕松得出一些主觀的相關結論的。而且也不能否認,張行肯定是有一些陰私想法的,這是權力鬥爭不可避免的東西。可這依然不代表他可以把最**的一些東西給落到紙上,那簡直有些自甘墮落了。

尤其是張行心知肚明。

今日之戰後,他可以越眾而出,壓過李樞,在幫內建立起相當的個人權威。而且隨著這次大勝後對東境的鯨吞蠶食,這種權威還會進一步加深加厚。但想要在黜龍幫內部,徹底建立起所謂核心領導權,按照自己的意思全面改造這個軍政集團,卻還遠遠不足。

因為真要是到那一步,他的阻力來源可不僅僅是李樞一個人,幾乎所有實力派都會出於本能反對他。這不是說這些人跟張行有仇有恨,而是說,無論是誰這麽乾,李樞也好、魏玄定也好,包括白有思來做這事的時候,都要面對這個難關。

畢竟,黜龍幫裡的豪強底色是具有現實政治、經濟、軍事基礎的,這些豪強頭領是真的有自己的獨立勢力。而之前一再強調的幫派式集體領導方式,也是具有強大政治傳統的。更不要說,還有老大難的山頭對立。

尤其是最後一條,幾乎可以想象,隨著接下來的擴張,這種內部派系會變得更為複雜,對立也將更為明顯。

那麽,往後該如何妥善應對內裡矛盾和外部壓力,同時進行對外擴張、對內改造,他張大龍頭必須要仔細思量才行。

“可是你準備怎麽應對往後局面呢?”白有思認真來問。“我還是好奇。”

“具體我也只能看局勢來做,但有三個思路。”張行脫口而對。“一個是公私兩便,要用一些既對黜龍幫發展有利、又是我個人追求的手段,也就是盡量用陽謀;另一個,要因人而異,什麽底色、什麽出身,不也是人嘛,秉公做事也好,賞罰分明也行,只要能把一個個的人給弄服氣,總能成大局面的;最後,便是要取舍有度,不可以太急,也不可以輕易退讓……穩扎穩打,優勢已然在我。”

白有思點點頭,終於還是沒有忍住:“三郎,你確定你能穩扎穩打?”

張行聞言一怔,隨即乾笑了一聲,沒再言語。

一夜有話。

確實是有話,大約凌晨時分,張行忽然接到軍情匯報,乃是說周行范帶著王振佔據虞城,堵塞了南方官軍的進軍路線。

一時大喜之下,張大龍頭乾脆讓白有思連夜動身,去做援護與支持,確保王振不再三心二意,更要防著消失掉的司馬正再做多余事端。

而翌日清晨,白有思去後數個時辰,天色微亮的時候,五月最後一天的細雨中,一個新的消息傳來,內侍軍投降後在營中發動暴亂,引發韓引弓本部產生了近乎於半個營嘯一般的失序,最起碼後營受到巨大打擊。

這個消息,同時得到了多個內侍軍逃亡之人的驗證,基本無誤。

對此,張行猶豫再三,然後終究在早餐前下定了決心,並在早餐時召集了主要將領來到自己棚下進行軍務討論。

此時,王叔勇、牛達兩人不在,參與會議的,除張行外,只有魏玄定、李樞、雄伯南、徐世英、單通海、祖臣彥、柴孝和、翟謙區區八人。

負責軍情告知的張金樹並沒有落座,這似乎是一種暗示,柴孝和和翟謙要上位了。

不過,來不及多想這些,張行向所有人通告了軍情,然後開門見山,提出暫時放棄大軍向東的追擊,集中大部兵力轉向南側,匯集芒碭山匪、內侍軍,包括被兼並後不得已留在梁郡的孟氏義軍殘余,同時召回馬平兒、王雄誕,讓他們南下去聯絡淮右盟的淮西北勢力,促成起事,最後以巨大的軍事優勢壓迫韓引弓,將其逐走,再行回轉東進。

方案提出。

魏玄定首先表達了對軍隊冒雨行軍後戰鬥力的憂慮;李樞對此時就聯絡淮右盟表達了疑惑;被張行越次帶到這個場合的柴孝和也對後勤表達了憂慮;雄伯南明確表示,自己不通軍事,願意服從大局;第一次來這種場合的東齊名相之後祖臣彥只是唯唯諾諾;而其余所有人,全都認可了張大龍頭的方案……翟謙更是拍著胸脯,願做先鋒。

這是當然的,一則張行昨日大戰威風不減,二則,徐、單、翟都是大豪強,他們根本不願意家門口還有一支能對根據地造成威脅的朝廷官軍。

計議妥當,部隊即刻開拔。

數不清的信使也四面而去。

然而,六月初一,豔陽高照,部隊走到乘氏境內,順著濟水轉向西行期間,便有軍情連番送到:

一則,牛達輕松奪取鄆城;

二則,王叔勇已經追擊到了濟北郡境內,因為兵馬過少,不敢再繼續深入,於是請求支援,掃蕩濟水下遊諸郡;

三則,韓引弓得知離狐大敗,直接棄城西走,往淮陽郡方向去了。

消息傳來,單通海立即請求調轉方向,轉而東進,並自請進取魯郡。

但張行沒有同意,反而要求繼續南下,匯合南方義軍盟友,當然,兵力稍減,又分出了一部分往歷山戰場繼續協助打掃戰場, 包括控制鄆城以西的城鎮……這個方案得到了幾乎其余所有人的認可,單通海心知肚明,這是自己此戰無功,大家不願意再將魯郡與他,而且,張行本身先去兼並南方義軍的法子,並不能說沒有公道。

一時也是無法。

三日後,六月初四,白有思、王振、周行范、范廚子、王公公等人在虞城北面等到了兩萬黜龍軍主力,和絕大部分黜龍軍首領。

此外,還有個戰俘呂常衡——這是被白有思抓到的。

不抓不行,韓引弓跑了,同時下令讓呂常衡手下那五千人跟自己一起走。恰好此時,周行范見到白有思過來,再無後顧之憂的他直接催動全軍發動了對呂常衡部的追擊,而隨著內侍軍自南面的大膽截擊,這支五千人眾的官軍精銳迅速從撤退演變成了逃亡,並隨著白有思的親自攻堅,變成了潰逃。

呂常衡親自斷後,被白有思輕松擒拿。

“願意投降嗎?”六月豔陽天下,張行騎著黃驃馬,看著這個昔日下屬,口乾舌燥的問出了一句幾日前一度說到口乾舌燥的話來。

呂常衡沉默了一下,目光掃過白有思和周行范,沮喪至極:“聽說,離狐那裡不降的都死了?”

“對。”張行言辭乾脆。

“我要活下去,我降。”呂常衡艱難做答。

周圍唏噓一時,張行卻已經看向了前方兩人,便直接翻身下馬,先與周行范握了下手,不做多言,然後來到一身甲胄的王公公面前,誠懇拱手:

“說來慚愧,認識多年,尚未問過王兄大名……懇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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