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此時已經入夜,但是這裡依舊燈火通明。
穎國公傅友德,翰林學士劉三吾,戶部尚書趙勉,吏部尚書詹徽等一眾大臣,井然有序地站著,鴉雀無聲,偶爾忍不住瞥上一眼上位那個高大的身軀。
朱元璋背對著諸位大臣,一動不動。
“河南,山東六百裡加急發來奏折,連日大雨,黃河暴漲,河南、山東多處河堤決口,淹沒田土房屋無數……上百萬災民……上百萬的災民呐……”
說著,朱元璋緩緩轉過身來。
那雙犀利有光的眼睛,慢慢掃視著眾大臣。
“說說看吧,怎麽辦。”
劉三吾站了出來,朗聲道:“臣以為,當務之急便是賑災,賑災最急無非兩項,糧和錢!所以依臣所見,第一,任命一人作為巡撫,巡撫災區,即刻前往災區主持工作,第二,命周邊各省立即籌集糧草,運往災區,第三,從國庫中抽調賑災糧款,組織救災,搶修河堤!”
“嗯。”
朱元璋點了點頭。
劉三吾說的他都懂,其實說了等於沒說,不過朱元璋也不責怪他,畢竟總需要一個人來帶個頭。
“其他人呢,還有什麽要說的?”
朱元璋繼續慢慢的掃視著群臣。
“臣,有話說!”
戶部尚書趙勉站了出來,道:“稟皇上,刨去藍大將軍出征所需的三十萬兩銀子,國庫現存庫銀五百二十三萬兩,除去不能動用的壓庫銀三百萬兩和朝廷急需支出的各項銀款一百八十七萬兩,剩下的銀子不足五十萬兩,戶部實無款可撥啊!”
“根據臣的估算,又要賑災,又要修河堤,缺口至少在二百萬兩銀子以上!”
說著,趙勉暗暗瞥了一眼劉三吾。
他是劉三吾的女婿,剛剛的這番話,可是打了老丈人的臉,但他也不能不說,因為戶部是真的沒錢了。
大明如今雖然看著蒸蒸日上,但是國庫實在不富裕啊!
朱元璋聽罷,一張原本天庭飽滿的臉皺成了苦瓜,用手不斷的捏著眉頭,緩緩說道:“那周邊的省份呢,能不能抽調出糧草?”
“這……”
趙勉一時間說不出來。
在得到災情信息之後,他是做過工作才來的,但時間緊急,他也沒有查到這麽細的地方。
倒是詹徽站了出來:
“稟皇上,據臣的調查,由於前年乾旱,所以臨近的兩江,四川等省份存糧早已調運一空,去年剛剛恢復收成,可各省存糧仍處於空虛的狀態,根本就拿不出糧食啊!”
話說到這裡,劉三吾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三個建議,已經被否了兩個。
然而坐回到龍椅上的朱元璋更是用手不斷揉搓著額頭,良久,才悠悠道:“國庫沒錢,各省沒糧,缺口二百萬銀子,你們倒是說說該怎麽辦?難道就看著災區的上百萬災民活生生餓死嗎?”
話音落下,舉殿默然。
所有大臣都默契的低下了腦袋,生怕上位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說話!”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已經由焦慮轉為了憤怒,指著群臣,呵斥道:“提問題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踴躍,說辦法的時候怎麽一個個都啞巴了?”
“朝廷養你們,不是要你們提問題的,是要你們解決問題的!”
威嚴之下,一眾大臣把頭埋得更低。
奉天殿內,氣氛一時間凝重到了極點,
許多大臣額頭已經流下汗水,但沒人敢動手去擦。 朱元璋也懶得再去罵了,沉默了片刻,問道:“京師的軍需儲備還有多少糧食?”
“稟陛下,還有約二百萬石!”
這一次站出來回話的是穎國公傅友德。
“嗯。”
朱元璋點了點頭,道:“調出一百萬石,緊急運往災區,以解燃眉之急!”
傅友德皺眉道:“陛下,這可都是軍需儲備啊,如今邊關未穩,若是戰事緊急,恐怕……”
“好了,不要再說了!”
朱元璋抬手打斷傅友德的話:“咱不能看著百姓們活活餓死!”
他經歷過災荒,知道災民們的苦難,那悲慘的情形,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因為他的許多長輩親人都是活生生餓死的。
“還有戶部剩下的那幾十萬兩銀子,全部調出來,向富戶購買糧食,急運災區!”
“其余不足之數,咱再想想辦法吧!”
聽了朱元璋的話,一眾大臣齊齊躬身:“皇上聖明!”
“哼——”
朱元璋輕哼了一聲,道:“至於派誰作為巡撫去主持賑災,咱再想想,好了,既然你們沒有更多的意見,那照咱的意思,抓緊去做吧!”
“遵旨!”
眾大臣齊聲應道……
……
禦書房。
“皇上,皇孫允炆求見。”
“咱沒空,讓他回去吧。”
“是。”
安公公領命便要退出……
“等等。”
朱元璋一邊看著手中的折子,一邊叫住了安公公:“讓他進來吧。”
“是。”
安公公連忙躬著身子,倒退而出,不過步子倒是比先前輕快了不少。
片刻後。
朱允炆提著一個食盒,進來了。
“皇爺爺!”
朱允炆恭恭敬敬的喊了一聲:“我看您辛苦,就給您送一些吃食過來。”
“嗯。”
朱元璋點了點頭,道:“先放下吧,咱沒有心情吃。”
“哦。”
朱允炆撅著嘴巴,將食盒放在了一旁,小心翼翼的道:“皇爺爺,您一會記得吃,可別累壞了身子……孫兒,孫兒真是沒用,一點也不能為皇爺爺分憂……”
朱元璋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言辭懇切,而又眼眶發紅的朱允炆。
“好孩子。”
朱元璋放下手中的折子,臉上的皺紋微微舒展開來:“坐,坐下說話。”
聽到朱元璋的話,朱允炆心裡頭不由閃過一抹歡喜。
這麽些天來,怕是朝堂上的事太多,皇爺爺這才顧不上我吧?
看來確實是我想多了!
朱允炆一邊想著,一邊坐了下來。
朱元璋看著朱允炆,問道:“炆兒,最近在學什麽?”
朱允炆連忙恭敬回道:“黃子澄老師最近在教孫兒禮記大學篇。”
“哦。”
朱元璋道:“能給咱說道說道嗎?”
朱允炆眸中露出精光,急忙回道:
“聖人雲: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朱允炆微微晃著腦袋,一口氣就背出了許多。
朱元璋點了點頭,問道:“那何謂明明德?何謂親民?何謂止於至善?”
朱允炆聞言心喜。
因為這又回到了以前他最熟悉的環節。
朱允炆連忙回道:“所謂明明德,便是讓我們內心本有的光明品德明亮起來,所謂親民,乃是新民也,就是推己及人,使人人都能去除汙穢而自新,所謂止於至善……”
朱允炆侃侃而談,一掃之前的頹靡,頗有些意氣風發。
朱元璋看在眼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如果是以前,他不會這樣。
因為他不喜歡儒學,更是討厭孔孟之道,甚至一度想廢除這些東西,更是下令將孟子搬出文廟。
當時錢唐扶棺進殿,抗疏入諫曰:“臣為孟軻死,死有余榮。”
朱元璋欣賞錢唐的骨氣,這才作罷。
他認為作為一位君王,就不應該被這些所謂的聖人之言所左右,而是要有謀略,有手段。
至於這些儒學經典,則應該是治國的手段,可以學,但不能被左右。
所以,他之前並不是太喜歡朱允炆整天鑽研這些東西。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覺得挺好的。
因為他的大孫朱雄英出現了,也就意味著,未來的大明天下不需要朱允炆去治理了。
朱允炆好好學他的儒學,以後成為一名賢王,挺好!
不過此時的朱允炆哪裡知道這些,看見朱元璋的笑容,這些天積聚在心中的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皇爺爺,我說得對嗎?”
“對,很對!”
朱元璋笑呵呵的回道:“好了,炆兒,你先下去吧,咱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呢!”
“爺爺!”
朱允炆鼓足了勇氣,道:“父親不在了,讓炆兒替您分憂吧!”
“不必了,你回去好好讀書就行!”
朱元璋隨口說了一句,然後便又拿起了奏折,湊近火光,看了起來。
朱允炆聞言微微一怔。
要是以前,皇爺爺考較了學問以後,必然會問他一些國政的問題,甚至有時候還會把他留下來,教他批閱奏疏。
但是現在,皇爺爺沒有半點讓他留下來的意思。
而且好好讀書就行是什麽意思?
朱允炆好不容易才找回一點從前熟悉的感覺,怎麽突然又變得陌生了起來?
來之前,母親一而再再而三的囑咐,一定要主動爭取。
不錯。
我一定要主動!
朱允炆,你一定行的!
朱允炆在心中不斷的給自己打氣……
況且今天的他,是有備而來!
他要讓眼前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看看他朱允炆的聰明。
想到這裡,朱允炆開口道:“皇爺爺,孫兒聽說河南,山東災情嚴重,朝廷錢糧缺口巨大,孫兒苦苦思考,終於想出了一個法子,不知可行否?”
“哦?”
朱元璋抬起眼睛,露出幾分好奇的神色,看了朱允炆片刻,道:“說說看。”
得到朱元璋的許可,朱允炆暗暗松了一口氣,臉上也變得自信了起來,道:“皇爺爺,朝廷缺錢,何不讓商賈們募捐?商賈們手中的錢糧可不少!”
朱元璋點了點頭,問道:“自古商賈趨利,怎麽讓他們募捐?”
朱允炆微微一笑,侃侃說道:“商賈趨利不假,但也有他們的命脈,除了錢糧,他們更看重的是什麽?是地位,是名聲!”
這話倒是不假。
自古重農抑商,商賈雖然有些錢財,但在士農工商中卻是排在最末的,這也讓商賈們更加的渴望名聲和地位。
朱元璋向朱允炆許了一個往下講的鼓勵眼神。
朱允炆收到眼神後,聲音都變得大了起來:“既然商人渴望地位,那麽我們就可以用地位換取他們手中的錢糧,皇爺爺何不讓吏部放出一些官職來,對於此次募捐積極者, 可許諾讓他們擔任!”
事實上,這是他與黃子澄,齊泰連夜商議得出的法子。
朱元璋聽罷。
臉上的那一絲期待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
朱元璋剛想要開口,卻又止住了。
因為他忽然覺得沒必要了。
沉默片刻,朱元璋揮了揮手,淡淡的說道:“咱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朱允炆微微一怔,他有些意外。
因為皇爺爺的反應,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是,皇爺爺。”
朱允炆躬身告退,心中一片迷茫,根本就不知道皇爺爺心中想著什麽。
若是讚同,怎麽沒有半點笑容?
若是反對,怎麽又沒有半句教導的話語?甚至都沒有生氣。
現在完全沒有表示……
到底是什麽意思?
朱允炆一路退下,一路想。
看著朱允炆離去的背影,朱元璋輕哼了一聲:“賣官?大明朝廷,還沒有低賤到這個程度!”
“炆兒啊炆兒,你這性子,做個富貴藩王,挺好……”
……
第二天一大早。
朱元璋就把傅友德叫來了。
兩人上了馬車,就往皇城外而去。
一路上,朱元璋閉目養生,不知道是昨夜累了,還是在想些什麽,傅友德也不敢多問……
不多時。
馬車便在聚寶山下的一處莊子前停了下來。
“琉璃?”
朱元璋突然低聲吐出兩個字,讓身旁的傅友德一臉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