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近晌午,就怕清兵和降兵殺累了,有人跑到前湖廟這處偏殿來小憩,不敢耽誤,引著徐氏來到大殿廢墟中。
道:“我說一下,到明日酉時之前,咱們都得藏身在佛像之中,巨鹿依然去阿彌陀如來佛像裡,我去觀音佛像裡,你到勢至菩薩佛像裡,要保持絕對安靜,不管多麽枯燥無聊,都不能發出聲音來,你能否做到,若是做不到,也就別在這裡拖累人了。”
醜話必須說前面,活命的事情,馬虎不得。
徐氏很是佩服。
能想到這樣的藏身之所,比自己之前和丫鬟躲的佛塔安全多了,有些仰慕的問道:“你選擇觀音菩薩,是因為她大慈大悲救世救難,你也想如觀音菩薩一樣,救這滿目蒼夷的河山和百姓?”
盧象英愣了下,盯著破爛不堪的菩薩佛像,沉默了一陣,“或許吧。”
徐氏若有所思。
各自藏好。
一段插曲,不影響江陰城的滿城血腥,到處都在殺人,也就沒人在意一個老兵油條子的失蹤,前湖廟倒也來過幾撥人。
主要以降兵為主。
進來看到香爐上的餅子後轉身就走,有餅子在,沒活人!
也沒人去拿餅子。
鬼知道這個餅子是不是被下毒了。
倒是有幾個清兵進來之後,到偏殿搜索了一遍,又去了後院,幸好沒有發現井裡的老兵油條子的屍首——早就提防著,屍體上綁了石塊。
至於一眼看穿的大殿廢墟,沒人去在意幾尊破爛不堪的佛像。
太醒目了。
根本不可能有人傻乎乎的藏在佛像後面。
所以清兵來的快,走的更快。
到得傍晚日暮前,觀音佛像裡的盧象英開始緊張起來,他現在最擔心有降兵被清兵驅趕駐地,無奈之下跑到前湖廟來。
畢竟偏殿勉強完好,可以容納二三十人在這裡過夜。
那樣的話……局面將十死無生。
或許真是佛祖保佑。
直到天色黑下來,也沒有降兵清兵再來前湖廟,不過倒也迎來了不速之客,依然是那個年輕降兵,神態略有疲倦,站在香爐前看著那個餅子陷入沉思。
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佛像中的三人大氣不敢出一口。
一陣風來。
降兵倏然驚醒,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三尊佛像,搖了搖頭,退出前湖廟倒塌的大門外仔細看了看,確定沒人,才重新回來,走到廢墟前,“老鄉,現在可以相信我了?”
我若真有殺心,你們早死了。
盧象英內心糾結。
別人如此有誠意,自己還是不理不答,有些不近人情,可小心駛得萬年船,萬一這年輕降兵是有其他謀劃呢?
轉念一想,自己這個處境,他在自己這裡能得到什麽好處?
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
索性也就大方一點了。
從佛像裡探出半個腦袋,看向年輕降兵,“大恩不言謝,過得明日酉時,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隻管知會一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嗯,按照古人的思維,這話應該很貼合時代。
年輕降兵笑了。
旋即搖搖頭,“讀書人,沒必要說得這麽江湖氣,在下薛平河,是劉良佐總兵麾下一總旗,常州府靖江縣人氏。”
盧象英道:“盧象英,常州府宜興盧氏。”
薛平河眼睛一亮,情緒略有高昂,急聲問道:“盧閻王盧尚書是你什麽人?”
大明能稱之為盧閻王的人只有一個。
盧象升。
自戰死河北巨鹿後,盧閻王已成了整個常州府的英雄,百姓無不以他為榮,對於薛平河而言,亦是如此。
盧象英道:“隔房大兄。”
薛平河很是釋懷的長出了口氣,“之前還有些惴惴,總擔心所救非人,且不說之前中元節奴變事件中的那些失控的奴仆,須知江陰城這些日子失控的形勢下,哪怕是義軍士卒,也滋生了諸多惡人,如今看來,倒終究是做了件對得起這天地山河的一點小事了。”
救了盧象升的堂弟,也算是對那位英雄的一點安慰。
盧象英沉默。
實在不知道如何接這話茬。
薛平河繼續道:“你能膽大心細的潛伏在這裡,按說心思細膩,為何要在這個時節出手救一個女子,不怕萬一失敗,前功盡棄麽。”
盧象英訝然,“你怎麽知道?”
薛平河道:“有風從佛像這邊吹來,帶著些許女子脂粉香味,很淡,一般人聞不出來,不過我小時候在常州府的胭脂鋪做工,嗅覺極其敏銳,所以能聞到,便如此推測了。”
盧象英又沉默了一陣,“即使是讀書人,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應該有點江湖氣,否則枉生了這七尺血肉。”
薛平河笑樂,“七尺?”
盧象英也笑了,“我之俠義氣魄萬丈,不行?”
兩人相視而笑。
旋即又都沉默了下來,夜風襲來,寒涼人心。
薛平河忽然冒出一句,“破城之後,我約束著屬下五十名士卒,沒殺過一個無辜百姓,你可信?”
盧象英想了想, “我信。”
薛平河從腰畔拿起水囊,舉起來,遞向盧象英,“今日下午,路過一酒鋪,已經被洗劫一空,辛辛苦苦找了一遍,運氣不錯,找到了半壇子好酒,也是烈酒,來一口?”
盧象英搖頭,“改日,不醉不歸。”
薛平河也不勉強,自顧自喝了一口,轉身看著遠處天穹,猶有些許火光映照,雖然今日沒有昨日那般慘烈,但也燒了不少房子,此刻還有幾處尚未熄滅。
有些感觸,“如果你大兄盧象升從天而降,來主持江陰大局,只怕不會是如此這般景象,可惜,閻應元終究不是那等逆天改命的英雄。”
一介凡人罷了。
既是凡人,那就擋不住清兵南下。
盧象英從觀音佛像裡爬出來,一旁阿彌陀如來佛像裡的巨鹿大驚,不敢怠慢,急忙也爬了出來,手握短劍謹慎的跟在盧象英身後。
薛平河看了他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頗為讚賞。
是個好忠仆。
盧象英從薛平河手中拿過水囊,淺抿了一口,果然很辣,不過濃度不算太高,應該是簡單蒸餾過,在這個時代確實算好酒。
齜了齜牙,有些滿足感,負手看向遠空。
夜風拂來。
吹動盧象英衣衫獵獵,書生氣張揚而起。
很是感觸的說道:“也許世間本來就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可是如今山河稀碎,再多的凡人挺身而出,也難阻止國破家亡了。”
反清,可以反。
但有多少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