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第八層的時候,尤博厲攔住了喬達摩,道:“你不能再往上了,我去查探。”
喬達摩道:“我覺得他沒有跑走。”
尤博厲道:“你怎麽知道?”
“一種感覺。”
喬達摩留在了第八層,從這一層抬頭往上看,借著微弱的火光,已經能看到雄賢濕婆的畫像。
尤博厲到了第九層關押匡樓的石室前看了一眼,門上的封印還在。
這是桑傑上師和夏爾瑪大祭司親手設的封印,應該沒那麽容易被破壞的。
牆壁上的無眼魚油燈還亮著,借著微弱的光從透氣孔朝石室內望去,影影綽綽的一個鐵籠,鐵籠裡有個人盤坐在那裡。
應該是匡樓。
尤博厲不放心,他拿下牆壁上的無眼魚油燈,朝裡仔細看了看,的確是匡樓。
鐵籠上的狗血封印同樣在,是儺雲大祭司設下的。
這些封印會讓咒語在某個空間內失去效果。
上來以後,匡樓的嘯聲就停止了。
想到那滲人的瘋叫,尤博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平日裡的匡樓溫和親切,對任何人都很禮貌,而且樂於助人。
沒想到他竟然瘋了,如今被關在這狹小黑暗的第九層戒律塔中。
尤博厲其實很少上到第九層來,這裡很少關押人。
只有那些最危險的,犯下瀆神罪行的人才會被關進來。
據說那些瀆神者在被處刑後,他們的亡魂會來到第九層塔,被濕婆大神擒住送入無間。
剛剛因為擔心匡樓逃跑,尤博厲一馬當先衝上來,現在確認人還在,一個人站在這裡,一種恐怖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
塔頂的雄賢濕婆大神仿佛在死死盯著他,黑暗和一種莫名的東西將他包裹了起來。
他感覺到心慌,那種胸腔中心臟不受控制怦怦直跳的狀態,是他害怕時常有的生理反應。
喉嚨開始發乾,四肢僵硬,肌肉緊張,膽怯和懦弱的一面突如其來,讓尤博厲沒有防備。
仿佛那天在薩丁塔頂面對無頭的喬達摩。
“當啷”一聲,尤博厲手裡的刀又掉了。
就像那次在薩丁塔頂掉落的五指十字錐。
為什麽會害怕呢?尤博厲害怕很多東西,但他並不怕黑。
人們害怕黑暗,是因為黑暗中時常隱藏著危險。
可是在戒律塔,危險在哪裡?哪裡是危險?
“喂!”
身後有人拍了尤博厲一下,尤博厲嚇得驚叫了一聲。
轉身一看,是喬達摩,他手裡也拿著一盞無眼魚油燈。
看到是喬達摩,尤博厲怦怦直跳的心才逐漸平靜下來。
喬達摩問道:“你怎麽了尤博厲?發生了什麽?你好像很害怕。”
尤博厲道:“沒有…你怎麽上來了?”
“我剛剛在下面喊你,結果你一直不應聲。我還聽到刀掉在地上的聲音,我擔心你就上來看看。”
“我…我沒事,沒事。匡樓還在。”尤博厲說著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刀。
“真的還在嗎?”喬達摩舉著油燈朝石室的方向望了望。
油燈的照射范圍還是太小了,那邊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到石室的門上畫了很多符咒。
他忍不住朝著石室走去,尤博厲一把拉住了他,道:“別過去了,匡樓還在,我們還是下去吧。”
喬達摩看了看尤博厲,他黢黑的臉此時更黑了,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好,我們下去吧,這裡好黑…”
兩人舉著油燈往下走,尤博厲心慌氣短的狀態也慢慢消失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尤博厲說不清,這種感覺真是糟糕。
這樣的情況發生的越多,他在內心就越是責怪自己,覺得自己就是個膽小鬼。
而他越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就越要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冷漠堅強的樣子。
他心想,自己或許不應該成為刑殺尊者的,而是應該去做一個藥師尊者。
每天去采一采苦西梨草,把他們曬乾,研磨,製作成聖水,把自己浸泡在那種令人迷幻的芬芳中。
而喬達摩心裡在想,剛剛到底為什麽會有那種有人在呼喚自己的感覺呢?
難道下午苦西梨草根的作用還沒有完全消失嗎?
兩人都有心事,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棵苦西梨草的葉子從高處慢慢飄落下來。
它在黑暗中旋轉著,正好掉在了喬達摩的袍子上,粘在領子上面。
………………………………
回到千柱廳,兩人吃完剩下的飯菜,喬達摩問道:“尤博厲,你還害怕嗎?”
尤博厲直搖頭,道:“害怕?我為什麽要害怕!”
“你剛剛明明就害怕了,刀都掉了。我看啊,應該讓桑傑上師給你安排個助手。不然讓你一個人守戒律塔,實在太難為你了。”
尤博厲臉色漲紅,道:“我…戒律塔我一個人…一個人就足夠了!而且我也沒有害怕,我只是…只是…剛剛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再說了,戒律塔其實有不少尊者的,只是…只是他們不來而已。”
在神廟裡也有很多吃空餉的人。
比如戒律塔按理說九層,有九個管事僧。
但日常在這裡工作修行的只有尤博厲,還有他的兩個仆人。
其他人都在條件更好的地方修行,偶爾來點個卯,有重要決議時來一趟。
誰讓戒律塔是個冷門荒僻的清水衙門呢。
見尤博厲這麽說,喬達摩也不再取笑他,道:“原來神廟中也有光佔位置不乾活的……尤博厲,戒律塔一共有九層,這麽多石室,你一個人管的過來嗎?”
尤博厲道:“我一個人是夠的,大多數時候,石室都是空的,沒有人。就算有僧人來領罰,不過關個一兩天面壁,根本不用管束。”
“那為什麽要建這麽高的塔,弄這麽多的石室呢?”
“這塔是七百多年前建成的。據說那一年羅刹王伽羅尼彌入侵翡翠城,導致薩丁神廟很多僧人陷入了瘋癲。苦西梨女神聯合猴神哈奴曼將伽羅尼彌擊敗,但羅刹是能量體,他們只能被封印、削弱,無法被殺死。所以…”
“所以就建造了這座塔,封印了羅刹王伽羅尼彌?”
尤博厲搖頭,道:“怎麽可能把這麽危險的羅刹鎮壓在神廟中。這座塔是用來關押那些瘋掉的僧人的,在苦西梨女神的幫助下,三天時間就建好了這座塔。很多人阿賴耶識受損,一生也無法恢復,就死在了塔中。”
說到這裡,尤博厲歎息了一聲,接著道:“不過近三百年來,都沒有大羅刹現世的消息了,神靈也不再降臨,普通羅刹神廟就能處理。所以那天你拎著腦袋出現的時候,真的…把我嚇壞了…以為你是大羅刹。”
喬達摩爽快地笑了起來,他摸了摸脖子,傷口好的很快,再過兩天就能拆線了。
他沒有注意到領子上沾著的葉片。
吃飽喝足,從戒律塔離開回去苦行房。
回去之前喬達摩又去了一趟遊方院,結果優缽娜還是沒回來。
看樣子那個婭茜公主的病情有些麻煩,不好治啊。
到現在為止,喬達摩還不知道城中流行的到底是什麽瘟疫。
當回到苦行房自己的隔間床時,糟心的事又來了。
他的床上竟然鋪滿了垃圾、落葉、石頭、爛泥、沙子……
好好的一張床被弄得汙穢不堪,根本不能睡覺。
喬達摩握緊了拳頭,想要詰問到底是誰做的。
可是去問誰呢?
沒有人理會他或告訴他是誰乾的,也沒有人站出來承認。
大夥都像什麽都沒發生那樣,躺在自己的隔間或者大通鋪上準備入睡。
上午上完早課後產生的那一丟丟認同感,還遠不足以洗刷掉種姓制度帶來的歧視烙印。
喬達摩知道,肯定是有某個人或某幾個人領頭,少數人為虎作倀,大多數人視而不見高高掛起。
在找不到領頭人的情況下,他只能先忍下這口氣。
他將整棕櫚席包裹著垃圾全部扔掉,用清水和布將床擦乾淨。
然後去管事僧那裡再要了一張棕櫚席。
管事僧知道他是桑傑上師的徒弟,倒沒有為難他,痛快的給了他新的席子。
不過從他頗有深意的眼神能看出,這個席子又能乾淨多久呢?
睡在新的席子上,難免還是有臭味。
但苦行房的味道本來就不好聞,這麽多人窩在一起,沒有沐浴露,沒有香水,還不天天洗澡,這味道能好聞麽?
反正,這裡的味道比下城區的垃圾場可要好多了。
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蟲鳴,耳邊不停有蚊子嗡嗡嗡的叫聲。
在打死了幾隻蚊子後,喬達摩慢慢地睡著了。
他的袍子被脫下來蓋在身上當做被子,那顆苦西梨草的葉子正落在他的耳旁。
…………………………………
“喬達摩~喬達摩~”
喬達摩聽到耳邊有人在說話,在呼喚他的名字。
他想自己剛睡下沒多久啊,已經到早上了嗎?
他睜開眼睛,發現周圍還是黑黢黢的,窗外有雙子星的月光照進來。
蟲鳴依舊,天顯然還沒有亮,這應該還是上半夜呢。
難道是幻覺?
“喬達摩~”
不對,不是幻覺,的確有人在呼喚自己。
是誰,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什麽人?是誰?”
“在你的耳旁,一顆苦西梨草的葉子。”
有了應答,聲音很小很微弱。
借著月光,喬達摩俯身去找耳旁的葉子。
果然,在耳朵邊上有一顆苦西梨草的葉子。
耳朵邊上……不對啊,這是誰的耳朵!
喬達摩猛然發現自己的身體還躺在隔間的床上,根本沒有醒來。
那他現在又是誰?難道靈魂出竅了!
“這是怎麽了?我是誰?你又是誰?”
“不要害怕,我是匡樓。這是你的阿賴耶識,我在用夥伴和你交流。”
“你是匡樓?夥伴,什麽是夥伴?”
“這是一種巫術,一種阿茲人的巫術,能分割自己的阿賴耶識,利用夥伴傳遞出來。苦西梨草的葉子就是我的夥伴。”
喬達摩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神識附著?只是換了一種說法而已。
這麽想著,他試著站起來,結果不行。
“不要亂動,你的能力還不足以讓阿賴耶識從自己的身體中脫離出來。”
喬達摩隻好放棄以靈魂形態出去走兩步的想法。
“匡樓,你為什麽會瘋?啊…我不會也瘋了吧,我在做夢。”
“沒有,你沒有瘋,也不是在做夢。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瘋。”
“我猜你是做數學題做瘋的,下午我在桑傑上師那裡看到了你的貝葉書。可惜,桑傑上師將他們全都毀掉了。”
“毀掉了嗎?毀掉了也好…或許我就是知道了太多,才瘋掉的。”
“你知道了什麽?你發現了什麽大的秘密嗎?”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一直在思考和這個世界有關的問題。我在想它究竟是如何運轉的。”
“這個世界,不是梵的一場夢嗎?”
“是,這個世界是梵的一場夢,那梵之外呢?梵又生活在哪裡?梵醒來的話又會怎麽樣?”
聽了匡樓的話,喬達摩覺得自己明白匡樓是怎麽瘋的了。
“那…你發瘋的那天,發生了什麽?”
“我向女神祈禱,祈求她解答我的困惑。這樣的祈禱我做過很多次,但那次不知道為什麽…一種,混亂的力量衝進了我的大腦中,我的腦子像泥漿一樣被攪亂。之後我感覺我的阿賴耶識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清醒著,一半陷入了瘋癲中,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直到…直到那天你來到戒律塔。”
“我?我怎麽了?”
“你身上有一種秩序的力量,讓我清醒的一面佔據了上風。”
喬達摩無法理解匡樓的話, 什麽叫秩序的力量,自己身上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其實我也很難說清楚,總之在接近你時,我能感覺到身體裡混亂的部分被壓製,清醒的部分佔據了上風。”
喬達摩想我是藍月蜥蜴的屎麽,為什麽靠近我就能清醒?
“我聽說你要被處以火刑,就在太陽月的第一天,你…你甘心就這麽死了嗎?”
“我不怕死。但我不希望以一個瘋子的身份死去,落入無間之中。”
“那我能幫你嗎?”
“你每天到戒律塔來,不用見我,你只要來就行。”
“好,我答應你。但…但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你要教我如何覺察到摩耶之力。”
不管是優缽娜的位置法,還是桑傑上師的吃草法,他都難有進展。
這讓他有些心急,所以求助於匡樓,希望他能有所指點。
沒想到匡樓在耳邊道:“摩耶之力的覺察,必須要靠自己。其他人能提供途徑和方法,但怎麽察覺到,只有自己才能實現。”
喬達摩有些失望,問道:“那你是什麽是察覺到的?”
“我在小的時候就察覺到了,那是我開始修行服下苦西梨草根後的第三個月,我看著天上雙子星的變換,想到它們在一個月中位置的變化、起落,我心中頓有所感,便進入了一種全新的境界。之後我通過了辨識,成為了古魯。”
原來匡樓也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才察覺到。
他的摩耶之力,究竟什麽時候才能察覺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