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通信之後,馬裡恩·惠勒疲憊地靠坐在了身後的椅子上,支撐在座椅扶手上的右臂勉強扶住了沉重的頭顱,還能在他的臉上生存的神情......只剩下了木然。
他那原本整潔幹練的金色短發現在已經變成了如同線團一般雜亂的長發,這些散亂的長發只會被象征性的綁扎一下以免它們干擾到自己,如同傳說中的精靈一般俊美精致的面龐被巨大的壓力留下了一道道病態的痕跡。他的眼睛失去了清澈,麻木的眼神深處,有著即使是用最明亮的光都照不到底的深邃與黑暗。
比起曾經,他身上的衣服除了汙漬以外,現在又多出了許多的磨損痕跡,掛在衣服上的飾物除了具有保命功能的那部分得到了相對妥善的維護之外,其余的都已經不見了蹤影——丟失的飾物可能是因為死潮汙染導致的腐朽而掉落了,也可能是被自己在什麽時候給無意間揪掉了,還有可能是在某次戰鬥中被扯掉了。
帝國的天區皇帝變成這樣一副樣子,這對於帝國的絕大部分智慧生命來說恐怕是難以想象的。而會讓他們感覺到更加難以想象的,則是這已經是惠勒目前已有的、保存狀態最好的衣服,是因為有大區指揮長要向他述職,他才會選擇穿上它。
惠勒所坐的椅子漂浮在球形大廳的中央。球形大廳裡漂浮著無以數記的信息窗口,它們以大廳的中點為圓心緩慢地圍繞著惠勒旋轉。
許多窗口已經開始發出紅色的光芒——這意味著窗口中顯示的信息正在表明著危險,例如某些艙室已經被損壞到無法繼續使用,以及某些指標正在向危險的方向靠近。
然而,這些閃爍著紅光的窗口透露出的信息還並不足以成為壓在惠勒心頭的壓力的主要來源。
在馬裡恩·惠勒的腦海中,存儲著整個黑門要塞的動態地圖,在這八個千億年的時間裡,他親眼見證了代表損壞的紅色是怎樣一點一點侵蝕黑門要塞的。
仍然圍繞在惠勒身邊的信息窗口......已經很稀少了。黑門要塞在剛剛投入使用時投入工作的信息窗口,到現在的幸存率已經只剩下兩成左右。那些損壞的部分......惠勒已經不奢望還能追回它們了。
“下層大區試驗管理部指揮長874317。”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默與思考後,惠勒接通了下層大區指揮部。“在二十四小時內啟動下層大區總指揮室的清潔系統,務必保證將該房間清理乾淨——現在你是下層大區指揮長79464,副指揮長在你離任之後將會擔任你現在的職位。”
“......明白,惠勒陛下。”
“......那麽現在——嘶!”掛斷通訊後,惠勒準備再看一看自己歷年存留下來的、帶有疑難問題的卷宗。然而他剛剛努力想試著站起來,一股難以忍受的刺痛與刺癢便從他的腳趾尖一下子蔓延到了脖頸處,這惠勒感覺到,他的整個身體仿佛都被線鋸綁住,並且這線鋸好像還在被人不斷地拉扯。
“看來......即使接下來不想休息也得休息一會了。”在嘗試掙扎了幾次之後,惠勒最終還是被自己的不適感束縛在了座椅上。他努力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身體和椅子的狀態,來讓自己的身心能盡可能地得到放松。
至於那些不適?惠勒早就懶得去管了。
如果時間再往前倒幾千億年,他或許會好好地檢查一下身體。但是現在......這些不適早就成了他的感覺的一部分。
這些疼痛與刺癢來源於他身上的傷口,而這些傷口......是他在幾千億年間為了淨化死潮汙染而不間斷地接受高強的晶能照射和白物質照射留下來的。
為了盡可能地躲避那個可怖的巨型模因的追殺,惠勒把自己的工作位設在了黑門要塞的最底層,那裡已經十分接近死潮寧靜區的邊緣,而邊界之外不遠處就是並未墮化的死潮領域。
在那片領域中,即使是帝國最強大的深潛探測船也不敢長時間停留。
然而,自己已經在這裡停留了好幾個千億年。
在這漫長的時間中,核心大區經歷了無數次維修。但是防護板可以替換,設備可以更替,而人不能,即使是皇帝級別的個體,他們的自我恢復能力也已經快要被榨幹了。
癱坐在椅子上、身心俱疲的惠勒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下,開始不經意的回憶起這接近兩萬億年裡,自己所經歷的一切。
從帝國各處開始匯報“質疑正在被生硬的提出”和“帶有惡意的阻止和打鬧正在蔓延”的時候起,在遠征紀年的初期,自己便隱約察覺到,有不同於死潮的怪異汙染正在蔓延。
從一次並不是太重要的會議中,第一天區的卡文瑞爾陛下似乎提到過,在圍攻象限大陸時,他曾經在逐漸崩潰的“九天”之中看到了龐然無比的、不同尋常的圖案。而在當時......那個圖案還不甚清晰,就像是一隻模糊的、畸形的手。
當那場最後席卷了半個帝國的內戰爆發時,第十八天區從不斷蔓延的火線中捕捉到了迄今為止最清晰的巨模因結構圖。
而在內戰結束之後,整個帝國陷入了長度超過四千億年的混亂時期。在那段時間裡,國民的生產生活安全得不到保障,不同形態的生命之間開始對立,超凡力量開始被打上各種各樣的奇怪標簽......對於帝國來說,那是一段臭名昭著的時間。
但是對於自己來說,除了明面上的種種含義之外,那段時間帝國混沌不堪的表現在自己眼中還有一層額外的含義:那就是面對巨模因,面對來自未知領域的強敵的入侵時,帝國“發燒”了,帝國在產生抗體,帝國在自發地抵抗,也可能是適應巨模因的入侵。
但是那還不夠......還不夠,光靠那些被動的自發抵抗還遠遠不夠,要想抵抗大敵,還需要更加明確、針對性更強的主動手段。
但是,在針對模因時,還有額外的困難——模因是會增殖會傳染的信息,若想要抵抗祂就必須研究它,而研究它......本質上就是在協助祂進一步地擴散。
在經過短暫但謹慎的商議之後,帝國做出決定,只有一小部分個體能夠知曉這一巨型模因的存在。這樣做可以使得狀態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階段裡。
巨型模因或許極端強大且可怖,但是根據那個時候的觀察數據來看的話,祂那時還沒有多麽滲入到秩序環境之中。
這件事意味著,只要秩序環境裡沒有太多知曉祂的存在,祂就變不出足夠多的爪牙來威脅秩序環境的安全。
但是,只有極少數人能知道巨型模因的存在同樣也意味著,針對祂所做出的反製行動很可能得不到帝國大眾的支持。
哪怕是到了現在,巨型模因的性質也仍然不甚清晰。但是作為一個已經堅守了接近兩萬億年的研究者,惠勒知道祂的一些性質:
它與五有關,所有的五都會同祂建立聯系。它攜帶著無盡的濃濃惡意,僅僅是稍微的泄露就足以讓帝國生命的情緒失控。祂可以讓原本正常的信息結構融化腐爛,變成一灘灘不可名狀的爛泥。
而針對祂的性質,帝國所能做出的反製措施就是避開使用“五”,增加帝國人民的凝聚力,盡可能多的鞏固帝國的歷史,避免它們被潛移默化的腐蝕掉。而這些措施的具體展開方式就是,在帝國文字中盡可能減少包含“五”這一因子的使用頻率,不間斷地向積極方面發動大規模的湧現儀式,讓學生們走好幾遍學習流程,在不間斷的學習中鞏固帝國的知識和帝國的歷史......
如果帝國的民眾知道他們為什麽被要求做這些,他們或許不會埋怨什麽,但是現實情況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些麻煩透頂的事情,只是他們必須去做。
長此以往,矛盾會開始逐漸激化,帝國生命擁有足夠多的理智和冷靜,也有足夠的耐心,但是無論大家的耐心有多麽多,大家的素質有多麽高,這一切也都是經不起不間斷的“揮霍”的。
惠勒知道,在一個“正常人”看來,自己的要求已經可持續性的揮霍整個帝國的耐心揮霍了上萬億年。但是沒有辦法,他不能把巨模因的事情說出去,但是自己做的這一切卻是必須做的,除非自己灰飛煙滅,否則自己絕對不會讓出半步。
這是無解的衝突,無盡的死循環......
疼......
惠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深陷在座椅中的他縮緊身體,抵抗著從身體上的傷痕處持續襲來的不適感。死潮的汙染和超凡力量的淨化在這億萬年間不斷爭奪著惠勒的身體的主導權,這持續不斷的爭奪在惠勒的身體上留下了大量看起來稱得上是“妖豔”的金紅色紋路。
這些紋路是死潮汙染帶來的黑紅花紋留下的烙印,雖然表現形式不同,但是惠勒身上的這些傷痕跟戰場中那些結晶化的巨大空間裂痕一樣,它們的本質都是信息結構在經過無數次破壞與修複之後形成的畸形。
“希望另外那幾個天區的笨蛋有認真聽我的話,希望他們在非議中堅持了下來,讓帝國艦隊擁有了跟打陣地戰一樣強的打快速機動戰的能力......希望外面還沒有太糟,希望當時做出決定來到這裡的大家不會覺得我欺騙了他們......”
敢於來到黑門要塞的每一位生命都是英雄,都是值得帝國驕傲的戰士,只是......這些戰士抵抗的敵人並不是巨模因,而是後者在世間形成的異狀與影響。
如果把話說的更直接、更絕情一些的話......那就是真正在同巨型惡意元模因作戰的個體只有數量稀少的首席學者、天區部長和天區皇帝,剩下的戰士們只是在幫他們盡可能的抵擋異象罷了。
研究與記錄模因之間的互動的試驗員們付出了更多的努力,但是也只是付出了更多的努力而已,他們得到的成果在其他的領域或許很有用,但是這些成果目前不能用來抵抗大敵。
從結果來看,以黑門要塞為核心的這一系列反擊計劃失敗了,黑門要塞沒有找到能有效對抗巨模因的手段,而隨著時間的逐漸推演,要塞內的工作人員的死亡率節節上升——因為大家開始普遍的注意到異常現象。而在真實出現的無數異常現象之前,任何辯解或者欺騙都是蒼白無力的。
工作人員逐漸察覺到異常現象背後可能有著非比尋常的源頭,而這份察覺也會吸引巨模因的注意力,然後,巨模因的外殼就會針對那些察覺到異常的人們。巨模因可能會用這層帶毒的外殼直接殺死他們,也有可能會用某種方式吞噬他們。
249年前,黑門要塞上層大區三號環帶的3125號節點和下層大區的第255層徹底失去了聯系。從那一刻開始,嘗試以另一種方式打入敵人內部進行反擊的隊伍宣告失敗。
利用理念打敗巨模因的做法在一開始就是行不通的——兩萬億年前,巨模因離秩序的距離要比現在更遠。但是。僅僅是因為帝國在規范標準中大量的使用了含有5的安全系數這一點被當做了跳板,巨模因的力量就讓半個帝國陷入了長久的戰火。而在戰火結束之後,帝國用了四千億年才勉強做到了“免疫”,實現這一免疫的前提還是祂沒有再進行“主動出手”。
毫無疑問,帝國不可能和這樣的東西共存。
利用模因對抗模因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在這段時間裡,來到這裡的第十八天區的試驗人員與研究人員們以研究模因和分析信息互動的細節情況作為“掩護”,在這一名義的庇護下“招募”了大量的烈性模因和逆模因,這些被“招募”來的信息體之中,有很多對於帝國生命來說都是劇毒的。
然而,它們卻全都在5和粉光面前敗下陣來。不要說打個有來有回,幾乎所有的它們到最後甚至連屍體都剩不下。
最後只剩下一條路——武力。
經過長久的觀察,黑門要塞的上層大區記錄了巨量的數據,將這億萬年的異常爆發點連接起來,就已經能在虛空中勾勒出那駭然巨怪的模糊身影。如果黑門要塞的觀測辦法沒有原則性的錯誤,那麽這一成果可以幫助帝國大致確認巨型惡意元模因的降臨時間和降臨地點。
但是武力真的......會有用嗎?
粉色的光,這樣的光在Σ的象限大陸上出現過,也在所有涉及到巨型惡意元模因汙染的地方出現過。
象限大陸發射出的粉光……據說並沒有對維斯瑞凡和維多維爾兩位陛下下殺手,但是僅僅是擦過造成的損害,就已經使得帝國險些全滅。
那只是一發而已。
即使拚命往後退,退到最理想最樂觀的可能性那裡,退到底來說的話……即使那時的帝國發生的鏈式鏈式崩潰是由Σ的武器末日—創世的造成的,粉光僅僅是作為“穿甲彈”用來攻破防禦……那麽就連帝國最強大的實體的防禦都能被如此輕松的撕開,那麽剩下的那些東西……它們加起來有可能擋住粉光超過一秒嗎?
在身體的疼痛、靈魂的疲憊與精神的沉重的三重壓力下,半昏迷狀態的馬裡恩·惠勒終於沉沉地睡去。然而,他半睡半醒時紛亂的回憶並沒有因為他的休息而消散。相反,它們化作狂亂的夢境,鑽進了惠勒意識的更深處。
他做了一個夢。
夢境裡,有一顆藍綠色的星球,那顆星球正在圍繞著一顆看起來很普通的恆星運轉。
那顆星球正在面臨著同帝國一樣的命運,一樣的敵人正在從域外降臨,在它降臨之前,它所導致的異狀就已經在星球的表面掀起了無數大大小小的事件。而那顆星球上的大部分人們卻並未因此而受到影響,甚至......沒有多少人發現這些異狀。
不......有人發現過,當然有人發現過,只是當那些人發現這個正在降臨的無形敵人的時候......他們,還有他們的家人和朋友都會被殺死。所以,幾乎沒人知道這可怖的大敵即將降臨。
是的,幾乎。
有幾個人知道大敵正在降臨,但是除去瑟縮在一間不到兩百平米的收容室裡定期的查看那令人作嘔的拓撲圖案之外,他們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還有些許希望——虛無縹緲的希望,一個線索已經斷絕的收容間中藏有技術和設備,他們可以嘗試製造一台虛構擴大器,這台機器或許可以摧毀那正在降臨的大敵。
在夢魘即將侵入現實的節骨眼上,他們可以選擇製造虛構擴大器。
這需要八年時間,需要一間比當前的庇護所大幾億倍的實驗室,全世界所有的資源和所有的力量。他們的要求會得到滿足,全世界都不會需要做這件事情而眨一下眼睛。但是......要怎樣才能保證大家在修造時不察覺它的用途?就像是在製造登月飛船時,沒有一個人知道月亮是什麽——誰能保證沒有人問“月亮是什麽”或者“這艘飛船將會被用來作什麽”?!
在噩夢的糾纏中,惠勒緊閉的雙眼逐漸滲出淚光,兩行清淚順著他的臉龐劃下。
這場夢太真實了, 真實到夢境中的惠勒自己都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一場夢,還是某個星球正在進行中的真實事情。甚至......馬裡恩·惠勒甚至開始猜想,雖然看起來並不一樣,但是自己有沒有可能......也曾經出現在自己的夢所展現的世界中?畢竟,那夢中的領頭人也叫Wheele。
自己現在所擁有的條件要比夢中的環境更加優渥。但是,現實似乎卻比夢境更加糟糕——在這裡,他拿不出一樣有可能對付那個隱藏在虛空中的大敵的武器了。
但是......認輸?
那不可能!
智慧生物在出生時並不都含著金鑰匙,也並不是所有的智慧生物都是從天堂一般的家中誕生的。
面對險惡的環境,面對可怖的天災,面對未知的恐懼.,面對強敵的入侵......無論被怎樣蹂躪,在自己的印象裡,還沒有哪個種族真的百分之百的、毫無保留的屈服過!
同天災戰鬥,同人禍戰鬥,同外敵戰鬥,同未知戰鬥......奮起抵抗是智慧的本能!
夢境中,有一間小小的哨站矗立在虛無之中,站在哨站平台上的Wheele已經啟動了那顆能夠拖延世界末日的炸彈。惠勒的眼神不經意地擦過虛無中那塊唯一有可能吸引自己注意力的亮色。此時的他忽然發現,夢中的Wheele看了自己一眼——他很確定,夢中的她並不是迷惘的看向這裡,作為自己的夢中的角色,Wheele知道,這裡有一雙眼睛正在看她。
“現在,還不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