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命……怪物——瘋子！瘋子們！是那些瘋子們！！！都一樣……都一樣——！！它們……它們回……”

　　……

　　“瘋子……我們?”

　　“為什麽……”

　　內心深處，一種異樣的感覺迅速擴散開來，比真空衰變更加絕望，比虛空倒灌更加冰冷陰暗。

　　帝國的戰艦遭到了來自於其他文明的攻擊，而另外的、能跨入虛空的文明面對帝國艦隊的種種行動，稱帝國為……瘋子。

　　帝國的一切所作所為......意義變了，早就已經變了。不知不覺間，帝國現在對其他文明的做法，同曾經Σ的屍骸們瘋狂摧殘自己時相比，這兩者之間又有什麽區別呢?現在的帝國，已經變成了怎樣的角色?！

　　紅現實，漫長的時間，麻木......僅存的帝國生靈和他們麾下規模龐大的戰爭機械們可能已經變異成了自己都未曾想過的樣子，但是自己從未察覺

　　直到自己真的被來自其他文明的智慧個體視作瘋子，自己的艦隊與行動也因為損害甚至可能剝奪了其他文明生存的權利而被瘋狂反擊……自己才真正認識到，帝國對於其他文明的姿態早已不似自己所想像的那般“正義”和“友善”甚至不要說正義與友善，帝國曾經許多次定下“爭取生存空間”的目標，在為自己爭取的同時，帝國當然想過想要用余力為更多的文明爭取。然而文明現在的所作所為早就偏離了目標，現在的帝國所做的一切......就像曾經的Σ文明的遺跡與殘骸對帝國自身所采用的態度與行動一樣。

　　為什麽會這樣??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出問題了?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

　　面對突然扭轉的現狀，理智正在層層崩塌，殘存的思維線程就好像瞬間爆發出了無盡的集中能力與求生欲望，每一絲演算處理能力都開始痙攣，它們瘋狂地演算著、思考著，掙扎著……

　　旋轉的越發瘋狂的思維風暴之中，幾顆火花在無數資訊的摩擦之中悄然迸發出來，點燃了一束小小的火光——

　　現在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原因，就是導致帝國出現如此現狀的隱患在數個紀年前，在帝國曾經的生命們規劃框架和大略時就已經被悄無聲息地埋下了。這個原因是否正確已經沒有機會再去做任何論證和推演。但這毫無預兆但來勢卻無比凶猛的理智湮滅風暴驟然出現的理由……它會不會顯得有些太滑稽可笑了一點?

　　這個理由本身很簡單:在這一方面，帝國進行了太多的臆想，把太多的希望與可能性寄托在了自己所架空的環境中。帝國從來沒有真正嘗試過認認真真的與其他文明建立穩定且長久的外交關系，也沒有真真正正的思考過，自己所訂立的思路與原則在現實生活中實施起來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而帝國更沒有考慮過，如果現實的表現與自己的臆想和期待不符的話，自己又應該如何面對?

　　帝國真的加入過擁有多元生命與多元智慧的環境嗎?

　　並沒有，實際上，這樣的環境也未曾向帝國敞開過大門。

　　在更加久遠的時間之前，在久遠到帝國的歷史都只是宏觀歷史線之中的一部分時，在自己的祖先還在行星上開拓時……那顆星球，最終剩下的只有人類這一個智慧種族！！

　　而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浩瀚的群星之中，也根本就沒有任何其他的智慧生命！即使許多被認為宜居的行星相繼進入了祖先們的視野……那些星球上存在的生命……根本就還沒有智慧！

　　宇宙曾經被發現，

在基礎的宏觀法則之外，在高維度、或者在世界誕生之初，一部分或許並不相同的漲落與世界本身曾經融合。在基礎的物理規則之外還能存在不均勻、不一樣的存在，這曾經讓祖先們重新拿出了自己製訂的部分預案與實際準備，但是迎接祖先們的，是默多裡蟲族那使用足以能抵抗大當量正反物質湮滅的肉身組成的、能夠跨越群星的蟲海，以及特奧達爾那層出不窮的模因、逆模因壓製與汙染……　　等到祖先們歷經重重戰火和拚殺，最終保證了自己的文明在宇宙內再無威脅時……與自己並不同源的種族已經再無任何痕跡。

　　而聯邦無論松散還是緊密……彼此也都知根知底，歷史太過清楚，分合變遷……已鑄成規。

　　被逐出秩序世界的星明文明，嶄新的星明帝國，從來都沒有認為自己做好了與其他智慧文明接觸交流的準備——可能的躍升衝突與戰爭、無法保護、準備缺失等等太多的因素，推動了帝國率先啟動了觀察者計劃，通過一系列隱藏在深空中的觀察設備，小心的窺探原生秩序生命的生存……

　　這段時間帝國的所作所為最貼近自己的理想，這一計劃可能會成功，就算最後這一計劃最終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它也能提供許多寶貴的經驗——但是，Σ的一次次入侵與毀滅阻止了帝國在這一方面的前進。

　　按照現在來看，Σ曾經引動的死潮災難在席卷虛空時，這場可怖的毀滅風暴造成的摧毀並沒有達到“徹底”的水平。災難最高的洪峰逐漸平息之後……虛空中存在著有形的廢土與危險的敵人，還有隱秘且難以直接察覺的死潮汙染。

　　它們的影響肯定不僅僅扎根與世界屏障以內。

　　在這樣的環境與氛圍毒化之下，秩序生命反而不適合在受到汙染的秩序世界中生存，死潮能破壞的內容，也必然不止於世界屏障內部的種種內容物，或許秩序有多高，死潮的腐化就能揚升到多高……

　　連自己都守護不了，又談何守護文明，如果所有的創造都無法迎來他本該擁有的凋亡，那創造又有何意義……諸如此類的思潮席卷整個帝國，冰冷的帝國網絡中，信息交流的格式被進化矩陣和場生命近乎完全統一起來……已死的執念，造就了紅現實，瓦解了無數機會。

　　而最後的，最微弱的一絲緩衝可能，也因為被忽略的唯心周期而湮滅。

　　然而……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機會，不，是無以數計的機會劃過帝國休戚生滅的無數時間，但帝國卻都已種種理由，或者因種種為自己開脫的“借口”而放棄了與常規文明交流的機會與嘗試，所有的計劃與預測全部淺嘗輒止，稍微的深化，卻仿佛有無盡的深痛，讓帝國再也不敢於向前一步……

　　現在，或許可以知曉，是什麽在阻礙著帝國的探索，是什麽，在無形之中約束著帝國……

　　長久以來，星明文明從未有過任何參照物，帝國以閉門造車的方式，強行從星球上崛起，在無數或為阻礙或為推動的外界因素驅使下，星明文明走到了現在的這一步。

　　難以想象、難以預料的是——在無數次遭遇困難，甚至遭遇近乎滅亡的戰爭和災難之後……帝國現在，不，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所有智慧的心底，就好像憋入了一口氣:

　　無論多麽悲慘，無論多麽可怖，無論多麽殘酷的現實怎樣做用於帝國，都沒有關系，那都沒關系，一切都沒有關系……

　　條件多麽艱苦，環境多麽惡劣，那沒辦法，確實沒有辦法，Σ如此，那些已經被塵封於歷史的文明也是如此，周圍的一切，從古至今的一切，或許都不允許帝國“步入正軌”，但是沒關系，沒關系，只要多付出一些努力，只要多認真研究，做好充足的準備，做到足夠好，早晚早晚有一天，會有能同自己平等談話、能給與自己參考資料的朋友會出現，總有各種各樣的文明出現，或許還會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文明組成的大家庭，自己也能成為其中一員，其結構無論怎樣都行，至少這是它有可能的......

　　這個曾經作為遙遠目標的希冀伴隨著紅現實的擴散逐步轉化為某種需要被執著追求的東西，甚至更進一步的轉化為了位於帝國臆想出的理想環境裡的崇高追求。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曾經夾雜著理想的念頭儼然已經成為了看不見的偶像，它不容被玷汙和質疑，它懸掛在高高的天空中，以正常的人們看來莫名其妙的方式為帝國的靈魂和理智們強行撐起最後的防線......

　　然而，帝國的行動使得帝國的一切變成了其他文明眼中的“瘋子”。

　　這是否定，這是最明顯的否定、最直接的否定。是帝國自己再預料、再模仿其中的細節與可能性都沒有想到過，或者說……沒有被正視過的。帝國內外的生靈，帝國的一切未曾想過會被這樣否認，帝國未曾想過自己會被否認。帝國從來沒有認識到，自己已經錯了，已經可能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了很久……甚至，本身就已經是錯誤的呢??

　　帝國所有靈魂、甚至如果真的存在某種具有實質性影響的“帝國意志”……這些存在，恐怕也始終認為著一點——那就是帝國現在即使已經死亡，即使自己將要退場將這一切留給進化矩陣和場生命，這一切自己做的也是對的、也只是需要等待一群正確的人，或者說是其他生物來肯定而已，來告訴自己“你做的沒問題，你可以休息了”。

　　自己錯了。自己早就在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偏了路，而那些所謂的理想，所謂的偶像和目標早就已經變質，伴隨著這些刺耳的吼叫，它們不知道變成了什麽不可名狀的樣子，而這些樣子恐怕才是“真實”的。毫無疑問——理想中希望得到的肯定沒有了！！沒有了！！並且，恐怕是永遠都沒有了！！！

　　這是幾乎從來沒有被想到的、殘酷而冰冷的現實否認，它在一瞬間便徹底打散了由最後的理智和堅持搭建而成的骨架。

　　“等等，歷史——歷史！！這，為什麽，為什麽現在會回憶起......”一輪新的恐懼從靈魂們的心底炸響，它們從已經徹底崩塌的無數層潛意識與底部思維裡徹底爆發出來，

　　痛苦和恐懼不斷匯聚著、擴散著。代表理智和冷靜的金字塔開始垮塌。無盡的負面情緒在帝國的“上空”凝聚，這些無形的東西在無形的領域中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風暴。傾瀉而下的暴雨中，每一滴都帶有著致命的腐蝕性和毒性.....

　　無數被遺忘的細節不知從何浮現，過往與未來失去意義，無數時刻的記憶與資訊線索在此刻匯聚......這是自由資訊體從開環走向閉環，走向死亡的前兆！！

　　“這，這——不，這怎麽可能?就因為否認?就因為那幾個層次比帝國差到......差到......”

　　不，不，等等，這還不算最值得恐懼和焦慮的！！

　　現在，只是這些帝國能看見的、能夠提出這些說法做出這些行動的文明被帝國見到了——那見不到的呢，看不到的呢?

　　他們有一部分在遙遠虛空中的離散世界裡，還有佔據Σ世界枝乾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的存在……

　　這樣水平的他們，還需要正好遇到整個帝國的軍事行動日趨平緩之後重新抬升，虛空敘事雷達的掃描系統記錄了他們，帝國這才看見了他們並且知道他們要做什麽，所思所想……

　　那沒看到的呢?再推進一步——這樣的事情本該在多少年前就該發生??自己那貧瘠匱乏的內心強行堅持的幻想，早在多長時間之前就本應被撕裂?自己認為的美好與理想被自己的行動徹底撕碎的時間是幾時?自己該在什麽時候就已經崩潰??

　　帝國製造了多少世界枝乾，放逐了多少世界，摧毀了多少世界枝乾，在曾經世界枝乾終於步入量產階段的時候，利用國家點火裝置和世界枝乾天頂座……虛空中有多少存在被摧毀了?！

　　從什麽時候開始，帝國的期望和理想就已經不存在了?！帝國在自己的臆想裡到底活了多久?如果這樣的否定會引起這樣可怖的巨大問題，那這問題到底該在多久之前就爆發出來?帝國到底違心地裝做了多久的“無事發生”?

　　“無法統計……無法統計……無法……”

　　帝國眾人建立目標，帝國在瘋狂中站在了目標的對立面，帝國同Σ的殘骸一樣危險，帝國殺死了無數其他生命，帝國以為自己是秩序而公正的，帝國在為秩序和自己反抗，帝國在踐行目標，爭取生存空間，即使手段暴烈，但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很久之前就不是這樣了，很久以前，現實就沒法支持帝國那空泛、陳舊且自不量力的理想了。

　　……

　　“……陛下??不——”面對突如其來的劇烈變異與足夠撕碎心靈的尖嘯，Ⅳ一瞬間了解到，就算自己把自己的整條歷史線全部湮滅，自己的力量也不可能中和掉這來自於帝國整個統治結構、來自於百億年帝國歷史走向鑄就的恐怖風暴了。

　　或許是因為能力的原因，自己沒有在這段時間裡每時每刻都那麽痛苦，自己也比其他已經被“紅現實”浸泡了許多年、進行了無數年自我折磨的靈魂們堅持的更久——或許是一秒鍾，也可能是兩秒鍾?

　　靈魂的理智崩塌了。

　　遍布於虛空無盡世界之中的無數大大小小的進化矩陣內部，對應的思維模組開始對應轉換——對於智慧靈魂具有無盡的毒害與摧毀作用的腐化思想和崩潰性理智垮塌，對於這些進化矩陣之中無數無情而機械的傀儡而言，可能現在不過就是帝國高層的命令多了一道更換處理模型而已。

　　“這是什麽?什麽??陛下，等等，不要——”

　　構成進化矩陣本身的傀儡除了會被網絡約束和聽從帝國命令之外，他們本身並沒有其他的拓展性思考余地——進化矩陣的結構能夠形成，靠的是湧現，就像是所有的集體性存在一樣，他們集合在一起，無數機械冰冷的邏輯元連接在一起，並最終使得這龐大的聯合體擁有了“進化”的能力……

　　這些簡單而堅固的邏輯矩陣內部存在無數微元，對於智慧生命而言足以徹底催垮心靈的災難對於這些微元而言，只是新的邏輯判斷模式而已。對於一個兩個傀儡而已，除了更加冷酷更具有殺傷性，其他的變化並不明顯……那些事情，他們平時就在做了。

　　但是對於進化矩陣中的進化算法、可進化部分，以及可能被帝國忽略的、進化矩陣形成的“群體生命”們，以及對於場生命呢?

　　很多漏洞，很多意想不到的問題，很多想到了但卻想歪了，很多想到了想對了但卻沒有來得及彌補的問題……現在看來，或許沒有機會再去修正了。

　　自己的眼前，仿佛古老鮮血一般的紅色淹沒了視野中的一切，那可能是紅現實的具象，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麽。內心深處，被關在底層思維線程和底層潛意識中醞釀了幾十億年的負面情緒全部傾瀉而出，它們改變了進化矩陣中的傀儡，汙染了那些可能的意識集合體。

　　而這從帝國中心爆發的恐怖思潮隨著感染數量的越發龐大而更加迅猛，它橫掃整個帝國，橫掃億萬條世界枝乾。無數因為自我湧現現象而誕生的群體智慧因為組成基元的變化而陷入了狂暴的漩渦之中。它們的思潮在高聲尖嘯，它們目光中混合的殺意汙染了周圍的一切，汙染了場，也汙染了所有的場生命，將它們在反應過來之前拖入了這道漩渦之中……

　　很久很久以前文明就證明， 當踏入信息大一統的領域之後，萬事萬物都有力量——思想同樣擁有能直接影響現實、改變現實甚至顛覆現實的強大力量。

　　……

　　所有的底線都被徹底打破，曾經的美好幻想，或許也可以看做一種堅守，用虛妄與近乎欺騙現實的意志維持的堅守。

　　當這道底線被證明早已在幾十億年甚至更久以前便被摧毀，早已在一開始便與自己的期望與行動相悖時……

　　堅守本身也失去了所有的價值。

　　死亡沒有降臨，但是發展的環確被閉鎖。

　　底線被打破，堅守失去價值，殘存的所有靈智堅守的“最後”與“底層”全部失去意義之後……再次跌落，又還能向何方跌落?當環閉合，起點與終點重合為一，曾經的極端變成了轉化融合的臨界層之後……

　　跌向黑暗的混亂團體，將卡死於何處……

　　……

　　“我們……我們……錯了——”

　　“否定……否定——如此……”

　　“不可……——”

　　“嗚——嗡——”

　　……

　　“嗷————！！”

　　淒厲詭異的嘯叫爆發出來，它持續了無限短的時間，轉瞬即逝，它又似乎持續了無限長的時間……就好像這裡的一切無法衡量它，只能任由它繞過所有的參考系。

　　嘯叫停止了，這無聲的尖嘯在虛空中被迅速吞噬。

　　從來沒有任何存在發出過尖嘯，那飽含恨意的尖嘯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