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紀年2158年12月9日。
這裡離家很遠。
在無盡虛空中一個小小的金色泡沫裡,十二艘淡金色的,仿佛拉長的種子一般的飛船靜靜地懸浮在在這個透明的秩序空泡裡。從物理層面上來看,它們相對於這個小小的秩序空泡而言的確是完全、絕對靜止的。
它們與這個人工世界完全同步,一起在虛空中漂流。
這些飛船的表面基本上都已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腐蝕痕跡,有數艘飛船原本光滑厚重的裝甲外殼甚至已經有一小部分被完全撕裂剝離,仿佛肋骨一般的巨大結構架和蜂巢狀的冗余艙室和緩衝結構仿佛猙獰外翻的傷口一般裸露在外。
飛船表面沒有燈火或者其他任何形式的活動,只有那些破碎的飛船外殼斷口位置所暴露出的金色晶體間或閃過的點點金光表明這些飛船仍然是“活著”的。
實際上,這些飛船的確仍然活著,仍然有人在它們的內部工作著,生存著。
不過,也僅僅是生存著。
沉默已經持續了千年之久,困頓,陰暗與壓抑正在蔓延。
每個人也隻敢在將眼睛死死的盯住前方的個人參照物的同時,一板一眼的琢磨自己的工作,除此之外,不會有半個思維線程被分離。
如果不這樣做,那恐怕一瞬間的失神,無窮無盡的雜念就有可能壓垮自己。
在漫長而無言的黑暗中,每個人都在咬緊牙關,希望自己能夠適應這惡劣的環境——他們確實也在做到。
生命的強韌與意志所蘊含的力量,往往強到出人意料。
……
在旗艦中,在數學率核心的圓台狀基座附近所布置的,用於維持中央數學環境穩定的方尖碑已經被加到了六座。這些方尖碑體積可能兩台加起來還沒有一個人大,但是它們所能產生的聯合信息約束護盾的的確確可以有效壓製數學率核心內部,那形製特殊的約束外殼內躁動的高頻晶能環境。
這些體積並不大,甚至可以被隨身攜帶的設備並不是小型化的對數學率約束協調設備,它們的真正面目就是改變了形狀的約束外殼。受限於當前的技術,整支艦隊的確由旗艦帶跳,但是每一艘飛船同時也都需要在維持秩序場的完整以及整個整體在虛空中飄移等方面提供出力,所以任何一艘飛船即使有損壞數學率設備也不可停推,維持數學空間只能依靠外加約束設備。
這些小型的方尖碑所使用的晶能材料相對其他結構材料而言較為特殊:在一定程度的晶能環境之下,它們的各類強度和穩定性會隨著晶能濃度與頻率的升高而變得更強。這種晶能激活影響可以來自於任何部分,內裝或者外加一塊晶能水晶及其類似物,或者放在高頻晶能有所泄露的環境下,它們都可以被正常的使用。
同時,它們的負反饋調節機制也仍然允許少量的信息流彌散在大廳裡而不至於將正常的晶能環境徹底屏蔽掉。當然,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它們只能“在一定范圍內”正常工作,一旦接收的晶能輻射照射超出了它們的可承受閾值,那麽它們照樣也會像曾經的那些強子堆積材料一樣被侵染成為晶體類似物。
……
“十號方舟的中央數學率核心外接約束模塊已經增加至五個,二號方舟與五號方舟與本艦一樣增加至六個,阿爾貝克所指揮的第十五號方舟已經增加到了七座約束方尖碑,這已經接近該類設備十座冗余的警戒閾值了,如果外圍約束補償設備過多……系統本身的穩定性也會受到影響……指向性混沌資訊抗擾動的范圍也是有限的。
” 在主控大廳上方的導航室中,維多維爾神色凝重的關掉面前的顯示光屏,“情況有些惡化,與最初的計劃有衝突之處。卡文瑞爾,我們的“目標”情況如何?”
“根據幾天前所發出的晶能掃描波顯示,那塊可能是世界碎片的“目標”狀態相對來說是良好的,對比五十年前與一百年前的那兩次探測,它並沒有任何需要引起注意的“位移”,且反饋強度也一直在提升,或許是曾經的那次威力強大的信息爆發給予了它相當強大的外源補給,否則以它在兩千多年前我們探測到的那種模糊狀態和飄移速度的話,它很有可能活不到現在。”卡文瑞爾回答道。
“嗯......這算是比較好的消息。”維多維爾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旋即又突然問道:“我們現在已經那個在掃描場中可見的信息體確實是世界碎塊,那麽那個世界碎塊的反饋逐漸加強是否是它正在沿進行時間倒流?就像理論中宇宙從熱寂開始,逐漸走向平衡那樣?”
“不太可能,陛下。”翟卡希爾出聲打斷了維多維爾的猜想,“首先,我們已經可以在相當程度上確定,那的確是一塊世界碎片,是世界末日之後從大宇宙中崩裂出來的殘骸。在已經發生毀滅的宇宙中,時間線將會翹曲閉合,從創世開始到世界末日,整條時間線上的一切都將會以某種方式“分攤”在這個平面上,或許是幻影,或許是一直未曾散去的實體,也有可能是某一物體沿自身整體時間線隨機坍縮為某一狀態。”
“總而言之,按照模型來看,世界末日之後,時間線與世界線均已閉合崩潰。除非用強力的外接設備來強行約束,否則宇宙碎片自身將不再遵循任何常規線性趨勢。在世界末日之後的世界碎片中,最好的狀況就像宇宙得了非線性記憶症一樣,將它保留下來的曾經的歷史平攤在我們面前,要是狀況不好......那我們有可能撞入宇宙誕生那一刻的太初大爆炸所產生的超高能光子流裡面。”
“但願我們不會遇到後面那種情況,就算是完全時期的飛船也難以完全抵抗大爆炸時所釋放的宇宙太初力量,那不僅僅是強大的能量,或許還有很複雜的結構變化傾向。”回想起之前被困在故鄉世界的死潮汙染碎片裡面時所遭遇的短暫光爆,卡文瑞爾也是一陣頭皮發麻,
“上次遇上大爆炸太初能量沒出事是運氣好,而且那個時候艦隊的狀態要比現在好的多。在後來,我根據虛空導航方程做過進一步推算,世界屏障形成的時候,它所佔據的頻率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由虛空向下衰變時所產生的直接一級造物,這一屬性與從虛空中衰變出晶能是一樣的……我們還在逐層反向研究曾經啟迪我們的最初規律,而現在的一些現象和猜想或許佐證一些我們已經直接使用但是還沒能自行觀察確認的泛條目。”
“理論課先放一放,現在有個更重要的問題,卡文瑞爾,翟卡希爾,有關於秩序場時間的。”維斯瑞凡說著,右腳輕輕跺了幾下:“在我們的腳下,是調製與校準全艦隊時間的資訊擾動永動鍾,它決定著我們的流亡艦隊的時間。那麽,有沒有可能依靠調節它的數值,來盡可能緩解一下飛船設備的損耗情況?我是指,控制時間?”
“不能。不行。”翟卡希爾以及卡文瑞爾異口不同聲的回答道,“永動鍾的時間約束是弱法則級,它只能影響作用在弱法則級別上面的存在。現在它對我們的影響,也就只剩下感官影響,還有因為我們的身體原因仍然保留低位階而可能出現的動作放慢。在其他方面,必須是可以直接影響信息變化趨勢的強法則級擾動,也就是“廣義時間”才有可能影響建立在晶能基礎上的高位階體系。這也是為什麽我們沒法驅使永動鍾來影響我們前進進程的原因控制自身資訊加速演化……或許不是不能做到,但是那對技術的要求太高了——況且,即使能那樣做,對於本參考系內部也幾乎沒有影響。”
“……而這裡,還有一個我們目前還不能確定的問題——我們無法確定,在虛空之中,一旦這樣處於彼此相對獨立的體系之中的信息體已經建立信息交換之後會怎樣……但是就目前看來……有一些實際情況與我們曾經的猜測並不完全相同。”
“......這麽看來,我們的情況的確不太好啊。”在稍微被噎了一下之後,維斯瑞凡的心情逐漸沉重起來,“各個方舟的報告都表明,在這兩千年的時間裡有相當部分的設備都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老化”現象,例如極少量的晶質軌道的破裂末端出現粉狀崩裂,以及一些遠端操控設備出現相應變緩等情況。比起曾經的設計指標,當前的情況......連設計壽命指標的五分之一都不到。”
“確實,而且聯想到之前的映射割裂病......很可能即使是代表死潮直接影響的黑紅色花紋還有各類異常現象已經消失了,死潮的影響恐怕也確實沒有徹底消退,總之......現在艦體的老化速度也太快了。”維多維爾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把眉毛直接擰成一團疙瘩,在這幾千年裡,他感覺自己幾乎真的要長出來眉頭紋了,“每一艘船的例行檢查頻率還是得提高一些。”
“往好處想想,至少我們現在還有能力維修飛船,我們還有著像艾森德爾和卡文瑞爾這樣在繼承了系統的舊知識同時掌握了新知識、並且能將其轉化為現實成果優秀的學者,我們腳下的飛船以及封存在大腦和水晶中的知識與資料還能夠被我們理解並利用。”
維斯瑞凡微笑道,“即使是我們的條件越來越差,只要我們還活著,那麽這一切問題......至少是可以有人去尋找解的。”
“嘖,好吧,如果這是安慰的話。”維多維爾苦笑了一下,在他的腦海中,數學率核心熊熊燃燒所釋放的金色光焰與四條閃耀著明亮光芒的水晶導軌形象逐漸抽象起來,一個位於曾經的宇宙中的,由卡文瑞爾開始賦予意義的巨大景物開始逐漸顯現出來:
在幽深漆黑的宇宙空間中,殘余的恆星所釋放出的橙紅色與淡黃色光芒無力的閃動著,稍遠的太空中,空間以不正常的形式翹曲起來,並形成了一堵足以橫貫宇宙的巨大牆壁,自繁華的宇宙總河系帶所誕生的明亮星光跨越億萬光年的遙遠太空撞擊在這道巨大的屏障上,並隨著屏障的彎折與翹曲被一起拉長、變異,並最終匯聚在一個小小的黑色空點附近。在翹曲世界長牆上,無數來自遠方的銀色星光所匯聚起來的“星明之星”是曾經的星明聯邦最為壯觀的人造景觀。也是後來維多維爾等人所附思想寄托最多的景觀。
現在,這顆“星”的核心位置已經不再是一道黑乎乎的空洞,而是一台閃耀著金色光芒的,帝國到目前為止所能製造出的最先進的設備。在百億年以上的文化傳統中,光芒在星明文明裡一直代表著希望,“星明”一詞也由此抽象而來。
命運會以此轉變嗎?
“為什麽我要想這些?!”維多維爾趕緊收住自己的神智,還好,周圍的幾個人並沒有注意到他這次小小的走神。
......
十七號方舟,第一艦橋總控大廳。
例行檢查完成之後,艾思凱特便將注意力集中到了位於大廳中央的數學率核心上。
在這兩千多年的時間裡,除去旗艦之外,其他方舟的絕大部分人所起到的作用其實就是分布在各艘方舟各處的巡查者與維護者,他們所能起到的作用實在是太過有限,而且除去最早的幾位晶能靈魂融合者以及軍隊之外,濃度過高的晶能環境對於普通人而言還是有傷害的。 相對於旗艦,其他飛船裡時間流動的速度更快,不是從法則上,而是從感官上。
在不久之前,艾思凱特逐漸開始有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似乎正在與整艘飛船產生共鳴,在他第一次明確體會到這種感覺時,共鳴來自於四面八方,在最開始的那一小段時間裡,他以為是自己出了問題,但是很快,他便回想起了四千年前自己的遭遇,以及變化。
共鳴來源是晶能,在飛船動力爐提取,數學率核心編譯轉化,晶質導軌輸送的共同作用下,澎湃的信息流動充斥著核心艙段的所有角落,他能在這彌散著晶能輻射的環境中感覺到共鳴甚至是親切之感,也實屬正常。
自這種感覺出現之後,它便無時無刻都佔據著艾思凱特的一部分感官處理能力,盡管這種感覺並不算多壞,甚至有些時候有一種酥酥癢癢的輕微愉悅感,但是對於一個需要指揮末日方舟的艦長而言,這樣無意義的感官則完全可以說是一種危險因素。
但是今天不一樣,艾思凱特能感覺到,這種共鳴之感正在從被動的存在轉變為自己可以控制的,屬於身體的一部分。
他輕輕踱步,來到一條從數學率核心向外延伸的主晶質導軌旁邊。他輕閉雙目,抬起右手,將自己的主注意力下降到潛意識層面,放棄一切感官而讓靈魂成為自己接受外界信息的唯一來源,他認真的體會著那種奇妙的共鳴感,並開始嘗試著構建一些東西。
在他的手所對應的晶質導軌中,一個小小的明亮光團開始逐漸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