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處……轉轉?”
埃諾頓的心智也一瞬間沒能轉過這樣一個彎來——話倒是很容易理解,這些事情做起來也算是簡單,可是,這些簡單而看起來與當前情況並不著邊的事情……是要現在就做?
四處轉轉的確沒有任何困難,而且在文明是否能夠自身救贖的最前沿關頭,絕大部分平時被十分看重的各類尊嚴在這麽個時候都可以對最高目標讓步……但是讓原本相信自己還有整個文明都有可能會灰飛煙滅的埃諾頓去想神明能夠讓自己等人帶著,像某些文明的部分放松習俗那樣滿世界亂轉……他可不敢往這麽個方向去想。
......
“……說實話,神,你們的確與我們曾經存在過的印象與描述都相距甚遠。我們原本認為,你們可能會更加嚴肅,更加冷漠……該死!我——”
“不用緊張,我再說一遍,無論如何,你們那被自己看做是“最後的遺願”的願望都會得到滿足,而且你們也不用擔心自己說錯話,更不用擔心我們會因為現在的情況而對你們下滅絕令。”伊蘭迪斯微笑著搖搖頭,她的神念身影在埃諾頓的眼中不知何時已經纏繞起一圈若有若無的聖光。“這裡的廣大區域仍然被薄霧所阻擋,我希望你能夠帶我們去看看這個世界之中的事物,以便於我們做出更加詳盡的對文明,對種族判斷。”
“……遵命,那麽請問神是要使用自己的神聖飛船,還是……”
“用你們的載具吧,我們的本體可能會產生太強的擾動,在迷霧完全解除之前擾動過多終究不是什麽好事。”
“……明白,我立刻命人準備交通工具,在準備好之後,我會立刻將相關坐標傳送過來,頻率與格式仍然——”
“當然,按照原有通訊格式進行信息傳輸,另外埃諾頓,你也跟著我們一起去,順便為我們擔任向導吧。這處有些像墓穴的深層地下設施……它的功能恐怕很快就會到頭了。”說著,伊蘭迪斯的神力投影輕輕抬手指向那隻巨大的黑色金屬箱。箱子平穩的被空間漩渦吞噬。一瞬間,由於這隻黑色巨箱存在而更顯逼仄的狹長大廳甚至多了兩分空曠之感。
“遵命。”
十分鍾後,一架橢球型的飛船從這顆“首府星”的地下機庫之中緩緩啟動,在飛船的厚重艙壁之中,一部分仿佛龍骨一般的環正慢慢變得紅熱起來,這飛船對於克林卡文明的各類主要軍艦而言自然並不算什麽大個子,但是在空曠而黑暗的太空之中,由於有超光速通訊和超光速武器存在,克林卡艦隊的飛船最基礎的排布間距可能會有數光分之多——在這個等級的距離差距之上,一百公裡的飛船也不過是巨大的星海幕布之中一顆活動的微弱光點而已。
徐徐升起的,更像是一條完整的山脈。在第五軌道的遙遠距離之上,那顆泛著橘紅色的主序星看起來已經相當微小,在巨大的郵船起飛過程之中,它自身在地面上留下了大片拉長的陰影。
“這架深空郵船就目前看來應該說是最適合用來執行命令的交通工具了,它比起其它同等級的郵船而言稍微加強了動力系統和防禦系統。不過由於我們當前的技術水平還仍然無法解決一些可能很低等的、受限制於物理法則的問題。因此飛船必須在大氣層之中盤旋一段時間讓散熱環幫助散去所有系統余熱——在飛船的平行世界航行系統激活之後,它才能開始涉足真正的深空航行。”
“一般的宇宙級文明在向能夠跳出世界,
航行於虛空的超級文明過渡的過程之中會走出大量不同的路,產生大量不同的技術體系,而這些技術體系倒是往往從他們第一次開始嘗試橫渡星空之間的黑暗深淵之時便已經開始開枝散葉。無限的樣本與無限的概率波動之下,任何事件都將會是可能且合理的。” 飛船那原本堅固的金屬艙壁此時也仿佛液體一般波動起來,那仿佛金屬鏡面一般的波紋使得飛船內部的光影一陣亂晃。很快波動的光影和原本的飛船結構看起來一並都消失了,在已經有些昏暗的橘紅色天空之下,輝煌而燦爛的立體城市一直鋪展到了整個星球的地平線盡頭,在燦爛的城市夜景之中,點點光芒所組成的河流仍在汩汩湧動著。
“我們禁止了非官方調令的大規模遠程人員調動,不過我們並沒有禁止星球之間與星球之內的交通以及居民流動,也沒有禁止必需的大宗質量轉移。畢竟我們目前的文明雖然在不斷滑向末日,但是至少現在文明還仍然能夠穩健得存在一段時間,在真正的末日災難到來之前,我們也沒有必要像自虐一樣淒涼的生活下去……神,系統加載完成,飛船可以進行深空航行。請問……”
“去你認為值得去的任何地方都行,不用在意順序,也不用在意它們會代表些什麽。”
“......明白,已經通知駕駛艙,正在按照含義性關鍵景象節點設置航路圖。正在啟動平行世界超光速引擎。”埃諾頓微微輕搖右手表示接受,而伊蘭迪斯也注意到,在命令下達之後,四周有一部分環境反而變得略微有些嘈雜起來——似乎有許多環境的背景噪聲產生了疊加。
飛船似乎失去了其原本的質量,常規約束作用被替換,而明面上用於傳播引力的引力子結構開始變化,開始在兩個遙遠到近乎不在一個世界一般的數軸之間開始形成矩形交變波形。在這無視最高權重秩序世界約束法則的航行方式推動之下,飛船很快便拉長成為了一條看起來縱貫星雲的黑線,向黑暗的空間深處疾馳而去。
……
“這是勃利波克類星體,它是我們目前所確認的,整個宏觀世界之中最穩定,也是最龐大的類星體,它其中蘊含著一個超過兩千億倍首府主序星質量,事件視界超過一萬兩千億公裡的超級質量焦點……這是我們在探索深空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可以說是……最強大的單體天體……”
“……我們的詞語之中還是難以找出能夠形容它的詞匯——它幾乎可以媲美整個漩渦星系,而它附近那極端嚴酷的環境吞噬了我們好幾個批次的開拓隊伍,它甚至強大到了直接在那一區域附近閉合了我們所能去往的任何平行世界,我們懷疑這個超級黑洞不可能是任何恆星自然坍縮形成的,它極有可能是從這個世界發生創世紀之後形成的太初質量聚合物。按照我們的計算,要想等待它自然消失,所需要的時間會是天文數字——恐怕將來有一天這個宇宙發生了世界末日,它也仍然能夠在世界的殘骸之中繼續存在下去……”
在埃諾頓凝視著數百萬光年之外的,無比輝煌而燦爛的吸積盤與仿佛接通天地的巨柱的超高能射流時,那已經有些渾濁的眼珠之中流露出了敬畏——一種在文明之中一度消失了可能是數千萬年之久的心緒波動。
天然的平行世界之門的存在,以及與之有關的部分結構法則使得這個一路高歌猛進的文明恰好回避掉了相當多的,需要受製於現實世界結構的行動,而當遙遠的空間被不斷征服,人定勝天與種族至上的呼聲自然會壓過一切。而在許久之後,當這些可能與世界源頭多少相關的宏偉天體的出現,使得他們不得不面對他們不可解決不可處理的問題,再次面對這足以壓垮虛實世界線的自然偉力之時,他們才總算尋回了那一絲絲對自然的敬畏之意。
……
“阿裡摩-克默星雲,它標記著我們的文明所經歷過的一次最大規模的內戰。”老人在大幅的全系星圖上指點著那仿佛是刻在空間之中的深長傷口,在從遠離繁榮的、整個宇宙主要物質聚集區域的世界邊境之地向宇宙的中心看去,在疊加光速補償濾鏡之後,本超星系集群之中的一條與繁星所格格不入的,有些模糊的物質雲帶仿佛彎曲爬行的長蛇一般,在縮成米粥一般的星系中間一粒一粒的蔓延出去,直到偏僻之地,世界的盡頭。
“那次超級內戰我們為了爭奪資源,近乎全部的軍隊都在短時間內一起陷入了混戰。在戰況最激烈的時候,每個星系每天都可能有上千萬顆恆星被徹底炸成碎片。”
“由於缺失自身約束規則,我們在意志崩潰,信仰崩潰,思想陷入混亂,本性徹底暴露之時對同胞卻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那次大規模戰爭摧毀了大量的交通節點和測量節點,那損失大到幾乎要我們再進行一次區域開拓,因此,在星圖之中,這道仿佛傷口一般的醜陋星雲內部始終是一片不確定的空白——我們來不及重新將其完全納入控制版圖了。”
“內戰之後,我們制定了大量的規則,並且我們開始回憶我們的整個文明歷程,並且開始嘗試盡可能做些什麽來重新使得我們冷靜下來,在這樣的過程之中,我們的文明經歷了來自本族的炮火洗禮之後反而更加團結。同時,我們也盡可能開發了我們靈魂與其轉生聯合之間的可能與技術——實際上,我擁有的靈魂不只是我自己的……咳咳,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來自於文明本身,因此才能像這樣,我以個人的存在,卻能夠充當整個文明的使者與代言人……抱歉……”
“說起規矩,這一點我可能需要說一點可能與你們認識有所不同的部分:你們在開拓技術體系的過程之中,通過跳躍於不同的世界線來獲取通過常規物理手段所幾乎不可能達到的效果,這本身就是在鑽規則的漏洞與空子——不過其實,鑽規則空子,這其實在某些方面某種意義之上是一件常態之事,是虛空之中到處都存在,到處都在做的常態。”
“作為神明,我們在穿梭於基數近乎無窮大的白區世界與范圍巨大的領土的過程之中,我們可能會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問題多到可能一個來回下來用你們的文字記錄就需要直接把字刻滿整個空間結構才能滿足。而無論是誰也好,只要他能夠活的夠久,那麽虛空之中那許多權重無限小的事情他都總會撞見——因為他總會遇到足夠大的樣本空間。”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神族軍隊無時無刻不在遭遇意外,那種前所未有,甚至可能值得專門再開一門學科的意外事件,如果我們通過無限多的規則與細綱以期有一天能夠將所有事件都包括在內的話,那麽那份細綱將會變得與整個虛空之中存在的秩序世界一樣巨大而龐雜。”
“因此,我們在經歷了足夠多之後,才完全意識到只要確定好能夠表明我們前進方向與前進意志的原則性條目就好——至於剩下的,在保證原則的情況下隨機應變足矣。從心所欲但不逾矩......”
“對了,說起這個,我很好奇,埃諾頓,如果說給你們克林卡文明一次重啟的機會,將一切回滾到你們剛剛開始發展的那個時刻,你們是否會走的有所不同呢?”看著那隱藏在黑色兜帽之下,卻多少已經有些泛起好奇之情,甚至有些褪去麻木而重新煥發對未來的希冀的眼神,直擊心底的問題忽然從精靈王的神影裡給出。
“……或許在得知這一切之後如果能夠再度重來,或許我們會多些考慮多些謹慎,可能會選擇種族融合的方式來兼並我們所遇到的文明,但我想……恐怕最終我們所走出的路與現在的差距不會太大。”
在良久的考慮之後,埃諾頓最終還是決定將最真實的思考呈現出來。“我們也有所察覺,在我們擴張的過程之中,其他文明之間大大小小的兼並戰爭幾乎從未停止,如果我們不增強自己的力量,那麽我們最終就會成為歷史的塵埃,無論保護性呼聲多麽強烈,那也不過是高位者對低位存在的憐憫——有些時候或許是力量層次幾無偏差而產生的拖延借口……”
“我想,在以後,假如我們的文明繼續存在下去,有一天發現了比世界更廣闊更宏偉的東西,我們見得更多,思考的更多更深,我們或許會有一些不一樣的見解,但是以往的歷史,恐怕無論怎樣修改,只要我們還是我們,最終就還有可能殊途同歸,畢竟在恆星的照耀之下,這也算是某些必然過程。”
“嗯……不錯,你果然是這樣說的。你沒有違背自己的意志,實力夠強才有夠強的話語權,這一條是不會改變的。我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什麽都知道,能夠清晰而透徹得理解我們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的。我們也有屬於自己的發展與成長歷程。你們滅絕了許多種族——然而說實話,在我們所觀察記錄下來的所有超級文明之中,其無一例外都進行過滅絕活動。但是就現在來看,對於引領秩序的我們而言,滅絕令的簽發與執行都異常嚴格與謹慎。”
“現在既然你們需要將一部分希望寄托在我們的身上,那便代表你們確實有一部分真誠的思考和意願——究竟要不要加入我們。如果這一切最終成立,那麽在那個時候,你們自然也需要遵守這其中的部分規則。不過,在這裡我要再次強調,如果你們真的做出了全部的決定,你們需要被進行相當長時間的觀察考核,也需要為自身的行為做出償還——為了你們所背負的文明終末。但是說到底,那應該還是你們能夠負擔得起的代價。”
……
“弗瑞文明的文明紀念碑,這座紀念碑的三座人像是按照那個文明的所有不同性別的個體的形象所建造的,在它上面刻有大量的文字,不過那些文字所記錄的並不是他們的文化歷史,而是那個文明希望我們解決的,他們在滅亡之前未能解決的問題。”
在三座足有數百米高的,由混金屬岩石所雕刻的巨大人像面前,埃諾頓那枯槁的右手微微拂過寬大而堅實的底座,“我記得很清楚,他們在所存在的那個時代而言很強大,我們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不過在最終戰役的時候,他們提了一個條件——滅絕,可以,不過需要留紀念碑,以他們的形象鑄造,並且他們還羅列了一堆問題,都是有關於探索世界的。”
“最終戰役一旦打響,我們必然勝利,但是那也會是慘勝,因此我們答應了他們的條件,在看著雕像落成,所有問題被記錄並被安置到一個偏遠而缺乏打擊價值的星球之後,他們倒是真的選擇了集體自爆——而我們自然也選擇了信守諾言,並且那些問題幾乎都是發展過程中必然會遇到的,因此我們也沒付出更多的精力, 不過直到最近我們才知道,或許在所有文明的延續請求之中,弗瑞才是最成功的。”
“如果文明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以自身實體存在下去,那就把文明所保留的目標與意志傳承下去,雖然到了這個層面,這些虛無縹緲的信息已經很難再與它們的主人有所聯系,但是從某些方面而言,這的確是文明的意志在轉換方式之後仍然在頑強的存活著……神?”
……
“你們……是誰?”
“我們自稱為涅洛卡特,頂級文明,無盡虛空中當前秩序的締造者。”
“你們要做什麽?”
“以你們為跳板,傳承我們的文明,可以說,你們別無選擇。”
“這其中沒有什麽秘密可以隱瞞的,我們的地圖遍布災難爆發的標記,被自身拖垮……不過是時間問題……我們已經時日無多……亂海的爆發已經越來越嚴重……”
“我們是來自舊時代的幽靈,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在違背秩序……我們躲過了災變,但虛空的力量最終仍然能抹殺一切……”
“我們沒有選擇,你們也沒有選擇,在混沌的世界之中,你們的文明是我們所能找得到的唯一有可能讓我們的計劃成功的存在,無論如何,你們必須執行——傳承並非使命,但確是十足的無奈。”
“……如果文明終將滅亡,那麽就傳承其最終的意志與方向……如果技術體系最終不能再被虛空接受,那麽就傳承真理……它們不會歸屬於任何一方……”
“活下去,大橋必須被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