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她是現代人啊!
她自覺和古代女子不一樣。
那些人生而如此,她們可以低下,她怎麽能低下?她們可以忍受,她怎麽可以忍受?
所以她還是反了。
最大逆不道的事也做了,偏要找個人頂在自己前頭,偏要套在一個男人的殼子裡。
自欺欺人、何其可笑……
嘴上批判三綱五常,批判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束縛。
真到了這種環境裡,又給自己找盡借口,什麽生產力、什麽時代局限……
都是狗屁。
以為穿著男裝爬上最高的位置,別人就會把她當做男人、將她與那些低下的女人區分開?
現實充分證明了,不會,永遠不會。
何況,這些真是這個時代的規矩嗎?
中州如何她不知道,但就起事以來所見,南州的女子登山入海、領兵作戰,勇猛不輸男子。
以女子之身反抗暴政的也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佔了半壁之多。
有憲夫人這種巾幗在先,她仍舊覺得扮做男子行走於世才方便,為何?
真的沒有辦法嗎?
如果不推舉史弼,真得就沒有辦法成就她自己嗎?
有的,雖然麻煩些、艱難些,也是有的。
不提中州南州的差異,只要有人能帶著那萬千生民在亂世裡蹚出一條活路,只要能讓他們吃飽穿暖,誰在乎是男是女?
她既做得了輔國太尉,怎麽就坐不了那更高的位置?
開局棋錯一著,但也不是不能糾正。
中途、乃至她進南柯小苑以前,她有過無數次機會。
只可惜,
自認受過高等教育的她,自認比古人開明先進的她,卻在不知不覺間裹了腦、束了腳。
尤其此刻,從阿醜嘴裡懵懂問出的這句話,更讓她無地自容。
她竟然……還不如一個古人敢想。
是啊,她錯了。
她錯在對女子之身的不認同,錯在既想又想。
要麽徹底躺平,要麽徹底掌權。
她掌權不徹底,躺平不徹底。歸結起來就是造反不徹底。
早知道,她就該以本來面目示人,以女子之身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
便是死了,也是坦坦蕩蕩,也可給後來者、給更多的女子打個樣。
這不也是有意義的麽?
五仁抬起枯瘦如柴的手看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
可惜啊,可惜……
而後偏轉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阿醜。
五仁知道阿醜是個聰慧的姑娘,無論什麽都領悟極快。
但她能說出這些話來,還是讓她深感震驚。
是否是自己平日裡無意識說的那些給她帶來的影響?
執政期間五仁不敢太激進,沒有弄出太多超越時代的東西,就是怕欲速不達,想著先打好基礎,而後一步一步來。
阿醜的穎悟超出她的想象,可這樣對她就是好的嗎?
她的出路在哪呢?
若然沒有出路,只能清醒地痛苦……
五仁又陷入了那個怪圈。
到底還是不忍心把阿醜從屋簷下推出去。
“其實我更想效仿范蠡,由布衣客到上將軍、由流亡者到大富翁,多麽富有傳奇色彩!更傳奇的是,他創造了扶危定傾的奇跡以後,見好就收、急流勇退,即便勾踐再三勸留,最終還是不辭而別。
“范蠡乘舟浮海到達齊國海濱,改名換姓、捕魚養殖。經過苦心經營,積累資財達數十萬,名聲遠揚。齊人發現了他的才能,便請他出任齊相三年。
“范蠡曾對人言:‘治家能置千金之產,做官能至卿相之位,這已達到極限了,長期享受這樣的榮華,是不吉利的。’於是歸還相印、散盡家財,贈送親友和鄉鄰,而後悄悄離開了海濱,到陶地定居。重新經商,又擁資產千萬,成了遠近聞名的陶朱公。
“而當初不肯聽他勸告選擇留在越國的文種呢?有人進讒言說他要造反作亂,勾踐聽信讒言,賜給文種一把名為屬縷的劍,‘三術亡吳,一身殉越’,這就是文種的下場。”
說到這,五仁看向阿醜。
“錢權乃雙生子,能佔一樣就很不錯。世人多數可能會選擇權力,但,權力是一把會吞噬人心侵蝕人性的魔劍,近之者,不死也不會有好下場,比如文種、比如我,比如…先王。還不若做個陶朱公,泛舟五湖四海之間,廣結好友、豐富見聞,自在悠遊,清醒簡單地活著,不也很好麽。”
阿醜眼裡明顯有些疑惑,但她總是肯聽教的,緩慢點了下頭。
自那以後五仁就改變了聊天方向,談起了她家鄉的織繡,帶著她研究那些有用沒用的日用之物……
即便再說故事,也盡可能挑些輕松愉快的,生怕無意間再灌輸給阿醜什麽。
辜百藥也結束了居無定所的日子,他在雁蒼山腳下的一個村落安了家,距離烏鵲潭不近也不遠。
除了給遠近的鄉民看病,定期也來看看五仁。
這樣的日子差不多持續了有五年。
五年間阿醜有了許多變化。
變得有脾氣了、會與她頂嘴了、越來越鮮活了,那雙漂亮的眼睛會笑了,裡頭終於有光采了。
好景不長,史弶薨逝,傳位給了史殷奇。
史殷奇即位以後,被遺忘的南柯小築愈發沒人記得。
不知是上面授意還是守衛擅作主張,她們被趕進了那個一直保留著的破敗小院,吃穿用度也被克扣到底。
辜百藥倒是能接濟一下她們,但接濟的東西根本到不了她們手裡。
那些人倒也沒想真逼死她們,不然還克扣誰去?便允許阿醜去後山覓食。
阿醜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撿些柴禾、尋些野菜……生活愈發艱難。
五仁的身體也越來越差,開始頻繁咳血。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無法再庇護阿醜,也不想再拖累她,就勸她趁著如今看守松動乾脆偷跑了罷。
阿醜卻是個死心眼,任她怎麽說,就是不聽。
辜百藥進來一趟也不容易,每一次都要花許多錢打點。
而經過這幾年救苦救難,他的資財想來也不剩多少了。
五仁想讓辜百藥帶阿醜走,辜百藥卻問她想不想出去。
五仁笑問:“你又不會拳腳,難不成還能毒死他們?”
辜百藥看著她,道:“如果你想,我可以。”
五仁愣住。
默然良久,搖了搖頭,“不了,我……我在這挺好。”
辜百藥背著他的藥簍走了,和幾年前一樣。
這次他去了中州。
五仁以為他想通了,孰料次年他又回來了。
五仁這才知道,他去中州,是為了給自己尋一味藥。
那藥或許的確有些效用,她破敗的身體又多撐了幾年。
可人哪能和天爭命?她的生命終還是走到了盡頭。
彌留之際,有一種深深的釋懷。
卻也還是有許多的放不下。
辜百藥是一個,阿醜是一個。
辜百藥是個醫癡,她去了,他尚有精神支柱。
阿醜怎麽辦呢?
“你帶我走好不好?去你的家鄉,去哪裡都行。”阿醜抓著她的手,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小聲哀求著,惶惶無依。
五仁心都要碎了,嘴角強撐著笑意:“人欲雖汙濁,但這世間本是美好的,好好活著,總有一日能找到你的快樂。”
阿醜搖頭,拚命搖頭。
五仁抬手扶著她遍布疤痕的臉:“你忘了怎麽答應我的?我還有事交代你做……”
於是告訴她,自己有個著書立說的心願,希望她幫忙達成。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
看著她哽咽應下,五仁欣慰一笑,終於閉上了眼。
她的確有遺願,卻不是告訴阿醜的任何一個。
她希望在她離開之後,辜百藥和阿醜能盡快忘記她。
忘記她說過的話,忘記與她有關的一切,忘記她的存在……
就當她從不曾來過這個世界。
或者這樣對他們才是好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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