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了!”
仆役跌跌撞撞跑進院,邊跑邊疾呼:“虎豹騎、虎豹騎來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
虎豹騎?
國君的侍衛隊,只聽命於國君一人。
可國君目下並不在逐鹿城中,怎……
是了!虎豹騎除了直接向國君負責,還聽從琦瑛妃調遣指揮。
他們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宗室貴臣……
蹇昉想起近來為琦瑛妃授課的父親,面色大變。
不等他有所反應,擐甲持戈的內衛已將蹇府團團圍住。內衛破門而人,如狼似虎、散向四周。
未幾,府中所有人都被驅趕到了中庭。
先還是一片驚惶慘叫,內衛拔刀以對,聲音立即消失。
“統領,人都在這了!”
包圍圈開了一個口子,有人走近。
身姿清瘦,眉目秀致,穿著虎豹騎統一的銀灰鐵甲。
這種鐵甲近似軍中將士所著兩當鎧,卻要輕便許多,一側有披膊一側無,下半身原本該有裙甲防護,他給撤了,想是嫌其累贅,也自覺用不著。
除此之外還有一樣與旁人不同。
別的內衛甲衣之下的裡襯皆為深色,他的則是鮮綠。
這種顏色莫說男子,擱在女子身上也很難壓得住,他上身卻是毫無違和,大抵是膚白貌秀的緣故。
蹇昉見來者並非凶神惡煞之輩,手中也無刀兵,定了定神,道:“不知——”
弱冠之年的長子卻在一旁激動叫喊:“妖妃把我祖公如何了?!我祖公是不是被你們給害了?你們這群鷹犬!最可恨是妖妃,她不得好死!她——”
蹇昉嚇了一跳,待要去捂長子的嘴,被他掙了開。再看那個統領,竟無惱色,嘴角隱約還提了一下。
“勇氣可嘉。”聲音不粗也不細。
話落,轉身。
以為他要離開,提著的心才要放心,就聽到噌地一聲。
轉過身去的統領順手拔出了手下的佩刀,而後一個旋身,刀鋒無情劃過——
咒罵聲戛然而止。
蹇昉眼睜睜看著長子的喉嚨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噴濺而出……
“啊!!!”
蹇昉失語,他的妻子撲上去抱住抽搐中的長子的身體哭斷了肝腸。
余者皆抱頭瑟瑟。
“抓緊點,天黑之前我要知道結果。”統領將刀拋還給手下,瞥了蹇昉一眼,“就從他開始。動靜別太大,吵到左鄰就不好了。”
-
宦者將屍體拖走,並快速更換了新的地衣。
菖蒲進來時,重環正拈著那根事先被換掉的毒針嘀咕:“見血毒發,又哪裡及我的厲害?不需見血,照樣送你見閻王。”
隨即躍躍欲試道:“女君,搜查拷問的話,神歡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不是還有女眷?也不方便。婢子去助他一臂之力如何?”
薑佛桑重新坐於案後,提筆默寫今日所學。
她未發一言,但重環知道她是準了,高興地領命而去。
門口與菖蒲撞上。
菖蒲遲疑了一下,道:“你那些毒別亂使,萬一傷及無辜……”
重環仍是嬉笑:“也不是每樣毒都能要人命的。菖蒲姐姐只需伺候好女君,這種髒活累活自有我們呢。”
菖蒲聽著腳步聲走遠,有些恍惚。
已不是很能將這個使毒如常視殺人也如常的重環與當年那個雖愣頭愣腦卻還算淳樸的小環聯系上。
其實變化最大的還不是重環,而是……目光投向書案後執筆靜書的人。
可是能怪女君嗎?
就好比今日,稍有大意,死的就是女君。
和蹇師一般的死法。
“有消息了?”
菖蒲回神,趨近,將一截細竹管遞上。
密信上只有四個小字:“已離上祿。”
薑佛桑看完,遞還給菖蒲,菖蒲會意,投進香爐中燒掉。
“時候不早了,女君是回王城,還是去南柯小築,亦或乾脆就在這山海苑歇宿?”
依菖蒲之意還是回王城的好,山海苑中守衛雖也算森嚴,倘有萬一……
薑佛桑看向外面,日頭逐漸偏西,熱意像是突然間蒸發了,涼意從四面八方侵來。
擱筆,合上書冊,道:“去南柯小築。”
“要不等神歡他們回來——”虎豹騎還剩三十人,菖蒲擔心會出意外。
薑佛桑看了她一眼。
菖蒲垂頭:“婢子這就去安排。”
-
馬車高闊,漆紅飾玉,最醒目還不在其奢華外形,而是拉車的馬——足有四匹,僅比國君少一匹。
事先並無人開路清道,然過往行人
仍紛紛退避。
所經之處,無人敢交頭接耳。直到馬車過去很遠才響起竊竊私語聲。
“國君寵妃,果不一般!”
“不是說有兩個寵妃,這是哪一個?”
“國君親賜山海苑,虎豹騎為其親衛,除了琦瑛妃還能是哪個?”
“這麽說琦瑛妃要更得寵一些?”
“也不見得,婀媃妃雖無這些,國君無論何時出行都命她伴駕,琦瑛妃就鮮有此殊榮。”
“我怎麽聽聞,國主出遊期間,王城一切事宜皆由琦瑛妃裁決?”
“那究竟是這種好,還是時時伴駕好?”
“當然是陪王伴駕更勝一籌。身為後妃,其余皆是煙雲,只有國君恩寵是真的……”
一家邸店的二樓,遠遠看見馬車過來,也在議論著這些。
一個頭戴鬥笠的男子抱臂臨窗,耳聞著這一切,看著馬車轆轆駛近。
身後方瞬間息聲,天地間似乎就此靜了下來。
有大膽的行客探頭往下瞧了眼,就發現馬車左右兩圍竟是半敞開的,設著簾幃,隱約能看到一道楚楚的身影端坐其中。
即便看不清,也讓人浮想聯翩。
胳膊肘拐了下旁側之人:“你說,究竟何等仙姿玉色才能把國君迷的神魂顛倒?讓我看上一眼,死也瞑目。”
這些話其實也就是過過嘴癮,根本沒那個能耐付諸實施。
眼看馬車即將過去,歎息一聲。
正要轉身,余光瞥到一道黑影疾掠向馬車。
行客懷疑自己眼花。
揉了揉眼,再看,馬車仍在行駛,似乎無事發生。
“你瞧見沒有,方才——”轉過頭,身畔已空。
行客緩緩張大了嘴。
-
黑影飛身入馬車的瞬間,同時也有另一把劍刺向了他。
他卻不管不顧,迅如閃電般去扯那遮面的紗巾。
還在薑佛桑反應得快,隻扯去一半。
四目相視——
“虹藏!”
那把劍堪堪停在對方喉間,執劍者是一蒙面女子。
“退下。”
虹藏未有絲毫猶豫,收劍,眨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菖蒲推門進來,震驚地看著“刺客”:“五……”
隨即吞聲,退出,將車門帶上。
“繼續行駛,琦瑛妃無事。”
車內的兩人,兩兩相望,久久無言。
其實在摘面紗之前兩人的視線就對上了。
只需一眼,蕭元度就認出了她,薑佛桑也知道蕭元度認出了她。
震驚、愕然、波翻浪湧,最後歸為無盡複雜。
“你……”蕭元度緩緩伸手,撫向她右半邊臉。
方才倉促一瞥,他似乎看到了……
薑佛桑回過神,下意識偏過頭,將面紗捂得更緊。
南州多山多海,逐鹿城亦不例外。
城之東北方有山名燕尾,高百余仞,自大魯嶺逶迤而來,從之者二十余峰,峰峰擁翠,樹樹蕩綠。
南峰則不甚高,望之如半解芙蓉,有泉涓涓傾出,於山腳注以為潭,畝許大,深不可測,名烏鵲潭。
烏鵲潭東畔坐落著一座別院,漆紅綴玉的馬車就停在別苑門前。
別苑內古色蕭森,栽種著木棉榕梡之屬,花卉之類則少有。苑中有一池,名寶鴨池,是從烏鵲潭引的活水。
池當心建有一座與山海苑中相似的竹樓,雖隻得一層,但因凌於水上的緣故,並不就顯局促。且堂、寢、書室等是分隔開的,門扉窗牖俱全,望之與尋常居室無異。
菖蒲端著藥碗,通過曲折的水上棧橋上了竹樓,接近內寢時腳步微頓。
室內一片悄然,並不聞人語。
闊別四年的重聚,當有說不盡的話才是。
譬如五公子為何出現在南州、女君這些年又都經歷了些什麽……愛也好恨也罷,痛也好怒也罷,總之不該是如此。
來南柯小築的一路上,馬車內也是這般地靜。
若說那會兒是出於顧忌,而今靜室獨處、四下無人,又顧忌什麽呢?
菖蒲想不通,躊躇了一會兒,這才叩門進去。
“女君——”
入目所見,兩人一個坐於長案後的圈椅中,一個側身坐於榻畔,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氣氛略有些冷。
“今日藥還未服。”
薑佛桑搖了搖頭:“端下去罷,不——”
“你且下去。”蕭元度起身走過來,接過菖蒲手中藥碗,目光投向榻上人。
菖蒲亦隨之看去。
薑佛桑頭偏向裡側,沒有別的吩咐。
菖蒲一禮後,將案幾移到近旁,又叮囑了兩句,這才退下。
蕭元度收回視線,垂眼。玉匙並無奇特處,藥碗的材質卻有些奇怪,似以犀角製成,其上雕琢著圖騰類的花紋。
他也走到榻畔坐下,正與薑女相對。
玉匙攪拌了兩下,舀起一杓,親嘗了溫度,這才遞出去。
薑佛桑的臉愈發偏向裡側,不肯揭下面巾喝藥。
蕭元度上身前傾、手臂平舉著,也不肯放棄。
雙方僵持了一會兒,蕭元度直身,玉匙丟回碗裡,再將藥碗擱到一旁的案幾上。騰出的雙手握住她雙肩,微用了些力,迫使她轉向自己。
薑佛桑抬手擋了一下。
他道:“我都看到了。”
一句話,薑佛桑仿若被點了穴,再不一動。
蕭元度抬起右手,取下紗巾。
自鬢角至下頜,斜長的一道,應是舊傷了,傷痂早已脫落,留下黯淡的紅痕。然再是黯淡,在這張瓷白的臉上也無法遁形,止愈發醒目而已。
馬車上只是倉促一瞥,而今這道疤就在眼前,蕭元度卻覺得這道疤長在他心上,從不曾愈合過,眼下正肉綻血流著……
目光微晃,移向薑女。
濃密的眼睫遮擋了她所有心緒,卻可以清楚感知到她的緊繃與防衛。
取紗巾的那隻手並沒有放下,手指微蜷,緩緩撫上那半邊傷臉。
有太多話想問。
怎麽傷的、何時傷的?臉傷既是舊傷,這藥又是治什麽的?
喉間卻被什麽哽著,遲遲無法言聲。
眉心深皺,吸一口氣,籲出,側轉身,重新端起藥碗:“把藥喝了罷。”
眼睫顫了一下,眼簾輕抬。
蕭元度勉力扯了下嘴角,“再不喝,藥要涼了,不利腸胃。”
薑佛桑不說話,直愣愣望著他。
望著他坦蕩如常的雙眼,看著他細致地攪拌、吹拂……
等玉匙再次遞到唇邊時,微作遲疑,終是張開了口。
就這樣,一杓一杓的,一碗藥見了底。
菖蒲還備了果脯,蕭元度搛起一顆喂給他,薑佛桑也吃下了。
而後又是靜默無言的兩兩相對。
藥裡有助眠之物,薑佛桑的眼皮略有些沉,仍勉力睜著眼,目光跟隨蕭元度移動。
蕭元度把藥碗擱回案上,回過身,見她一副困倦的模樣,想起菖蒲走時地提醒:喝了藥不能憂思勞神,最好躺下歇會兒。
欲扶她躺下,薑佛桑躺至一半忽而抓住他手腕,抓得緊緊的,語氣有些不安:“你會一直在嗎?你會離開麽?”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清湛的雙眸蒙上了一層霧氣,這霧氣很快氤氳為了水意,波光深處汪著她的無辜與脆弱,還有一縷綿邈的深情。
在這種凝視之下,僵冷了許久的心竟是有了複蘇的跡象。
雖然它在一抽一抽地疼著,但很快便被一層暖流包裹住……滋味實
在難言。
但這種活著的感覺、真切的感受,真是久違了。
蕭元度唇線繃直,漸漸複雜了神色。
“不會,”捧著她的臉,拇指輕輕抹過,沾了一手濕潤,“我就在這守著你。”
“真得?”
“嗯。”
得到他肯定的答覆,薑佛桑朦朧著淚眼,綻開一抹笑意。
蕭元度起身為她調整了一下軟枕,順手拉過裡側的薄衾為她蓋上,坐下時握住她的一隻手:“睡罷。”
躺下後的薑佛桑仍目不轉睛盯著他。
到底不敵藥性,不一會兒便閉眼睡去。
輕勻的呼吸就在耳畔,蕭元度凝視著薑女的睡顏,眼底的眷戀再不加遮掩。
自踏上南州之地,在邊縣小邑見到那些熟悉的方桌圈椅以及諸樣百貨,心裡便就有了準數。
於是直奔逐鹿城而來。
大抵老天也在幫他,讓他在抵達逐鹿城首日便碰上了國主寵妃出行。
不是沒察覺出蹊蹺,也明白穩妥起見應當再尋別的途徑去證實。
可看著馬車自面前駛過,一想到馬車中的人極有可能就是她……便什麽都拋諸了腦後。
理不清那一刻心中所想。
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
最後塵埃落定,果然是她。
進逐鹿城之前,或者更久以前,腦中曾反覆設想著再次相見的情景。
她會是何種表情?又會是何種心情?
是驚喜?是訝異?還是陌生?
是會朝他奔來,還是拒他於千裡之外?
那麽他呢,開口第一句又該說些什麽?
是質問她當初何以那般狠心棄他於不顧,還是詢問她這些年來漂泊異域過得好還是不好?
他的確是有很多話要說的。
可她的眼睛似乎回答了一切,也堵住了他所有的埋怨與質詢。
什麽都不重要了,眼裡就只有她和那條醒目的傷疤。
想著她受傷時該有多麽的疼,而自己卻不在她身邊……
抬起手,觸了觸她的臉頰、額頭,而後替她捋了捋鬢發。
薑女睡得極沉,眉心舒展,蒼白的面容漸漸有了些紅潤之意。
蕭元度輕聲一笑,那笑又一點點隱去。
他也的確是恨著她的。
猶記得從巫雄回棘原的當年,他隨蕭琥巡視南郡時曾於信都軍營遇到一巡夜小卒。
聽了小卒一再錯失並最終與心愛之人陰陽兩隔的故事,從不懂多愁善感為何物的他不知怎麽就被觸及了心腸,回到棘原後一再纏磨薑女,想與她更進一步。
要說起來,那種隱秘的恐慌其實也就隻存在了一瞬,那時的蕭元度實則並不認為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會降臨在他與薑女身上。
然最不可能的事、他從不敢設想也最無法忍受之事,就那樣發生了。驟不及防、始料未及。
天地茫茫,碧落黃泉,滿心牽掛的人再也無處可尋……
“你知道我那一日日是怎麽挨過來的?就指著那點回憶過活……”
萬物都失了生機,千斤巨石壓在心頭,想放聲大喊,喊不出;想縱聲大哭,哭不出。
蕭元度俯身,與她前額相抵,低喃:“我多恨你啊,將我的肚腸刳開一個大口子,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恨積了那麽多,也恨了那麽久,可是才一見面,還不曾得到一句解釋,似乎就已經原諒了她。
積壓了滿心滿腹的怨與恨似乎就這麽消散了。
恨是真的,終歸還是思念更勝一籌。
事實上除了那些質問的話,更闌人靜時他亦曾想過,倘有重逢之日,只要讓他看出哪怕一絲一毫她對他的惦念,那麽不論什麽原因、不論何種境地,他都會緊緊擁抱住她,再不放開。
俯身下去,雙手試探著虛攏住她的肩頭,熟睡中的人就這樣一點點嵌入了他的胸膛,嵌進了那個殘破的洞,嚴絲合縫。
呼嘯來去的冷風瞬間就停止了,人似是死透了重又活過來,此時此刻,他只有無比的感激。
感激老天,將他愛的人重又送回到他身邊。
他的阿娪,終是又回來了。
-
蕭元度盯著沉睡中的薑女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眼前模糊不清。
扭頭看去,窗外一片昏黑,不知不覺夜幕已然降臨。
東城別苑時薑女總習慣留一盞燈,這室內燈台倒是有,卻無引火之物。隨藥一起送來的茶水也早已涼透,薑女醒來若是口渴……
思量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外面並不見菖蒲身影,周遭也無人蹤,應是為了不打擾兩人談話特意遣散了。
月明星稀,涼風挾著水汽拂面,於闌乾處佇立片刻,蕭元度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漸多了幾分清醒。
有些事並不是不管不問就能當作不存在的。
在薑女面前不好開口,倒是可以從菖蒲處下手……
方才菖蒲也說:“此處安全,五公子自可放心。”是以也不用擔心被人撞著。
打定主意,正要邁步,回望了一眼內寢,又想起方才答應薑女的話。
雖說她目下還在熟睡中,瞧著一時半刻也醒不來,但萬一……
也罷,不急於一時。
腳步調轉,入室後順手關上了門。
正要舉步去榻邊,雙耳微動,倏爾止步。
一片靜謐,並無異常,卻瞞不住長期行軍的蕭元度。
黑暗中,索索沙沙的聲響,多且雜,分明是腳步聲——有人接近這裡!人還不少。
蕭元度神色一凜,瞥了眼床榻處,躡步返回,僅貼門後。
待輕微的響動到了近前,將左扇門猛地扯開,一甩袍角,踢擊對方握刀的右腕。
只聽哢嚓一聲脆響,對方還未及反應,手中刀兵脫落,而後一股鑽心劇痛襲來,再看右手,已經扭曲。
慘嚎尚未出口,蕭元度奪過武器反手一刀,將其砍殺在地。
一切發生在轉瞬間。
就聽得一聲令下:“將此逆賊拿下。”
月色下霎時湧現出許多人,就連池中潛藏的也有,破水而出、躍上棧橋,紛紛持刀握劍殺來。
蕭元度正面迎擊。
揣度著這些人來歷的同時,也暗悔白日裡未能按照計劃把薑女先行帶走,眼下叫人甕中捉鱉,未免被動……
此時再說什麽也晚了,薑女就在身後,必須將這些人盡快清除。
金戈交鳴聲響起,無數道黑影從四面撲來。
蕭元度閃轉騰挪,迅猛無比,縱然那些人有甲衣護體,也難敵他出手老辣、招招致命。
開始時蕭元度還牢牢把守門前,慢慢意識到這些人隻衝著他來,甚至出於某種顧慮同樣不敢驚醒室內之人。
蕭元度便徹底放開了手,將眾人逼退後,開始提刀往九曲橋上去。
橋面雖不窄,也算不上寬,他挾著風雷之勢,左殺右砍,竟無一合之敵。所過之處,只聽噗通連聲,被掀飛的黑影或傷或死,多半落入寶鴨池中。
後面的人見其勇悍如此,直若殺神轉世,一時忌憚,不敢上前。
但想到後撤的後果,隻得強壓下那股戰栗,咬著牙再次將其圍攏,待要豁出命去衝殺——
“廢物。”
隨著這不輕不重的一聲,九曲橋的另一端走來一人。
內衛自覺讓道。
來人鐵甲鮮衣,手中並無兵器。到了近前,同樣的一腳踢擊,下屬的劍到了他手裡。
他持劍在手,劍指蕭元度:“束手就擒,留你全屍。”
蕭元度眼睛眯起,流露出冷峻的殺意。
橫刀起式:“有能耐,自來取便是。”
薑佛桑從沉睡中驚醒,榻旁空無一人。
恍惚還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怔神聲,刀兵撞擊聲隔窗傳入耳中。
似還夾雜著菖蒲焦急地呐喊:“神歡!不要胡來,他並非刺客!”
薑佛桑豁然坐起,未及穿鞋履便疾奔而出。
月色稀薄,勉強可視物,一眼望見九曲橋上纏鬥的身影,刀劍相撞、拳腳往來,鏖戰不休。
交手的一刻兩人也都詫異了一下,不過這詫異轉瞬便化為了更濃重的殺機,以最直接的力量對抗呈現。
蕭元度一招一式強勁霸道、凌厲剛猛。與他的大開大合相反,神歡的劍法看似輕靈飄逸,實則刁鑽毒辣,速度快極,又有種詭異的柔和,就在人放松警惕時輕易便被收割了性命。
罕逢敵手之人往往遇強則強,幾個回合下來,雙方眼底俱燃燒起了熊熊戰意。
正打得難解難分,一道淡紫身影赤足奔來:“住手!”
交戰中的兩人聽到這聲音,俱是眸光一縮。
“錚”地一聲,刀與劍狠狠撞擊到一起。
各自轟出一拳後,纏鬥中的身影順勢分開,落在橋面上,各自退了幾步方才站穩。
而後齊齊轉身朝來人迎去。
薑佛桑徑自走向蕭元度,神歡止步。
蕭元度看著她的腳,皺眉:“你怎?”瞥了眼周遭,後半截吞聲。
四周濃重的血腥味讓薑佛桑不安,抓握住他手臂兩側,仔細打量,確認沒有傷著,這才松了口氣。
對戰停歇,菖蒲終於得以從岸邊跑來,身後還跟著重環。
“女君,神歡聞知了街市之事,以為你被刺客挾持——”
薑佛桑轉身看向神歡,神色沉冷:“他不是刺客。”
“聽到了罷?都說了五公子不是刺客。”重環衝他撇了撇嘴,“又不是隻你一個能護住女君。”
這個神歡,可真不枉女君賜他的名,整日神氣的!不就是身手好些嗎?誰也不是吃白飯的。
女君身邊那麽些人呢,豈能讓女君出事?
方才菖蒲姐姐見他來勢洶洶,一邊阻攔一邊解釋說沒有刺客、不是刺客……他就好似聾了一般。
也是,向來只有女君的話才能入他的耳,他也只聽女君一個人的。
瞧,同樣的一句“他不是刺客”,多一個字都沒有,只因出自女君之口,神歡便無二話,收劍請罪:“驚擾了女君,屬下萬死。”
“退下。”眸光淡漠,語氣亦如此。
蕭元度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複雜了神色。
神歡帶著余下的人手撤離了寶鴨池,止在轉身之際看了蕭元度一眼。
菖蒲吩咐人清理了四周及水池,便也帶著重環離開了。
-
燈火通明的室內,無聲的僵持再次充斥在兩人之間。
薑佛桑看向蕭元度,他側身站在窗邊,雖對著自己,卻並未抬眼,不知在想什麽,臉色沉凝,周身也透出一股冷肅。
薑佛桑赤腳走向他,握住他垂於身側的右手:“當真沒傷著?”
蕭元度眉心微動。
這點波瀾很快便被他壓下。
他抽出手,抬眼:“你就沒有什麽想與我說的?”
該面對的終歸還是要面對。
薑佛桑歎聲:“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什麽?”蕭元度微哂,“我想知道的可太多了。”
她為何詐死、為何要以這種方式逃離?
還有,在他跟她說了前世那些事後,她為何還要來南州、為何還會成為那什麽狗屁國主的寵妃!
以為她有苦衷、有難處,尤其見了她的傷之後。
苦衷許是有,然而難處……什麽難處?
當街掠入馬車時他本做了雙重打算,如認錯了人,自可及時抽身;便是沒認錯,那些兵力也攔不住他帶薑女離開。
然而菖蒲一句話,前一刻還劍拔弩張的護衛隊全都偃旗息鼓,恍若無事發生。
蕭元度便意識到,那些人是聽命於薑女的——至少不會構成威脅。
就如同那個來去如風的暗衛。
方才的交戰不過更讓他確認了這一事實。
虎豹騎隨她調動。又何止是調動,分明由她掌控。
還有那個叫神歡的,連那等高手都對她俯首聽命,她要想離開,根本沒人攔得了。
是她不肯走而已。
那麽,還需問什麽?
但還是要問的。
他翻山越嶺不遠萬裡而來,不就是為了求一個答案?
既然要說,那就從頭說起。
“你早便打算離開我了,早在我帶你去太岐塢以前,早在我們……是不是?”
薑佛桑直視他的雙眼,平靜答道:“是。”
胸口似被人重重擂了一拳,蕭元度呵笑:“你可真豁得出去。”
薑佛桑心道,若那人不是你,若沒有山洞裡那場坦誠心跡之言,我也未必會走這一步……
“不那樣,你肯放我走嗎?”
蕭元度抬手糊了把臉,如實道:“不會。”
“所以……”
她不能像芮娘那樣斷對方之情,否則等同於將自己置身險地。
就怕蕭琥作的也是潘家同等打算,自認為解了後顧之憂,便命人在她南歸的路上設伏……
是以她明確告知了曹管事,她這個鈴要分幾步來解。
“我若死在北地,蕭元度未必真就會隨我去死,但他們父子間的仇是結定了。我會讓蕭元度自願放我走,等到了南地,再發生些什麽……那就不一樣了。”
以當時裴薑二氏的處境,蕭琥料準了薑佛桑必不敢再耍花招,自然也就準了。
菖蒲曾對此表
示過擔憂:“蕭使君會否也這般想,等咱們回了南地,發生個天災人禍的……”
薑佛桑搖頭。
她是不信蕭琥會放過她。即便暫時放過,說不準哪一天又會因為她做了不利於蕭家的事、或者對蕭元度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亦或僅僅是出於疑心,而再起殺機。
但當時尚且沒到那一步,蕭琥也還沒卑鄙到那份上。
再者,南地並非蕭家地盤,想似豳州那邊手眼通天隨心所欲,難。
除非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滅了她們全部……薑佛桑也不會全不留後手
讓蕭元度派親隨護送,既是安蕭元度的心,何嘗不是為了防范蕭琥呢。
至於詐死之後,怕不怕蕭元度撐不住,最後似前世的潘嶽那般不管不顧殉了情?
薑佛桑的確擔心過,但……她太了解蕭元度了。
她若死在蕭元度面前,直觀地衝擊下,蕭元度或許真會隨她而去。
但她死於南地,蕭元度不會見到她的屍身,等他得知死訊都已是幾個月後,屍寒骨冷……
以蕭元度的性情,必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漳江又非尋常河流,半年,至多一年,他總會接受事實。
屆時最初的衝擊已經過去,痛苦的情緒或許漫長,但也都會過去。
再者,蕭元度到底不是潘嶽,前世落魄到那等境地,遞刀給他自戕他都不肯,覺得窩囊,尋短見這種事他不屑為之。
即便如此,薑佛桑還是做了些別的安排……
諸般盤算,隻沒算到此生還有再見時。
畢竟過去了那麽久,久到她都覺得像是又隔了一世。
以為蕭元度應當已經自往昔的陰霾中走出,成家新娶、兒女繞膝……
他卻尋來了南州。
“你是怎麽……發現的?”她問。
蕭元度反問:“你巴不得我永遠發現不了罷?”
薑佛桑垂下眼,有晶瑩自眼睫下一閃而過。
蕭元度見她如此,眼神微閃,胸口不由一陣窒悶。
硬逼著自己硬下心腸,調轉視線不再看她,轉過身去望向窗外。
怎麽發現的呢?
蕭琥都知道暗地裡將與薑氏裴氏沾親帶故的人以及與之相關之地查訪個遍,他又怎會不知?
沿江打撈的同時,撒出人手,不止在京陵與江州,整個南地北地,所有薑女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
包括出雲山,亦包括良棲山院。
可是找不到,始終找不到。
再想不到薑女還能去哪裡,在日複一日的空耗中,日漸陷入絕望的泥潭。
想過把她的衣冠塚遷至北地,又想起曾約定要再辦一次隆重風光的婚典。
原本蘄州戰事結束他就該南下提親的。人不在,他就抱著她的排位進蕭府,照樣拜天地、行大禮——是人是鬼,她總是他的。
大歸之婦、暴亡之人,進不了薑家祖墳,那又有何關系?自有他同棺同穴,斷不會讓她做那孤魂野鬼。
蕭元胤苦口婆心地勸說了一堆不管用,最後實在沒轍,就道:“你果真要如此?也好,你既是認定她死了,行此冥婚也無不可。”
蕭元度如遭當頭棒喝,瞬間清醒過來。
是啊,行了冥婚,就等於接受了薑女已亡的事實。
如果連他也認定薑女死了,薑女就真地死了……
然他不願這麽認定,更不願就此接受。於是暫時打消了主意,找尋和盯梢還在繼續。
這樣也給自己一個希望,似乎堅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在漫漫長夜中等來一線天光。
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自她走後,日長似歲,一天比一天更漫長,一天比一天更難捱。
都說事大如天醉亦休,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難敵思念入骨,如何罷休?
極度的壓抑之下,日夜被痛苦侵蝕著,萬念俱灰、了無生趣,覺得終究等不來那一線天光了。
鳳翔九年冬,北涼來犯,他隨軍出征,一度冒出過“若有個意外發生,或許他和薑女就能團聚了”的念頭。
北涼敗退以後,又擊退了主動來犯的相州兵馬,蕭元度短暫回過一趟棘原,無意間聽到鍾媄問小六:“人之將死是否都有預知?”
而後說起薑女離開北地之前的種種安排,感慨她就像早便知曉自己會出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刹那之間,便如醍醐灌頂一般,蕭元度慢慢回過味來。
他不信預知,他隻信預謀。
“他們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你,我也沒有心力注意蕭府中事。
“那幾間商鋪讓鍾媄代為打理,這你曾跟我提過,然而繚作也交給鍾媄,還有繚作內的一應人事變動……鍾媄說得沒錯,你似乎篤定自己不會再回來,你知道一別即是永別。
“跟著我聯想起鳳翔九年春江州那封來信。你阿母可真會安撫人呐,簡直知我甚深。究竟是她知我,還是你知我?”
柏夫人那時似乎也才從喪女之痛中走出。
至於怎麽走出來的,她在信中言:“近來常夢阿娪,夢中隔河相望,不得親近。阿娪神形憔悴,淚眼凝噎、口不能語,似有諸多放心不下,九泉下難得安息。”
柏夫人不想讓女兒魂魄難安,自不敢再過於沉溺悲痛之中。
而薑女出事前曾與柏夫人夜談,提及蕭元度種種,柏夫人知曉她的不放心也包含蕭元度,是以寫信來勸他振作。
猶恐他有輕生之意,還搬出了佛門“自殺者不復得人身”的一套。
蕭元度還真就信了。
都言道修今生、佛修來世,他和薑女今世若注定這般收場,那他僅剩的盼頭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
但如果再不復得人身,那他連最後的盼頭也沒了,修得來世又有何用?
“還有隨信送來的那個人偶,你連這個都交代好了?分別時你答應送個人偶伴我,見人偶便如見你。當時不及做,亦或你只是口頭敷衍,根本什麽都沒打算給我留。回到南地後又生悔,怕我真想不開,所以就把此事托付給了你阿母?若然我當時已經走出來,那麽那封信、那個人偶,便永遠不會再有了罷?”
風過留聲、雁過留痕,薑女本是面面俱到之人,但太周到了,未免就顯得刻意。
疑心一起,再回頭審視,發現處處疑竇。
薑女以侍疾為由逗留江州,先行譴走了蕭家府兵以及蕭元度派去的親隨,而後又另外安排船隻提前送諸姬回京陵……還有嘉鳴園中,薑女衣冠塚旁側,別立了一座衣冠塚,是薑七娘的。
顯然,與薑女一起“出事”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而薑女出事之後,去南州開拓商道的良爍再沒了消息,更不曾回過京陵。
最初以為他在南州遭逢了意外,但有沒有一
種可能,他根本就是薑女的前哨?
有沒有可能,薑女根本就……
後來又得知,當初蕭元胤將他從南地帶回時,柏夫人私下曾叮囑過休屠,在他消沉的日子裡,近身伺候的仆役皆不可大意,尤其要留意蕭府中人。
休屠以為這是來自前嶽母的關懷,然而若沒有薑女,柏夫人又豈會對他這個前女婿如此上心?
明明就有諸多異常,蕭元度卻一味沉浸在喪妻之痛中,不曾察覺。
“與相州開戰前,我南下晚了幾天,錯過了你的祭日。偏生那麽巧,你祭日前一天,你繼父偶感風寒病倒,你阿母忙著照料他,連為你設法會的事都拋在了腦後……她若真是疼你愛你,又豈會疏忽至此?
“除非,她誤以為我不會去了——若非為了糊弄我,她壓根就不想去祭拜的罷?給尚在人世的女兒燒紙錢、做法事,多晦氣,你說是不是?”
“你知道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蕭元度驀地轉過身,再壓不住滿心鬱怒,雙目似要噴出火來,“猜疑一點點被證實,希望我猜的是真的,又怕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要怎麽去面對欺騙了他、拋棄了他、費盡心機也要逃離他的薑女?
“鳳翔十一年的元日,你阿母去慶福寺——說來奇怪,她明明信佛,卻從不曾為你添一盞長明燈,反而祈了兩個平安符,一個給了你阿弟,另一個始終未送出,又是給誰?上面寫的可是你的小字。
“消息送到我手中,正值兵進繚陽之時。我基本已經可以斷定,你,薑六,還活著。”
關於薑女詐死的原因蕭元度也不是沒猜想過,或者根本也用不著猜想,板上釘釘是蕭琥所迫。
當日在太岐塢,薑女告訴他,她當著蕭琥的面飲下“毒酒”、以死自證,再加上幾年間的表現以及所累積的前功,蕭琥已消了心中芥蒂,不再追究她間者之事。
這話應當半真半假。
蕭琥或許決定放她一馬,卻並沒有打算成全他們倆。
偏又借由曹管事,做出一副只要他肯安份守己不生事端、等廢除劫奪婚風波消弭便成全他與薑女的樣子。
再有薑女天衣無縫的配合……
雖然明知以她當時的處境來說除了配合也無別的選擇。
但其實,選擇還是有的。
是薑女沒有去選擇而已。
“你不信任我!不信我能從蕭琥手中護下你。還是說,”蕭元度逼近她,“你對我的報復從來就沒有停止,這也是你報復的一環?”
無怪他這麽想。
那幾個月的親密溫存,薑女對他的熾熱回應,讓他自以為觸到了薑女的真心,自以為自己真地走進了薑女的心裡,猛然間卻發現,不過是又一場虛與委蛇。
底氣與信心徹底被擊潰。
薑女不愛他、薑女不要他,他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棄如敝屣……這些念頭充斥著腦海。
再結合以往種種……
那段時間,蕭元度近乎自虐般地回想他與薑女的曾經。
不得不承認,在如何吸引他這方面,薑女可說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
就如蕭琥所言,薑女要想拿捏他、掌控他,從來易如反掌,甚至她什麽都不需要做,放任自流便好。
而蕭元度呢,管不住總看向她的眼,管不住總想走向她的腳,更管不住那顆為她傾的人仰馬翻卻不自知的心。任她搓圓揉扁,喜怒哀樂都被拿捏得死死的,而後一步步走入那個自己親手挖下的陷阱。
蕭元度不在乎,他甘之如飴。
他知道薑女心裡築著高高的牆、加著重重的鎖,他也不在乎。
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翻過那高牆、砸掉那鐵鎖,讓她的心門為自己敞開。
忽而有一天,一盆冷水迎面潑來,夢醒了。
發現他還泥足深陷在那個陷阱裡,顛三倒四,遍尋不到出路。而薑女,她在陷阱上方看著,低眉垂目,像個悲憫的菩薩。
可她的目光是淡漠的,她的心是冷的。
原來,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永遠也走不近她。
從一開始她就把他摒棄在外。
用盡全力也得不到回應的苦與澀,被欺騙被拋棄的恨與辱,讓蕭元度大受刺激。
發起狠來,發誓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來!要當面問問她,她究竟有沒有心!她的心究竟是不是肉長?!
然無數個夜晚的掙扎過後,那口氣突然就泄了,隻余下真心錯付後的心灰意冷。
“你那些刀子似的話都沒能傷我至此。可你,你寧死也要擺脫我——薑六娘,你可真狠呐!”
薑佛桑仰臉凝望著他,漸漸濕了眼睫:“不,我……”
蕭元度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嘴角噙著冷意十足的笑。
“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既然我是你寧可詐死也要擺脫的存在,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前世漂零半生,無家無室,既得以重活,且避開了那些暗流旋渦,那麽就這樣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沒什麽不好。
俗世男子所擁有的、所追逐的,他亦可擁有亦可追逐,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沒什麽不好。
就像扈長藺那樣,拿回自己所應得的,待有一日大權在握,再不受人擺布愚弄,不是也很好?
“我打算新娶。那人你也認識,何瑱。你不是總誇她好,還說我與她是天作之合?何瑱傾心於我,何家之勢又可助我,的確是天作之合。
“是惱羞成怒也好,是徹底醒悟也罷,我說過,我絕不要像蕭琥那樣兩相辜負。我若是娶了何瑱,必會給她一個妻子應有的尊重——尊重對方、不靠任何勉強,這不正是你所教?
“我清楚地知道,我若真娶了別人,我和你之間就徹底完了,今生再無一絲可能。我還是向何家提了親,從議親成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決定將你從心裡徹底抹去……薑六,我是真地想過放棄你。”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其平靜,就好似當日他死水一般的心境。
薑佛桑卻聽得心如刀割。
並不是難過於他打算新娶。
從她做下決定,就料到早晚會有這一天。
再是傷心難過也總有淡去的一日,生活總是要繼續,擁抱別的美好這本無可厚非。
若遲遲走不出,那麽找其他出路以自救,未嘗不是解脫之法。
不是說治愈情傷最好的方式便是時間與新歡?
更何況他知道了詐死真相。怨也正常,恨也正常,賭氣也正常。
他決定迎娶別人,並給那個將成為他妻子的人以誠心以尊重,這是他本該有的擔當。
只是想到那四年漫長守望裡,他所經受的掙扎與熬煎……
其實薑佛桑又何嘗兩樣?
她也以為她可以輕易地放下、很快地淡忘,然午夜夢回,才發現最難騙過的就是自己。
但至少她知道他安穩地活在這世上,而蕭元度卻是連一點指望也沒有。
心疼著他的心疼, 難過於他的難過。
“阿釗……”
待要上前,被蕭元度握住了雙肩。
“我說這些,不為與你算舊帳。我站在這,隻問你一句,”蕭元度微俯下身,逼視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時至今日,我這個人、我這顆心,是你想要的嗎?是嗎?!”
薑佛桑無絲毫遲疑,點頭。
點著點著潸然淚落,偏哽咽得厲害,只有撲上去緊緊抱緊他。
訇然一聲,巨石落地。
蕭元度扎著雙手,好半日,才緩緩落在她肩背上。而後一點點收緊、愈收愈緊,以一股要將她揉進自己體內的狠勁兒。
緊咬著牙,低頭貼近她耳邊:“我隻恨自己——”
隻恨我的心不會死,恨我偏偏就是忘不了你。
恨我自己,至今依舊愛你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