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戰中的兩人聽到這聲音,俱是眸光一縮。
“錚”地一聲,刀與劍狠狠撞擊到一起。
各自轟出一拳後,纏鬥中的身影順勢分開,落在橋面上,各自退了幾步方才站穩。
而後齊齊轉身朝來人迎去。
薑佛桑徑自走向蕭元度,神歡止步。
蕭元度看著她的腳,皺眉:“你怎?”瞥了眼周遭,後半截吞聲。
四周濃重的血腥味讓薑佛桑不安,抓握住他手臂兩側,仔細打量,確認沒有傷著,這才松了口氣。
對戰停歇,菖蒲終於得以從岸邊跑來,身後還跟著重環。
“女君,神歡聞知了街市之事,以為你被刺客挾持——”
薑佛桑轉身看向神歡,神色沉冷:“他不是刺客。”
“聽到了罷?都說了五公子不是刺客。”重環衝他撇了撇嘴,“又不是隻你一個能護住女君。”
這個神歡,可真不枉女君賜他的名,整日神氣的!不就是身手好些嗎?誰也不是吃白飯的。
女君身邊那麽些人呢,豈能讓女君出事?
方才菖蒲姐姐見他來勢洶洶,一邊阻攔一邊解釋說沒有刺客、不是刺客……他就好似聾了一般。
也是,向來只有女君的話才能入他的耳,他也只聽女君一個人的。
瞧,同樣的一句“他不是刺客”,多一個字都沒有,只因出自女君之口,神歡便無二話,收劍請罪:“驚擾了女君,屬下萬死。”
“退下。”眸光淡漠,語氣亦如此。
蕭元度看著她的背影,漸漸複雜了神色。
神歡帶著余下的人手撤離了寶鴨池,止在轉身之際看了蕭元度一眼。
菖蒲吩咐人清理了四周及水池,便也帶著重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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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通明的室內,無聲的僵持再次充斥在兩人之間。
薑佛桑看向蕭元度,他側身站在窗邊,雖對著自己,卻並未抬眼,不知在想什麽,臉色沉凝,周身也透出一股冷肅。
薑佛桑赤腳走向他,握住他垂於身側的右手:“當真沒傷著?”
蕭元度眉心微動。
這點波瀾很快便被他壓下。
他抽出手,抬眼:“你就沒有什麽想與我說的?”
該面對的終歸還是要面對。
薑佛桑歎聲:“你想知道什麽?”
“我想知道什麽?”蕭元度微哂,“我想知道的可太多了。”
她為何詐死、為何要以這種方式逃離?
還有,在他跟她說了前世那些事後,她為何還要來南州、為何還會成為那什麽狗屁國主的寵妃!
以為她有苦衷、有難處,尤其見了她的傷之後。
苦衷許是有,然而難處……什麽難處?
當街掠入馬車時他本做了雙重打算,如認錯了人,自可及時抽身;便是沒認錯,那些兵力也攔不住他帶薑女離開。
然而菖蒲一句話,前一刻還劍拔弩張的護衛隊全都偃旗息鼓,恍若無事發生。
蕭元度便意識到,那些人是聽命於薑女的——至少不會構成威脅。
就如同那個來去如風的暗衛。
方才的交戰不過更讓他確認了這一事實。
虎豹騎隨她調動。又何止是調動,分明由她掌控。
還有那個叫神歡的,連那等高手都對她俯首聽命,她要想離開,根本沒人攔得了。
是她不肯走而已。
那麽,還需問什麽?
但還是要問的。
他翻山越嶺不遠萬裡而來,不就是為了求一個答案?
既然要說,那就從頭說起。
“你早便打算離開我了,早在我帶你去太岐塢以前,早在我們……是不是?”
薑佛桑直視他的雙眼,平靜答道:“是。”
胸口似被人重重擂了一拳,蕭元度呵笑:“你可真豁得出去。”
薑佛桑心道,若那人不是你,若沒有山洞裡那場坦誠心跡之言,我也未必會走這一步……
“不那樣,你肯放我走嗎?”
蕭元度抬手糊了把臉,如實道:“不會。”
“所以……”
她不能像芮娘那樣斷對方之情,否則等同於將自己置身險地。
就怕蕭琥作的也是潘家同等打算,自認為解了後顧之憂,便命人在她南歸的路上設伏……
是以她明確告知了曹管事,她這個鈴要分幾步來解。
“我若死在北地,蕭元度未必真就會隨我去死,但他們父子間的仇是結定了。我會讓蕭元度自願放我走,等到了南地,再發生些什麽……那就不一樣了。”
以當時裴薑二氏的處境,蕭琥料準了薑佛桑必不敢再耍花招,自然也就準了。
菖蒲曾對此表
示過擔憂:“蕭使君會否也這般想,等咱們回了南地,發生個天災人禍的……”
薑佛桑搖頭。
她是不信蕭琥會放過她。即便暫時放過,說不準哪一天又會因為她做了不利於蕭家的事、或者對蕭元度造成了不好的影響,亦或僅僅是出於疑心,而再起殺機。
但當時尚且沒到那一步,蕭琥也還沒卑鄙到那份上。
再者,南地並非蕭家地盤,想似豳州那邊手眼通天隨心所欲,難。
除非他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覺滅了她們全部……薑佛桑也不會全不留後手
讓蕭元度派親隨護送,既是安蕭元度的心,何嘗不是為了防范蕭琥呢。
至於詐死之後,怕不怕蕭元度撐不住,最後似前世的潘嶽那般不管不顧殉了情?
薑佛桑的確擔心過,但……她太了解蕭元度了。
她若死在蕭元度面前,直觀地衝擊下,蕭元度或許真會隨她而去。
但她死於南地,蕭元度不會見到她的屍身,等他得知死訊都已是幾個月後,屍寒骨冷……
以蕭元度的性情,必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漳江又非尋常河流,半年,至多一年,他總會接受事實。
屆時最初的衝擊已經過去,痛苦的情緒或許漫長,但也都會過去。
再者,蕭元度到底不是潘嶽,前世落魄到那等境地,遞刀給他自戕他都不肯,覺得窩囊,尋短見這種事他不屑為之。
即便如此,薑佛桑還是做了些別的安排……
諸般盤算,隻沒算到此生還有再見時。
畢竟過去了那麽久,久到她都覺得像是又隔了一世。
以為蕭元度應當已經自往昔的陰霾中走出,成家新娶、兒女繞膝……
他卻尋來了南州。
“你是怎麽……發現的?”她問。
蕭元度反問:“你巴不得我永遠發現不了罷?”
薑佛桑垂下眼,有晶瑩自眼睫下一閃而過。
蕭元度見她如此,眼神微閃,胸口不由一陣窒悶。
硬逼著自己硬下心腸,調轉視線不再看她,轉過身去望向窗外。
怎麽發現的呢?
蕭琥都知道暗地裡將與薑氏裴氏沾親帶故的人以及與之相關之地查訪個遍,他又怎會不知?
沿江打撈的同時,撒出人手,不止在京陵與江州,整個南地北地,所有薑女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
包括出雲山,亦包括良棲山院。
可是找不到,始終找不到。
再想不到薑女還能去哪裡,在日複一日的空耗中,日漸陷入絕望的泥潭。
想過把她的衣冠塚遷至北地,又想起曾約定要再辦一次隆重風光的婚典。
原本蘄州戰事結束他就該南下提親的。人不在,他就抱著她的排位進蕭府,照樣拜天地、行大禮——是人是鬼,她總是他的。
大歸之婦、暴亡之人,進不了薑家祖墳,那又有何關系?自有他同棺同穴,斷不會讓她做那孤魂野鬼。
蕭元胤苦口婆心地勸說了一堆不管用,最後實在沒轍,就道:“你果真要如此?也好,你既是認定她死了,行此冥婚也無不可。”
蕭元度如遭當頭棒喝,瞬間清醒過來。
是啊,行了冥婚,就等於接受了薑女已亡的事實。
如果連他也認定薑女死了,薑女就真地死了……
然他不願這麽認定,更不願就此接受。於是暫時打消了主意,找尋和盯梢還在繼續。
這樣也給自己一個希望,似乎堅持下去,早晚有一天能在漫漫長夜中等來一線天光。
可他終究高估了自己的耐性。
自她走後,日長似歲,一天比一天更漫長,一天比一天更難捱。
都說事大如天醉亦休,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難敵思念入骨,如何罷休?
極度的壓抑之下,日夜被痛苦侵蝕著,萬念俱灰、了無生趣,覺得終究等不來那一線天光了。
鳳翔九年冬,北涼來犯,他隨軍出征,一度冒出過“若有個意外發生,或許他和薑女就能團聚了”的念頭。
北涼敗退以後,又擊退了主動來犯的相州兵馬,蕭元度短暫回過一趟棘原,無意間聽到鍾媄問小六:“人之將死是否都有預知?”
而後說起薑女離開北地之前的種種安排,感慨她就像早便知曉自己會出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刹那之間,便如醍醐灌頂一般,蕭元度慢慢回過味來。
他不信預知,他隻信預謀。
“他們一直不敢在我面前提起你,我也沒有心力注意蕭府中事。
“那幾間商鋪讓鍾媄代為打理,這你曾跟我提過,然而繚作也交給鍾媄,還有繚作內的一應人事變動……鍾媄說得沒錯,你似乎篤定自己不會再回來,你知道一別即是永別。
“跟著我聯想起鳳翔九年春江州那封來信。你阿母可真會安撫人呐,簡直知我甚深。究竟是她知我,還是你知我?”
柏夫人那時似乎也才從喪女之痛中走出。
至於怎麽走出來的,她在信中言:“近來常夢阿娪,夢中隔河相望,不得親近。阿娪神形憔悴,淚眼凝噎、口不能語,似有諸多放心不下,九泉下難得安息。”
柏夫人不想讓女兒魂魄難安,自不敢再過於沉溺悲痛之中。
而薑女出事前曾與柏夫人夜談,提及蕭元度種種,柏夫人知曉她的不放心也包含蕭元度,是以寫信來勸他振作。
猶恐他有輕生之意,還搬出了佛門“自殺者不復得人身”的一套。
蕭元度還真就信了。
都言道修今生、佛修來世,他和薑女今世若注定這般收場,那他僅剩的盼頭就是下輩子、下下輩子……
但如果再不復得人身,那他連最後的盼頭也沒了,修得來世又有何用?
“還有隨信送來的那個人偶,你連這個都交代好了?分別時你答應送個人偶伴我,見人偶便如見你。當時不及做,亦或你只是口頭敷衍,根本什麽都沒打算給我留。回到南地後又生悔,怕我真想不開,所以就把此事托付給了你阿母?若然我當時已經走出來,那麽那封信、那個人偶,便永遠不會再有了罷?”
風過留聲、雁過留痕,薑女本是面面俱到之人,但太周到了,未免就顯得刻意。
疑心一起,再回頭審視,發現處處疑竇。
薑女以侍疾為由逗留江州,先行譴走了蕭家府兵以及蕭元度派去的親隨,而後又另外安排船隻提前送諸姬回京陵……還有嘉鳴園中,薑女衣冠塚旁側,別立了一座衣冠塚,是薑七娘的。
顯然,與薑女一起“出事”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而薑女出事之後,去南州開拓商道的良爍再沒了消息,更不曾回過京陵。
最初以為他在南州遭逢了意外,但有沒有一
種可能,他根本就是薑女的前哨?
有沒有可能,薑女根本就……
後來又得知,當初蕭元胤將他從南地帶回時,柏夫人私下曾叮囑過休屠,在他消沉的日子裡,近身伺候的仆役皆不可大意,尤其要留意蕭府中人。
休屠以為這是來自前嶽母的關懷,然而若沒有薑女,柏夫人又豈會對他這個前女婿如此上心?
明明就有諸多異常, 蕭元度卻一味沉浸在喪妻之痛中,不曾察覺。
“與相州開戰前,我南下晚了幾天,錯過了你的祭日。偏生那麽巧,你祭日前一天,你繼父偶感風寒病倒,你阿母忙著照料他,連為你設法會的事都拋在了腦後……她若真是疼你愛你,又豈會疏忽至此?
“除非,她誤以為我不會去了——若非為了糊弄我,她壓根就不想去祭拜的罷?給尚在人世的女兒燒紙錢、做法事,多晦氣,你說是不是?”
“你知道我當時是怎樣的心情?!”蕭元度驀地轉過身,再壓不住滿心鬱怒,雙目似要噴出火來,“猜疑一點點被證實,希望我猜的是真的,又怕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他要怎麽去面對欺騙了他、拋棄了他、費盡心機也要逃離他的薑女?
“鳳翔十一年的元日,你阿母去慶福寺——說來奇怪,她明明信佛,卻從不曾為你添一盞長明燈,反而祈了兩個平安符,一個給了你阿弟,另一個始終未送出,又是給誰?上面寫的可是你的小字。
“消息送到我手中,正值兵進繚陽之時。我基本已經可以斷定,你,薑六,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