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女手裡端著一個漆盤,其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藥。
“夫主起來把藥喝了罷。方才就煎好了,妾見夫主睡得沉,又聞夫主近來都未歇息好,便沒讓叫醒你,一直在灶上溫到現在。”
漆盤擱在窗邊的長案上,她端起碗走到塌邊,側身坐下,右手執著調羹輕輕攪動,偶爾吹拂兩下。
蕭元度有的沒的想了一籮筐,到底也沒能理清。
而擾亂他心思的薑女眼下又到了近前,瞧架勢好似要親喂自己喝藥,就像當初在船上,他喂她喝藥那般。
蕭元度心底一驚,便什麽也不及想了,挺腰坐起,一把奪過薑女手中的藥碗仰頭喝下。
“當——”當心燙。
提醒的話才說一半,漆黑的藥汁已全部入腹。
連燙帶苦,就見蕭元度眉心糾起,整張臉有一瞬間的扭曲。
偏又要裝作若無其事,把空碗遞給她,“喝個藥也用得著如此麻煩!”
薑佛桑接過碗起身,斟了盞茶過來,“夫主既不怕燙也不怕苦,尋常人比不得,但藥汁終歸澀口,還是喝盞茶罷。”
蕭元度本不想接,奈何嘴裡一股苦味,苦到了嗓子眼。
反正藥也喝了,也不差這盞茶了,遂接過一飲而盡。
薑女又遞上乾淨的葛巾。
接葛布時抬眼看了下薑女,發現她似在忍笑。與他視線對上,表情又恢復如常,
蕭元度不由氣悶,收手環臂,重新躺了回去。
屋外雨勢滂沱,地面已有不少積水,這時候回內院必要打濕衣衫,薑佛桑便沒急著走,重新走到窗邊坐下。
屋室內突然靜了下去,蕭元度盯著房梁,盡量不往那邊看,耳朵卻是前所未有的靈敏。風雨聲、翻書聲,還有薑女輕勻的呼吸聲,聲聲入耳,想遮蔽都遮蔽不了。
不欲再胡思亂想,索性沒話找話,“何時到的。”
薑佛桑停下翻書的動作,回:“辰正二刻。”
蕭元度是辰正初刻離的府,兩人剛好前後腳錯開了。
“蕭彰大婚可還熱鬧?”
“賓客盈門,甚是熱鬧。”
薑佛桑將大婚當日的情形娓娓道來,摘除了翟氏當眾予她難堪那部分。
蕭元度聽罷哼笑:“這麽大的陣仗,也就娶了一個,我還當他娶了十個八個,以至於忙活不完了。”
薑佛桑暗忖,這莫非是在怪她晚歸?
“倒不止彰堂弟大婚這一樁事,妾的繚作和西市令共同籌辦了一個織錦會,雖有繚作管事負責,妾也想留下來一睹盛況。織錦會於上月中收尾,就要動身返程時阿家又不慎摔傷——”
佟夫人確實摔傷了,只不過是在祭月節之後。
織錦會延期展示雖是她找薑佛桑說和的結果,但她本人並不愛那等喧囂場合,所以一直沒去。直到閉館前的最後兩天,才與別府幾位交好的夫人去了趟展館。
蕭元貞和蕭元瓏也跟去了,人多眼雜,他倆又正是貪玩好動的年歲,仆從一個錯眼就不見了蹤影。
佟夫人得知後緊忙吩咐去尋,她和尹姬也顧不得觀錦賞緞了,跟著去找。
三間展館翻了個便也沒見到人影,西市令急出一頭汗,當即封閉了西市四門,
命所有市魁市吏沿著街面一寸寸搜尋。莫說店鋪,便是犄角旮旯也沒放過。
西市外還出動了蕭家府兵。
時間一點點流逝,仍沒有音信,尹姬已經哭得站不住,佟夫人的臉色更是駭人。
天色漸暗,忽然傳來一陣隱約的哭聲。
做母親的豈會不熟悉孩子的哭聲?一番急尋,發現是從市樓頂層傳出的。
佟夫人厲聲命人打開市樓大門,奪過侍從手中的燈籠當先上了木梯。
蕭元貞和蕭元瓏趁旁人不注意爬到了市樓頂層,玩起來忘了時辰,聽到樓下都在呼喊他倆的名字,愈發起了玩心,想看看這些人何時能找到他們,於是乾脆躲進了閣樓。
沒想到天黑之後閣樓裡忒是嚇人,兩人怕得大哭,佟夫人見了也不忍心斥責,將燈籠交給隨後趕來的從人,一手一個,牽著他倆下樓。
也不知是誰先滑了腳,佟夫人沒能拉住,蕭元貞和蕭元瓏順著木梯滾落下去。
佟夫人不顧自身安危撲上去抱住了蕭元貞,伸手去扯蕭元瓏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眼睜睜看著蕭元瓏滾到最後一級,幸而與下一層之
間還有個緩衝,不然小命都未必能保住。
結果就是蕭元瓏傷得最重,佟夫人其次,被佟夫人緊緊護在懷裡的蕭元貞則毫發無損,止受了點驚嚇。
“阿家有傷在身,兄嫂們輪流侍奉湯藥,我這個做兒婦的豈好這時出門?”
蕭元度冷嗤:“你倒是孝順。”
薑佛桑心知,佟夫人非他親母,聽得佟夫人受傷他問都沒問一句,自己在佟夫人跟前表現得過於“孝順”,落在他眼裡也未必是個好。
遂歎道:“夫主是男人,又豈知兒婦難為?敬奉舅姑是本分,一個孝字未必能壓死兒子,壓死兒婦卻是綽綽有余。畢竟兒子是親生親養,再如何都有人心疼;兒婦卻終歸是外人,行差踏錯一步往後的路都難走,屆時又有誰會心疼妾呢?”
這話不知怎麽戳了蕭元度, 他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卻是岔開了話題。
“總之都是你的理,誰知哪句真哪句假,說不定是樂不思返。”
薑佛桑低眉淺笑:“豈會?妾放心不下夫主,事情處理完立時便來了。”
巧舌如簧!
蕭元度心裡嗤之以鼻,嘴上卻沒言聲。
氣氛又要冷下來時,休屠和孫縣尉回衙了。
蕭元度被村民砸傷後直接騎馬歸城,他二人留下鎖人拿人忙活了半日,半途又碰上大雨,整個淋成了落湯雞。
兩人入室後發現薑佛桑也在,孫盛躬身施禮。
休屠先是一臉驚喜:“夫人回來了?!”而後左顧右盼,大約是在找菖蒲。
薑佛桑知道他們有正事要說,本要回避,蕭元度突然開口:“有事明日再議。”
縣令夫人離開巫雄近兩個月,今日才回,孫盛也不是沒眼色的,當即便告了退。
休屠則興奮道:“少夫人為何回來這麽晚?你不在——”
耳聞錯牙聲,終於後知後覺注意到公子眼神不善。
休屠撓了撓頭,“屬下還有事……”溜之大吉。
屋內再次靜了下來,薑佛桑以閑談的語氣問,“夫主是怎麽傷的?”
提起這事蕭元度就上火。
左右與薑女也沒有別的事可說,便大致講了講傷情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