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那日之後,一連好幾天薑佛桑都打不起精神,吃食少入口,歇睡難安枕。
她甚至開始害怕入夜,因為一閉上眼,總有些亂七八糟的人與事往腦子裡擠。
不知從哪裡來,不知與自己什麽關系……
她以為是夢, 可為何翻翻覆覆總是那些情景?
說陌生,又透著詭異的熟悉,仿佛是切身經歷過的。
然怎麽可能呢?夢裡的人皆穿著奇怪的服飾,不像是大燕人,而她在嫁人之前連京陵都未離開過。
夢境零零碎碎,一點也不連貫,讓人摸不著頭腦, 還給人以很不愉快的感覺。她本能地排斥,並不是很想夢到那些。
扈長蘅把醫官叫至書室。
“內子先前多有好轉, 那日梅林回來,你診後也說無礙,近幾日瞧著一日比一日不濟,卻是為何?”
醫官笑呵呵道,“公子把少夫人照料得無微不至,這是病情有起色的征兆啊。內熱瞀悶、失眠多夢也不怕,我再給開個——”
“你是指,”南全瞠目,打斷他,“少夫人的記憶要恢復了?”
醫官並未把話說死,隻道是有這個苗頭。
送走醫官,南全看向自家公子,“公子方才也都聽到了?”
見公子遲遲不語,南全試探道,“少夫人身子調理的也差不多了,那什麽血府逐瘀的藥, 公子看, 要不要給停了?”
少夫人身上除了些輕微擦傷,並沒有很嚴重的外傷,醫官說她腦中或有瘀血內阻,所以開的藥方主要是行氣止痛和活血化瘀的。
現在看還真是頗有效用。
只是若再繼續下去,少夫人恢復記憶是必然,所以南全才有此一問,他不確定公子究竟想不想讓少夫人憶起過往。
扈長蘅沒說話,而是想起了另一樁事。
今日午後,他喂六娘喝藥時,不小心灑了一滴在手背上。
六娘拿過帛帕給他擦拭,擦著擦著,忽而撫著他的掌心冒出一句,“這裡有道疤的,怎麽沒了?”
問完,她自己先就愣了。
看完他的右手,又拉過他的左手瞧了瞧,確定兩隻都完好,沒有絲毫傷過的痕跡, 她再次陷入迷惘:“我又記錯了?”
扈長蘅望著她,一顆心悠悠下沉。
梅林裡她那副驚恐情狀,分明是蕭元度曾對她做過什麽。
他有多心疼她, 就有多痛恨自己。若非嫁給他,她也不會遭此劫難,自己卻沒有護她周全……
對於始作俑者蕭五,更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他以為六娘必也是這麽想的。
可是現在,他不確定了。
轉頭望向窗外,心下黯然一歎:“六娘,你對他,究竟——”
“公子!”桃穰出現在門外,“少夫人醒了,在找公子。”
扈長蘅回神,手撐書案而起,隨她去了內院。
留下南全在原地乾著急,藥到底停還是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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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食有魚,這時節也不知哪裡弄來的。扈長蘅把刺都給挑了,薑佛桑難得多吃了些。
飯後,又陪她在後院走了走才送她回內室。
薑佛桑洗漱罷,不是沒有困意,卻硬睜著眼睛不想肯。
扈長蘅便給她念了半卷《都水志》。
這書聽著煞是無趣,不一會兒薑佛桑便闔上了眼,呼吸漸趨平穩。
扈長蘅放下書冊,笑了笑。
伸手掖好被角,手指碰了碰她的面頰,笑容又逐漸淡去,一抹哀色躍然眼底。
夜漸深了,榻上的人突然顫了一下,眉心顰起,滿臉寫著濃重的不安。
薑佛桑又做起那個與己無關的夢,這次卻是逐漸連貫了起來。
滿目瘡痍、滿耳哀嚎,無窮盡的身心折磨,尊嚴被踐踏腳下,掙扎求存卻橫生變故,相依為命卻反目成仇……
火盆可真燙啊,她的臉好疼啊,那被黥在臉上的名字,那被灌了一半的啞藥……
像螻蟻一樣苟活著,活在暗無天日處,以為這一生也就如此了。
可是有一天,有一個人指著她,“就是她了。”
於是她被送進了一個小院。
仍未得自由,仍被人監禁,可是在那裡,她走出了夢魘,獲得了新生。
她重新開口說話,她重新學會笑……
冬去春來,數年過去,那個拉她出深淵的人卻轟然倒下了。
“不要為我難過,我不是死,我是回去了,回到我的家鄉……”
彌留之際,枯瘦如柴的手撫著她滿是疤痕的臉歎息,“阿醜,我走了你可怎麽辦?唯一放不下的也就是你了。”
“那你帶我走好不好?去你的家鄉,去哪裡都行。”她無聲落著淚,小聲哀求著,像一個怕被拋棄的喪家之犬。
“不好。”榻上的人無力搖頭,水光一閃沒入鬢角,嘴角卻是笑著的,“人欲雖汙濁,但這世間本是美好的,好好活著,總有一日能找到你的快樂。”
她搖頭,不停搖頭。人生無片刻歡愉,哪裡還有快樂可尋呢。
“你忘了怎麽答應我的?我還有事交代你做……”撫著她臉的那隻手終是無力垂落。
不久,她走出了那座小院,跪在了一個盛裝華服的麗人跟前,機械地叩首,磕到頭破血流。
“……想要我答應你?除非你以那人的魂魄起誓……”
她緩緩舉起手:“我發誓……”
最終換得讓死者入土為安。
薑佛桑感覺自己像個遊魂,被剝離了身體,飄蕩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成為一個旁觀者,旁觀了一個女子的半生。
好累啊,好痛啊,她為何還活著?為何要那麽狼狽汙濁的活著?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嗎?薑佛桑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分明與她無關,為何她竟也有種切膚之痛。痛得魂體打顫,喘息都疼。
她緊緊閉上眼,不想再看。
胸腔處卻一陣窒息般的難受,裡面似是封印了一個可怕的怪物,日夜捶打著,嘶吼著想要出來。
薑佛桑垂頭,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緩緩裂開一道縫隙,有雙手從裡面探出,沒有一絲血肉,只剩白骨。
長而尖利的指甲驀地嵌進跳動的心臟,任鮮血迸濺,那隻手還在拚盡全力往兩邊撕扯,要撕開一個更大的口子,怪物要出來了——
不,不要出來!
不要!!
薑佛桑驀地坐起身。
燭影昏昏,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
她無暇顧及,掀開垂幔,赤腳下榻,撲到妝台前。
看著銅鏡裡的自己,她長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虛驚一場。
她還是她,沒有變成夢裡那個惡鬼。
“只是一個夢而已……”
薑佛桑笑了笑,正要起身回榻,目光忽而定住。
銅鏡裡的她笑容一點點斂去,光滑無痕的右半邊臉衍生出可怖的痕跡,那痕跡不斷延伸,一直延伸到脖頸。
與此同時,左邊臉頰也慢慢浮現出三個字……
不,她下意識搖頭。
抬手胡亂撫觸著自己的臉與脖頸。
這不是她, 不是她。
“我就是你。”鏡中女子忽而開口,“你在害怕什麽?你在逃避什麽?為何不敢面對,我就是你。”
“不,你不是我!”
她不要變成那個人,她不要帶著一身傷疤生不如死地活著。
可是鏡子裡的人不肯放過她,冷涔涔的目光似在嘲笑她的懦弱,口吐之言更是尖銳如刀……
她不想聽,她一點也不想聽!
薑佛桑捂著耳朵,卻怎麽也隔不斷那個聲音。
無邊的恐懼似那隻白骨一樣的手爪攫住了她,她急欲擺脫。
倉促四顧,搖搖晃晃站起,從旁側的案幾上搬起銅製香爐重重向銅鏡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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