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張居正是宰相,他可以直接以宰相名義,下發公文要求官員,而明朝是沒有宰相的。
內閣雖似宰相,卻無宰相之名。
他不擔心呂調陽會反對自己,而是擔憂萬歷小皇帝。
小皇帝向來以勤學好問為朝廷所熟悉,而張居正已然深知小皇帝為人,小皇帝好權謀。
天慧過人,實乃罕見。
但是,其缺點明顯,即熟知朝事,卻又不全熟。
剛登基時,就急迫對大赫事宜提出要求,改變大赫事宜,不許釋放罪民。
見識還停留在淺層。
關於大赫罪民,朝廷向來是有深意的。
如未服徭役,拖欠糧稅等等,會被官府關押逼迫清繳拖欠,地方吏治好壞不一,冤屈者不計其數。
大赫天下,實乃有助於緩解民間怨氣,些許錯放,不值一提。
又例如最近,信任太監,不信外臣,恢復內廠替代監察禦史,以為可靠,卻不知太監做事無所顧忌,在地方更是肆無忌憚,收獲一成破壞十成。
小皇帝心思深沉,張居正不敢大意,每事必會講個透徹,讓小皇帝清楚首尾,不起誤會。
“朝廷運作,仰賴公文傳遞,一言以弊之,極易孽生虛假,文牘泛泛。”
張居正向小皇帝講解朝事。
“六部,都察院有覆奏,發至地方官員,地方官員覆勘時,或是事情不易辦理,或是於實情不符,雙方各執一詞加以對質。
事情不決,私下相軋,扣押公文,拖延至數十年,最後成為一堆廢紙,不了了之。”
“先生有何辦法應對。”朱翊鈞詢問。
“凡六部,都察院將聖旨,以及各類奏章轉行該衙門,事先了解好路程,事情緩急,規定各衙門處理期限,並設立文薄存照,事畢則銷。
另轉行覆勘,提問議處,催督查核等公文,還需造兩冊,注明公文內容提要,和規定處理程限,一冊送六科監察,一冊送內閣查考,六科每月逐一核查上月。
上下半年各總查一次,分類檢查薄內政事有無違限,未予注銷的。如有延誤,即要求各衙門答覆,責令其講明原有,限期辦理,如再延,則必嚴懲。”
考成法!
朱翊鈞內心閃過了這個念頭,張居正終於開動了。
“六科自有職責,人數有定,如何能再監督天下這麽多事?”朱翊鈞內心稍動。
“地方由巡撫督辦,六部及都察院監察,六部都察院注銷文冊時容易隱瞞欺弊,由六科監察,六科則由內閣監察。
如此月有考,歲有稽,使言有實,事可則成。”
“先生說的好,事不考成,官員懈怠,必須按照先生說的辦法,才能監督官員做起事來。”
朱翊鈞笑意嫣然,考成法一環扣一環,辦法雖好,但是整個朝廷都爛了呢?
如今自己才十歲,張居正身兼顧命大權在握,他能頂得住壓力,後來者能頂得住嗎?
歷史結果是,十年後張居正死了,他的後來者頂不住壓力,變法改革不但大多停止了,反而開了倒車。
朱翊鈞不相信外臣,也不相信太監。
朝廷自有體系,哪怕自己貴為皇帝,也不可輕動,否則必引起大爭議,像歷史一樣,皇帝最後什麽事情都做不成。
太監就不一樣了,都是自己的奴才,想怎麽變動就怎麽變動,就像自己無法輕易改變朝廷,朝廷也無法控制自己如何管理家奴。
他本想告訴張居正,
把內廷也引入監督的體系中,但是想到張居正必然不會同意,事情過猶不及,時間還長,慢慢來吧。 朱翊鈞按下了這個心思。
“如此大事,需事先告誡明示朝堂各部官員,人心陷溺已久,宿垢未能盡除,若不特行戒諭,明示以正大光明,則眾心無所適從,化理何由而政?”
“先生議好事宜,盡可代朕票擬。”
聽到小皇帝的話,張居正放心了,回到內閣,就以皇帝名義,發出對滿朝官員的戒諭。
第二日早朝,吏部官員持詔書宣讀。
“朕初承大統,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濁……”
眾臣側耳旁聽,不少人眉頭緊皺,已知其意。
朝堂沒有秘密,如此苛法,必是張居正的主意,眾臣埋怨,剛下朝,張居正就被眾臣絆住腳步。
“張公,此法太過苛刻了。”
“事情急重不一,往往沒有成例,如何能輕易決定,逼迫地方按時辦事,必會反受其害。”
“張公,國家大事,秉持慎重才好。”
……
在文昭閣的閣樓上,李現告訴了朱翊鈞,皇極門外張居正被攔的事情。
朱翊鈞沒有出聲,正翻看戶部提交上來的嘉隆兩朝的稅賦勘合,看的內心不寧。
隆慶元年,太倉合計歲入銀兩200萬兩,支出550萬兩, 虧3515800兩。
隆慶二年,太倉合計歲入銀兩230萬兩,支出440萬兩,虧210萬兩。
隆慶三年,太倉合計歲入銀兩230萬兩,支出380萬兩,虧150萬兩。
隆慶四年,太倉合計歲入銀兩230萬兩,支出380萬兩,虧150萬兩。
.....
朱翊鈞不敢看了,看的心慌。
在翻開去年的田賦收入。
夏稅,312萬石。秋糧,1600萬石。起運邊鎮330萬石,起運南京150萬石,起運京師953萬石.....
偌大的一個國家,原來自己是個破產天子。
朱翊鈞笑了,壓下內心的慌張。
虧了自己還以為權謀了得,才十歲就把外朝內廷玩轉開,這麽個爛攤子,也就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看上去幅員遼闊,兵員眾多,其實就是個樣子貨,也就不奇怪一個土司造反,都能糜爛數省。
更不奇怪小小的努爾哈赤,為何能割據地方。
“先生父母還在嗎?”
聽到朱翊鈞問的奇怪,李現思索了一番,答道,“回皇爺爺,張公父母俱存,年俱七十,奴才聽說身子骨可好了。”
朱翊鈞點點頭,讓人伺候筆墨,李現悄悄看去。
“聞先生父母俱存,年已古稀,但康健榮祿,朕心甚悅。特賜大紅蟒衣一襲,銀錢二十兩,玉花墜七件,彩衣紗六匹。”
“現在去辦。”
朱翊鈞一臉嚴肅,李現不敢怠慢,連忙接過旨意親自去尋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