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年以來,加派日多至深,有因事情而增者,例如戶部缺草料之類的加派。
有用而不足增者,例如工部大碳之類的加派。如今,百姓勞累窮苦,果腹尚不能足……”
朱翊鈞頭疼不已,看向幾位內閣學士。
“大臣們到底是不滿加派,還是不滿考成法,為何以加派的事,指責起考成法?”
幾人無法回答,誰也沒想到,年關會鬧出人命大事。
因為當地官員無法完成考成法要求,不顧百姓死活,強硬加派,拖延稅賦者,給予站刑。
家裡無糧吃飯,外有惡差威逼。
一戶百姓又怕又恨,投井自殺了,隨後家中婦人帶著孩子也跟著投了。
張居正不滿。
這官員不能擺平地方大戶,只會服從漏規,威逼小戶,實乃庸官也,乃是罪魁禍首。
朝廷之風氣,就是因為這些庸官越來越多,導致積弊無法剔除。
“這等官員,必須嚴懲不貸。”
聽到張居正的話,張四維再也忍不住。
“考成法不顧原由,隻嚴遲限之罰,國家卻大,地方不一,如何能一概而括。”
“張公可以嚴懲此官員,但是惡果已由百姓承擔,如今隻一戶百姓投井,長此以往,吾憂心千萬百姓矣。”
幾位內閣彼此爭論,都是老調重彈。
支持考成法的,理由就是國家積弊已久,歷代都想糾正,卻越來越劣,原因就是顧慮太多。
開了一個口子,很快就會導致新政變樣,最後一場空。
反對考成法的,就是張四維的說法。
都有道理。
兩者無法調和,要麽選擇新政嚴格執行,要麽新政逐漸荒廢,和舊例一樣,毫無作用,反而空耗人力物力。
朱翊鈞也沒了主意,翻起奏疏,都是彈劾考成法的。
突然。
“皇上登基以來,荒誕無禮,隨性而為,斂財擾民……”
矛盾竟然指向了他。
“這是想學海公嗎?”
聽到朱翊鈞的話,眾人看向朱翊鈞手裡的奏疏,這份奏疏放到最下面。
沒想到被小皇帝翻了出來。
眾人無語。
誰教的小皇帝奏疏從下面看起的?
言官如今抓住這件事,已經形成了風潮,形勢很嚴峻,內閣幾人都是久經政務的老臣。
如今不可輕易指責言官,而是要想方法平息。
朱翊鈞看到幾位閣臣臉色為難,內心歎了口氣。
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麽可能不懂如今的形勢。
換成太祖朝,對這些不聽話的臣子殺了就是,換一批聽話,肯乾事的來。
如今形勢不同啊。
太祖朝,殺了也就殺了,波浪都不起一個,大臣們當然不會忤逆太祖。
殺雞儆猴有用。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朝堂風氣變了。
諫言皇帝被責罰,不但不是醜事,反而是義舉,是忠臣直臣,順從皇帝,反而成了奸臣。
這種風氣,有利有弊。
利處就是嘉靖朝的海瑞。
有胸懷天下的大臣,敢冒死指責嘉靖的錯處。
換成太祖朝,如海瑞那般敢指責皇帝的,統統被殺。
太祖朝,諫言皇帝沒有好處,死了連個拍手叫好的人都沒有。
如今諫言皇帝是有好處的。
哪怕被殺頭,也能留下生後名,大有人不懼怕皇帝殺頭。
登基以來,
張居正的新政,對大臣特別是言官們的苛責,如今因為這件事成為了導火索。 所有的不滿都引發了出來,朝中如今氣氛滯緩,都在觀望此事。
幾位內閣早就看到了言官的奏疏,竟然把矛頭指向了皇帝,擔心皇帝不懂輕重,執意要責罰此人。
朱翊鈞歎了口氣。
“諸事交給先生們,昨日母后訓斥朕沒有勤奮讀書,朕不敢違母后之意,今日起開始每日讀書。”
呂調陽點點頭,皇帝還小,的確應該以學業為重。
張四維覺得太后雖然是小戶出身,但也知道讀書才是大事,可見還是明事理的。
張居正嘴角動了動,最後忍住了。
“此人既然覺得朕不對,就讓此人入講學侍郎吧,教朕讀書。”
“皇上聖明。”
眾人對這一點都沒有意見。
張居正也十分滿意,這方法好。
高高掛起。
……
言官無黨。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清貴的。
看完南京戶科給事中余懋學派人送來的信件,張誠神色自豪。
在他們這群人中,連余懋學都寫信來讚歎自己,敬佩自己的德行,請自己一定好好的教導小皇帝聖君之道,
皇帝雖然小,也能殺人。
自己冒著生命風險直諫皇帝,一是為了反對考成法,二也是為了私心。
不過自己更多的是為民做主。
考成法實施以來,自己收集的各處傳來的消息,張誠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今天,他要給皇帝一個下馬威,當面痛斥他登基以來的胡作非為,直到小皇帝醒悟為止。
“原來,你就是小張先生啊?”
張誠雙眼有神,見到皇帝跪下,內心正在醞釀,朱翊鈞卻突然上前,親自扶起了他。
“內閣有張先生,如今朕又得小張先生,無憂矣。”
朱翊鈞笑得好開心。
太監李現也在旁邊搭話,“小張先生素有名聲,體恤愛民,實乃清官。”
張誠知道李現,深的皇帝信任,不是可以輕視的太監。
謙虛了幾句。
皇帝親自拉著他坐下,李現也在旁不停的說張誠哪一年的進士,哪一年進的都察院。
這就要開講了?張誠看到周圍擺好的架勢,內心有點慌了。
他沒準備啊。
昨天一直到晚上,都在想今天要如何面諫皇帝,如何掌握好輕重,萬一小皇帝發怒,自己該不該退讓。
到了最後才下決心,留取丹心照汗青。
可是。
今天的開頭,和自己想的不對啊。
這就有點為難張誠了,他本來就是個言官,久在部堂不太懂變通,只能艱難的開口。
就《大學》吧,隻講了兩句話,被朱翊鈞打斷了。
“小張先生,這裡說的不對呀,朕記得書上,比你說的要多一個字。”
朱翊鈞端正的坐好,抬著筆擺在桌前,一臉的認真好學。
張誠冷汗直流。
不是說皇帝喜歡玩耍,常溜去河邊,十足的頑童,為何今日一見,卻是如此的好學。
連一個字都沒逃過他的耳朵。
自己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