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登台了!
這一刻,鹿台周遭的坐席中,原本死寂沉悶的氣氛被打破。
仿佛冰河解凍,緊張忐忑的人們露出釋然的神采。
在場的大部分人,並不知道登上鹿台的是何人,就像他們同樣並不很清楚,京都究竟有多少位棋手。
然而這並不影響他們發出真摯的歡呼。
因為此刻出現的,定然是朝廷指派出的,與南人對決的棋手。
那一襲青衫,代表著大涼國。
代表著他們的臉面。
在他們想來,那或許是某位國手的弟子……看上去很年輕,但這並不重要。
就像棋聖的弟子同樣年輕,而在圍棋這個領域,年輕並不是缺點。
然而相比於茫然無知的看客們,鹿台近處,那些看清少年面孔的人們,則只有驚愕與茫然。
“齊平!他怎麽上去了?”
角落,一處看台處。
穿著襖子的雲青兒目瞪口呆,傻乎乎地,揉了揉眼睛,仿佛生怕自己看錯了。
沒錯,就是他……少女臉色有些驚悚,扭頭去看爺爺,鬢角斑白的老太傅同樣露出驚愕的神情。
對此,一無所知。
而旁邊的齊姝表情呆呆的,腦子一片空白。
大哥上去了,為什麽?這時候不該是在周遭巡邏麽,不,關鍵不是巡邏,而是……他為何坐在了那個白頭髮的對面?
戴著小帽的范掌櫃圓潤的臉上,小眼睛撐的大了一圈,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
……
皇室區域。
覆蓋明黃絲綢桌案後,長公主秋水般的明眸閃過一絲錯愕。
旋即,她猛地扭頭看向皇兄,只見皇帝陛下輕輕舒了口氣,眉宇間的焦躁被撫平。
皇兄知道……是他安排的……長公主瞬間明悟,所以,程國手的確無法登台,而代替他的,竟是齊平……
永寧恍惚了下,咬著唇瓣,她不知道皇兄為何這樣選,但知道,肯定有一些她不了解的原因。
“是齊平!他代表帝國和那個白頭髮的下棋嗎?我就說他棋力很厲害的!”
忽而,身旁的大椅上,穿著粉色宮裙,盛裝打扮的安平郡主一拍扶手,很激動的樣子。
宛若星子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台上,小手都拍紅了。
這蠢姑娘壓根沒想那麽深……不,或者說,她真心覺得齊平出現是順理成章的事……簡直盲目……長公主理智分析。
旁邊,臉蛋圓潤,披著紅色披風的太子看了眼安平,又看向台上的齊平,低聲說:
“先生還會下棋麽?”
與此同時,在場的朝中大臣們,也一個個神情複雜,不知道皇帝陛下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因為幾起事件,朝中大臣們多少都調查過齊平,然而從履歷上看,對方即便學過棋,也不該有多高的造詣。
正想著,忽而,人群中再次騷亂,一群神情疲倦且亢奮的棋手姍姍來遲。
正是京都棋院眾人,因為與齊平一起熬了一夜,此刻,不少人眼圈都是黑的。
可與之對應的,卻是灼灼的目光。
“是棋院的人。”
“宋太師來了。”
“咦,那是……程國手怎麽也來了?”一道道目光投去,繼而,有人發出驚呼。
只見,在棋手之中,氣質儒雅,頭戴方巾的程積薪竟也在。
這位五十余歲的大國手臉色蒼白,氣息虛弱,被長子攙扶著走過來,登時引起了一陣小轟動。
“程先生,您怎麽來了?”景王起身迎接。
程積薪面露慚愧,大病初愈的臉孔上,卻帶著一種堅定:“我要來看看。”
皇帝不許他登台,但他也起碼要來親自看一眼,見證這場棋局。
眾人動容,這時候,終於意識到,為何棋院的人來晚了,想必,是去迎接這位本該躺在病榻之上的大國手。
“程先生……”有人張了張嘴。
程積薪卻是擺手,將目光投向鹿台之上。
無數人,也將目光投向那對坐的二人。
……
……
“是你?”
鹿台是為武鬥準備的,故而極為寬敞,對兩名棋手而言,這距離足以隔絕場外的干擾。
此刻,一頭白發,眼眸細長的范天星揚起眉頭。
齊平坐在椅子上,凝視著自己的對手,神情很是平靜:“很意外?”
范天星輕輕搖頭:“我之前便想,程積薪若是不來,誰會替代他,如今看來,我的預測是對的。”
齊平感受著空氣的涼意,說道:“那你有沒有預測到,程先生會一病不起?”
范天星說道:“這件事與我無關。”
他的神情極為坦然,仿佛在說一個事實。
齊平凝視著他:“也許。但你不知情,不意味著使團其他人不知。”
范天星皺起眉頭,好像想起了什麽,有些惱怒,但很快的,他便撫平了情緒,說道:
“這些事,稍後再說,先下棋。”
對棋手而言,最影響發揮的,便是情緒。
“好。”齊平看向面前纖塵不染的木質棋盤,又看向手邊的棋罐,裡面是黑子。
棋戰沒有猜先,因為按照規矩,每一次棋戰,都會調換一次先手的順序。
沒有任何猶豫,他用堪稱醜陋的指法,捏起一枚黑子,“啪嗒”一聲,按在棋盤上。
三三。
是最尋常,也是最基礎的開局位置。
齊平的動作並不標準,指法堪稱醜陋,第一枚落子也沒有任何石破天驚,甚至出彩的地方。
在任何人看來,都十足像是個野路子棋手,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代表整個帝國,坐在了這裡。
而最詭異的是,面對齊平,范天星這位棋聖弟子,卻表現出了無比的認真。
“啪嗒。”他夾起一枚白子,貼了上去。
就在兩枚棋子落下後,那看似尋常的木製棋盤,突然輕輕抖動,朝天空投射出一片光影。
於是,一座巨大的棋盤浮現於所有人眼前。
原來,這棋盤,本就是一件法器。
鹿台一側的“裁判”見狀,將一枚巨大的沙漏倒置,棋戰是有時間限制的,不能無限制地思考。
畢竟,這麽多王公貴族,諸國大使在這裡,總不能等兩人下個三天三夜。
當然,道戰時候除外。
而此刻,隨著這場牽動人心,平常,又不尋常的棋局開始,整個鹿台都安靜了下來。
人們耳畔,隻不時回蕩起清脆的落子聲。
“啪嗒。”
“啪嗒。”
“啪嗒。”
……
一局棋,若非特殊起手,在最初的時候,總不會有太多的精彩。
就像是一部小說,若想堆積出足夠有力量的高潮,傳遞出悠遠而令人銘記的余韻,便要有足夠長久的鋪墊。
而鋪墊往往是乏味的。
鹿台近處的人們大多是有身份的,也或多或少,懂些圍棋,所以,並未對這場棋局的開頭有太高的期待。
按照慣常的習慣,這個時候,雙方還在布局,只有當棋局鋪開,從布局轉為全面交鋒,才會有看頭。
“先吃些東西吧,看來是平常開局,沒意思的,等落子差不多了,再聽棋手們講解。”
長公主看了眼神態專注,一眼不眨盯著天空中棋盤虛影的安平,素手捉起一隻香蕉,剝了皮,遞了過去,心想你又看不懂。
安平郡主精致的瓊鼻皺了皺,反駁道:
“誰說開頭沒趣?你看那個大國手,不會看的很認真嗎?”
她理直氣壯地,用手指著不遠處的程積薪。
長公主扭頭望去,旋即微微一怔。
只見,此時此刻,這位大病初愈,氣息虛浮的棋手仰著頭,死死盯著天空上的棋盤虛影,眉頭緊皺,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
“怎麽會?為什麽要這樣?”
“不該這樣的……”
“沒道理啊,沒道理。”
大國手無意識地說著,聲音從起初的的呢喃,到後來的驚呼。
因為心神沉浸,完全沒有注意其余人。
很快的,周遭的棋手,以及王公貴族,滿朝文武們都注意到了這位大國手的異常。
有些疑惑。
以他們的眼力,尚不足以看出其中的特殊。
棋院眾人起初也未察覺出異常,但很快的,隨著兩人落下的棋子越來越多,局勢逐漸清晰,以宋九齡為首的幾名國手突然接二連三地發出低呼。
“這兩人……這兩人……是要……”
宋九齡仰著頭,失聲道:
“好強的算計!好狠的心!”
與此同時,鹿台邊,一名名等候在四周的抄錄人員也飛快將最新的棋譜寫在紙上,朝人群外送去。
……
書院。
青坪上,一群學子沒精打采的樣子,一個個走神,目光不時望向京都方向。
“打起精神!集中心神!”教習大聲強調,有些生氣:
“看什麽看,一局棋而起,就那麽好看?你們是修行者,即便要關注,也是之後的武鬥與道戰才是。”
雀斑女孩嘀咕道:“可是就是想看嘛,那麽大的熱鬧。”
元周:“就是就是。”
眾學子一般無二的模樣,棋戰開啟,卻不被允許去看,簡直折磨死人。
教習臉一黑,正要訓斥,忽而,只見一抹流光自京都方向飛回,赫然是一柄巴掌大的飛劍。
劍身上, 綁著一張紙。
倏而,飛劍落在一座亭內。
古樸嚴肅大先生、心寬體胖二先生、禁欲教師三先生,以及手持折扇的六先生圍坐在一隻棋盤周圍。
上面,已經落了許多棋子。
“來新的了,哈哈,咱們賭一賭,看誰的預測準。”席簾哈哈一笑,抓住飛劍。
大先生嘴角微揚,心想老夫早已看穿這兩個人的想法,你們還與我比。
呵,不自量力。
然而,下一秒,就見席簾笑容僵住,又看了一遍,捏起一枚黑子,落在了棋盤上某處。
大先生瞳孔驟縮。
那是個他們所有人都未猜到的位置。
“齊平那小子,他……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