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仲平的態度其實代表了朝中大部分人的意見,張載在參知政事左廳將這份《天下道路規劃建議》給到參知政事屬官們來討論的時候,便有人差點罵出來了。
“這不是瞎……”
有人看到了奏折,張口便要罵,有人趕緊提醒道:“這是張參政提的。”
那人趕緊刹車:“……唉,張參政心懷天下,這規劃我看看哈,嗨,的確是很好的,各州到汴京的道路升級,全部升級為水泥路,水泥路堅實,不怕碾壓,一條水泥路只要勤加維護,可以使用十年以上……
嘿,這真是不錯啊,這比黃泥路可強多了,果然是張參政呢,這主意高明,不過啊,現在朝廷的財政大家也是看到了的,這春節在即,三司連帶著借錢,到處伸手要錢,這才算是將百官的過年錢給補上了,唉,難啊!
這都瘦成這樣了,還能榨出幾兩油啊,即便是榨出來幾兩油,也填不上這麽大的工程啊,若真是按照這規劃來修路,豈不是得有幾千萬貫才能夠打住,可咱們朝廷上下,歲入才有多少啊,總不能什麽都不管不顧,全扔修路上去吧?”
“是啊,是啊,張參政三思啊。”
“參政,屬下們覺得這規劃著實是非常精彩的,但現在朝廷底子薄,不是說經不起折騰的事情了,已經是完全折騰不起來了呀!
若是之前也就罷了,之前的朝廷還是有幾分能耐的,但現在朝廷的重點全在變法上,官家的想法也全在那變法上,青苗法、均輸法……又要用錢又要用人,咱們即便是提出來這個,這錢和人都被他們佔去了,哪裡還辦得成!
參政,不是我說喪氣話,這規劃,即便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執行的,就朝廷現在這模樣,變法……唉,說句喪氣話,屬下覺得變法是要出大問題的,到時候那麽大的爛攤子,想要收拾都得頭疼,哪裡有精力去搞什麽道路規劃!
所以啊,依屬下看來,咱們就處理處理日常事務,其余的就別搞太多,等著……哈哈,現在這種時候,做多錯多,還容易授人把柄,一動不如一靜啊,參政!”
這話博得大多數人的讚同,眾人連連點頭。
張載微微皺眉道:“你們也都是這麽認為的?”
被張載這麽一問,很多人都低下了頭,不敢與張載對視,但也有人很有勇氣勸道:“參政,不是我們沒有上進心,而是因為時勢如此,資源大部分都被變法給佔有了,咱們即便是有什麽好的想法規劃,沒有資源,就是空中樓閣罷了,強力去推行,最終也只能失敗,這等國之大事,失敗了咱們身敗名類倒是不足惜,但若是讓拖了朝堂的後腿,卻是罪大莫焉了!”
這人的勸說頗為大膽,眾人俱都有些戰戰兢兢,張載身材雖然矮小,但脾氣卻是不小,比起王安石那個拗相公都不遑多讓,前些時候剛剛當上參政的時候,有人依仗著是曽公亮的嫡系,想打壓張載,卻不料直接讓張載反手一個彈章,現在就在州縣上哀嚎,來拿曽公亮的求情都置之不理。
那事之後,張載的威嚴就立起來了,連帶著這些人也對他頗為敬重。
張載聽了這話,不怒反笑道:“卻也不到這個地步,若是老夫說,朝廷其實能夠掏出這筆錢,你們認為呢?”
眾人俱都不以為然,但臉上卻還是恭敬著,只是卻未免有些冷場了。
有人見有些冷場,趕緊出來說道:“參政莫要賣關子了,讓屬下心下如同好多隻猴子在抓撓,還請參政解惑。”
這哏算是捧上了。
張載笑道:“央行那邊有錢。”
有人苦笑道:“參政,央行那邊有錢大家都清楚,這一次百官的薪俸還是從那邊借的呢,但銀行的定製不是國庫,這一點從一開始已經是說好了的,官家也嚴禁朝廷去央行那邊拿錢,要拿錢也是借,那是要還的,拿倒是簡單,但還怎麽辦?”
有人笑道:“還?先借出來再說啊,這可是朝廷去借的,央行的那些人敢來與我們討要麽,給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啊!哈哈!”
此人一向比較楞,此話一出,頓時被許多人矚目。
他愣了楞道:“怎麽啦?”
有人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道:“你大約是不知道銀行是咱們參政在管著呢,借參政的錢不還,你是有什麽毛病麽?”
這人性情雖楞,但也不算是真傻子,頓時冷汗沁出,趕緊與張載告罪:“參政……”
張載擺擺手道:“不知者不罪,不用在乎這些細節。”
這人松了一口氣,但其余人卻是暗自嘲笑這個人的政治敏感性。
領導說不知者不罪,你就真當領導不在意細節了?
領導分管的事情你都不清楚,你敢說你尊敬領導?
領導說不在意細節,那意思是細節我都記著呢,當你沒有把柄的時候也就罷了,一旦有可以發揮的借口,立馬就整得你哭爹喊娘!
不過他們確實不太了解張載,張載胸懷豁達,也知道這個下屬的性格如此,大大咧咧的,其實還真的是不太在意。
他繼續說道:“與央行借錢,當然是要還的,不過怎麽還卻是有講究的,這段時間,老夫與央行的瞿洪慶聊過,關於這個修路的事情,他倒是給了老夫一套方案,這套方案便是解決這投資的問題。”
有人意識到這才是張載敢將這修路的規劃拿出來的原因,頓時意識到裡面的機會,趕緊道:“參政,您能詳細說說麽?”
張載點點頭道:“那是自然。”
“修路的投入一般來說是很難收回成本的,但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主要是分為三塊為主,首先,是建設的道路可以設卡收費,不過這所收的費用只能抵一部分的成本。
其次是道路之側的土地,可以給到銀行作為回饋,這可以抵部分的成本。
但光是這兩塊肯定是不值那麽多錢的,剩下的一塊,無論多少,都得朝廷來買單。
如此一來,朝廷不需要付那麽多的錢,銀行也可以做到不虧本經營,而民間也會因為交通的便利,讓經濟變得更加發達起來,朝廷也能夠因此收到更多的商稅。”
有人提出異議:“參政,屬下有幾點疑問,還請參政解答。”
“你說。”張載道。
那人道:“道路設卡收費恐怕不太現實,一是收費困難,車不知道從何匯入,也不知道從何而出,收費是很難實現的。
其二,設卡收費本是地方官府常常乾的事情,若是央行設卡收費,恐怕會觸及地方官府的利益,估計會有很多的糾紛的。
而參政所說用道路兩邊的土地抵消成本,這一部分該如何抵消,這些土地又如何能夠產生效益,央行的人又不是傻瓜,那些土地又有何作用?
最後,參政所說之朝廷會補上缺口部分的資金,這部分的資金又是多少,參政怎麽會認為朝廷有這麽些錢呢?”
那人苦笑道:“參政,不是屬下質疑您,而是這些問題不講清楚,屬下實在不看好啊。”
張載笑道:“你們跟著我也有不短的時間了,怎麽會這麽看老夫呢,老夫不怕你們質疑老夫,怕的是你們敷衍塞責。
老夫解釋一下,首先,關於收費一事,已經有了成熟的方案,包括區分收費標準、人車分流、封閉車道等措施,不僅能夠實現收費,還能夠保證效率的提升,這是一整套專業的方案,這一點你們可以放心。
其次是關於道路兩側土地運營的盈利問題。
需要升級的道路,本身便是州道國道這些交通要道,這些交通要道,人流稠密,車輛密集,有了人流車流,便有許多的商機,無論是開酒樓、驛館、交易場所、娛樂場所,還是建設諸多的住宅,都是有利可圖的,雖然只能彌補部分,但也有不少的。
至於朝廷償還這些債務的問題,大家可能不了解,央行有四成的股份是歸屬於朝廷的,央行的目標是在三年內上繳給朝廷一千萬貫的盈利,大約就是每年至少有三百多萬貫,但其實瞿洪慶對於央行的盈利能力是很有信心的,到時候每年的盈利肯定要遠超出的,這一點大家大可放心,有這一部分的錢,估計也夠這部分的投資了。
而且大家可能不太知道,當道路變得通暢起來,對於商業的促進到底有多麽的大,到時候因為這些道路的暢通,商業變得繁盛起來,朝廷就能夠收到更多的商稅,這些都其實都應該算到盈利中去的。
所以,朝廷看似投了大錢,但這些錢都會在某些看不到的地方回饋回去的。”
張載說了這些,在場的人都有些懷疑,但張載偶讀這般說了他們總不該總是懷疑,否則便是特意抬杠了。
張載看到眾人的神色,笑道:“大家一時間難以接受也是正常,不過你們得這麽想,央行的那些人都是鑽在錢眼裡的,他們若是算不過來帳,才不會接受呢,畢竟真金白銀掏出來的可是央行啊,後續若是沒有掙到錢,朝廷可是要賴帳的!”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也是啊,掏錢的是央行的人,到時候掙不到錢,難道還能夠讓朝廷停擺不成,就算是不還錢,央行又能夠耐朝廷何!
“參政都這麽說了,咱們有什麽理由不支持,只是參政說服我們容易,朝堂諸公可不好說服啊。”
張載笑道:“做事總得一步一步來嘛,能夠說服你們,自然能夠說服諸公,現在需要的是大家一起來完善這份規劃。”
有人說道:“可是這份規劃已經挺完善的呀……”
“噤聲!一會和你說。”
旁邊有人悄悄拉住了他。
會議散了之後,那人拉住了與他說話的人道:“你剛剛為什麽不讓我說?”
說話的人笑道:“張參政不需要我們完善這個東西,他需要的是咱們的支持。”
那人這才恍然大悟:“我就說嘛,那玩意已經挺齊整了呀,怎麽還需要咱們完善,不過,他要我們支持,我們怎麽支持?”
說話的人笑道:“還能怎麽支持,自然是附議啊,形成正式文件的時候簽名畫押,表示參政左廳全體屬官都讚同此事。”
那人皺了皺眉頭:“你要署名麽?”
說話的人呵呵一笑:“自然是要的。”
那人皺眉道:“可是……我總是覺得這提議有點不靠譜啊,這規劃太大了,即便是分成三十年四十年,每年幾百萬貫的投入,朝廷如何償還得起,最近幾年的形勢越來越糟糕,現在王參政那邊又在瞎搞什麽變法,最近的民意已經洶洶,恐怕接下來朝堂恐有大變化啊!”
說話的人笑道:“我可管不了那麽多,就目前來說,抱緊參政大腿便是正事,參政雖然極少排除異己,但那是參政沒有推出自己的政見,變法上附和王參政,實際上統合曾相、富相留下來的勢力, 現在參政卻是要推出自己的政見了,他要開始做事了,排除異己便是勢在必行了,他今天這一出,便是在試探了。”
“試探什麽?”
說話的人道:‘當然是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的問題啊。“
那人有些瞠目結舌:“難道意見不同便是敵人,附議他才是朋友,這不是黨同伐異麽?當年的朋黨之爭,現在又要重新到來麽?”
說話的人瞟了那人一眼,眼裡藏著些不屑,若不是他們兩個是同年,他早就不搭理這個只會讀死書的朋友了,這腦子也太不當用了,這麽明顯的事情還看不懂,但兩人終究還是走得近些,終究還是不舍得見他倒大霉,便低聲道:“這是很明顯也很有必要的事情,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好,宰執上位三把火也罷,都是這等培養骨乾根基的時候,聰明人趕緊表明立場,如果覺得道不同,便趕緊找出路,別留在這裡讓人瞧著不爽,明白麽?”
那人雖然還是瞠目結舌,但終究算是理會了些,點點頭道:“那我聽你的。”
還算是句聰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