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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之上》第九百八十九章 為了家園
“地方不錯,幽靜!”

 皇帝進了酒肆,艱難坐下。

 地面噗的一聲,仿佛多了一座肉山。

 幾個護衛跟了進來,林雅抬眸看了他們一眼,“你等確定要聽?”

 皇帝擺手,“出去!”

 幾個護衛再度看了皇帝一眼,確定沒錯,這才告退。

 酒肆內只剩下了皇帝和林雅二人。

 “陛下稍坐。”

 林雅去了後面,皇帝安然看著室內的裝飾。

 很簡潔。

 沒有什麽字畫,但卻掛著弓箭,以及一對羊角。

 羊角看著有些年頭了,顏色晦暗,頂端鋒銳。

 “久等了。”

 林雅端著個托盤回來了,托盤上是酒水,以及一碟子小菜。

 皇帝微微欠身,看著酒水和小菜擺放在案幾上。

 風突然而來,一個男子出現在了皇帝身側,伸手拿起酒壇子,嗅嗅,又拿著碗倒了一碗,品嘗了幾口。

 他砸吧著嘴。

 皇帝問道:“味道如何?”

 “不錯!”

 男子再度嘗了小菜,這才告退。

 林雅回去坐下,倒酒,舉起酒杯。

 “這一杯酒,敬先帝!”

 二人舉杯。

 仰頭幹了。

 林雅放下酒杯,“記得那年,老夫還是個軍中小卒,跟隨大軍出征北疆。那一戰,老夫三次歷險,三次避過。其中一次本必死無疑……那唐軍悍卒的橫刀都到了老夫的脖頸上,可地面有血泊,他一腳踩滑,反而送了老夫軍功。有老卒說,老夫這等人,一看便是有命的。”

 “有命?”皇帝給自己斟滿酒。

 “就是老天眷顧之人。”林雅笑了笑。

 “那便是你野心的初始?”皇帝譏誚的道。

 林雅搖頭,“那時老夫只是個小卒子,哪來的野心?”

 皇帝吃了一口小菜,覺得味道竟然比宮中的還好,不由的生出了些不滿。

 做帝王久了之後,就會覺著這個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應該是自己的。

 “朕一直很好奇,你那些年宦途順遂……按理,不該起反心。”皇帝是真的好奇這個問題。

 林雅抬眸,目露思索回憶之色,“那是……那一年啊!那一年老夫剛升遷,麾下數百人。老夫躊躇滿志,發誓要效忠皇帝。

 若是一切不出岔子的話,老夫這一生,當是為了大遼廝殺的一生。可惜了。”

 “嗯?”皇帝越發的好奇了,“朕在聽。”

 “老夫的父母去的早,臨走前把老夫托給了姑母一家。”

 這事兒皇帝知曉。

 “姑母待老夫極好,有好東西第一個給老夫吃,衣裳第一個給老夫做……在老夫心中,姑母便是第二個母親。姑母但凡有命,老夫無所不從。”

 皇帝頷首,表示理解他的這份情義。

 “朕當年一家被誅滅,朕那時候還小,皇帝便把朕接進宮中養著。那些日子,朕度日如年。直至去了潭州,朕才算是有了自由。”

 說起來,二人算是同病相憐。

 不過,相比之下,雖然皇帝的物質生活豐富一些,但在精神上,卻遠不及林雅自在。

 林雅有姑母的疼愛,皇帝卻孤立無援。

 林雅喝了一口酒水,“老夫從小就與表兄他們一起玩鬧長大,表兄先從軍,老夫是受了他的影響,這才從軍。”

 表兄?

 該死!

 鷹衛失職了!

 皇帝默然。

 “表兄頗為驍勇,且人簡單,故而沒多久,就進了東宮。”林雅歎息,“那是的太子便是先帝。”

 皇帝覺得弄不好林雅的人生轉折便在此處,他舉杯邀飲。

 林雅喝了一口酒,“那一年,太子狩獵,

 表兄隨行。半道在一個莊子中住下了。是夜,太子飲酒半醉,把主人家的女兒給……”

 “這是她的運氣。”皇帝淡淡的道。

 女人對於帝王而言,只是一種工具。

 就兩個作用:生理,以及生育。

 當然,還有第三種:聯姻,比如說李泌和楊松成之間的關系,就是通過聯姻穩固下來的。

 “誰知曉那女子早就有了心上人,性情剛烈,第二日早上,就發現她懸梁自盡了。”

 林雅握著酒杯的手微微發力,眼中多了冷意。

 先帝還有這麽一出嗎?皇帝歎息,“逼死民女,若是消息泄露出去,太子會人人喊打,弄不好,太子之位難保。”

 若是早些年,北遼剛立國的那會兒,太子*個女人,女人自盡了,真心不算事兒。

 不就是*個女人嗎?

 爺在山裡睡老虎都不給錢,你自盡個什麽勁?

 給臉不要臉!

 去!

 把她全家殺了!

 這便是部落作風。

 但彼時的大遼學習大唐多年,把大唐關於禮儀道德的東西也學了不少。

 太子對民女用強,逼死了民女……這不是畜生嗎?

 一個畜生豈能繼承大統?

 消息一旦泄露,民間會沸騰,無數官員會彈劾太子……

 可以預見的是,太子被廢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那麽,先帝用了什麽手段?”皇帝覺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先帝把整個村子都控制住了。”

 乾的漂亮!

 皇帝微微頷首,從他的角度來看,先帝的反應很快,無可挑剔。

 隨後……滅口?

 可屠滅一個村子,消息很難掩藏……太子一路出行,經過的地方都有數的。事後只需推算一下太子的行程,就能知曉村子被屠滅時,太子正在附近。

 那就不只是廢太子的事兒了。

 而是,要治罪!

 輿論起來,皇帝也壓不住!

 看,做貴人多不容易?

 想想部落時期時,貴人對部眾生殺予奪,多爽快?

 故而多年來,北遼內部在禮儀道德上分裂為兩派,一派是堅定的大唐禮儀道德的支持者,他們不遺余力的吸收著大唐在這方面的知識,然後在北遼內部推行。

 而另一派是堅定的複古派,他們認為,北遼要想保持戰鬥力,就得回歸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

 兩派爭鬥多年,以後者的沒落而告終。

 而先帝為太子期間,正是後者加速沒落的時期。

 那麽,先帝是如何躲過這一劫的?

 皇帝都沒想到。

 林雅說道:“先帝把表兄叫了去,外圍隨即封鎖,只聽聞先帝厲聲呵斥表兄,說他膽大包天,竟敢對民女用強……”

 栽贓!

 皇帝捂額,輕聲道:“這是先帝唯一全身而退的手段,再無他法。”

 林雅點頭,“隨後,表兄竟然認罪了。”

 驍勇,簡單……

 林雅譏笑道:“表兄驍勇,人又蠢笨單純,故而做了先帝的替罪羔羊……”

 皇帝突然問道:“有沒有可能,此事便是你表兄所為?”

 “不能!”

 林雅的態度很堅決,令皇帝納悶,“為何?”

 畢竟事兒過了多年,誰能知曉那事兒不是林雅表兄做的?

 林雅緩緩說道:“原先家中準備送表兄進宮,後來表兄不願,說宮中掙不到錢,沒錢家中日子難熬。故而他便從了軍。”

 “送進宮中?”皇帝身體一震,“他是……”

 “天閹!”

 酒肆內默然良久,外面的護衛忍不住探頭看了一眼。

 林雅坐在那裡,眸色冷漠。

 皇帝兩頰的肥肉垂落下來,眯著眼,仿佛是在思考什麽重大問題。

 氣氛,竟然有些尷尬。

 林雅開口,“消息傳來,姑母悲痛欲絕。家中都知曉表兄天閹之事,故而,都說這是栽贓。隨後,有人悄然送來了一萬錢,這便坐實了此事。”

 一萬錢令一戶人家閉嘴,真心話,不少了。

 “姑母惶然,知曉此事有貴人做主,沒多久便病入膏肓。臨去前,姑母摸著老夫的頭,說,兒啊!那是太子,咱們鬥不過,啊!別讓姑母到了地底下還擔心你。”

 “老夫點頭,說,好!姑母這才撒手而去。死了,她依舊睜著眼,看著老天,看著這個賊老天!”

 林雅抬頭,竟然淚流滿面。

 他是權臣,按理早已把各種情義都泯滅了。

 所以皇帝見狀,就歎息道:“這皆是命!”

 “姑母讓老夫忘卻此事,可老夫如何能忘?老夫沒了父母,姑母便是老夫的母親。母親去了,如兄長般的表兄去了……你讓老夫如何能忘?”

 時隔多年,林雅依舊咬牙切齒,可見恨意之深,“老夫跪在姑母墓前,暗自發誓,此生定然要弄死赫連峰!”

 視為兄長的表兄被冤殺,致死背著個逼死民女的罪名。

 視為母親的姑母因此病逝,致死看不到自己兒子的屍骸。

 換了誰,都會對先帝恨之入骨。

 百姓恨一個人,若對方也是百姓,那麽有一成人會想辦法采取報復手段。剩下的九成人只會把恨意壓在心中,或是見到對方,或是酒後把事兒翻出來,把恨意再增加一些。

 這是律法和秩序的約束……而在更早時候,比如說陳國開國那會兒,為了父母之仇殺人,甚至能獲得赦免。

 當得知自己的仇家是天子驕子……太子時,那一成人中,九成九會放棄恨意,或是把恨意轉向命運或是賊老天。

 衝著命運咒罵,衝著天空咒罵……

 這是他們唯一能發泄怒火的渠道。

 敢於籌謀報復太子的,也就林雅一人。

 “老夫回到軍中,從此奮勇殺敵不惜身,更是結交許多將領……”

 林雅微笑道:“當老夫能直面先帝時,老夫隻覺著,此生並未虛度。”

 那些年,他令先帝寢食難安。

 “大遼呢?”

 外面,皇帝忍不住問道。

 林雅看了他一眼,“姑母不在,這個大遼在與不在,與老夫何乾?”

 皇帝歎息,“可先帝去了。”

 “知曉太子為何想謀反嗎?”林雅問道。

 這事兒對皇帝有利,若非太子謀反,弄死了先帝的兒孫們,帝位也輪不到赫連春。此刻,他屍骨早寒。

 “太子身邊有個幕僚是老夫的人。”林雅笑的很是得意,“赫連峰身邊戒備森嚴,老夫屢次嘗試,損失了許多好手也無可奈何。

 老夫心想,不能動他,那便動他的兒孫。

 皇帝駕崩那一日,老夫在姑母的牌位前說:姑母,那老狗僅剩下一個女兒,幾乎是滅門了。姑母,你可歡喜嗎?”

 外面陽光燦爛,皇帝卻脊背生寒。

 林雅笑的很是溫柔,“那一日,是老夫此生最為快樂的時刻。大軍在前行,老夫背著姑母的牌位,一路和她說著話,隻盼著這條路一直沒有盡頭……”

 他說的溫柔,可那恨意卻令人心顫。

 人活在世上得有敬畏心。貴人可以俯瞰百姓,可以覺著他們是螻蟻,但你別去折辱他們。興許,一萬個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面對折辱只會忍氣吞聲,但只需有一個不願忍,你就把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

 先帝用自己的一生為這番話背書。

 只是因為一次管不住褲襠,就令自己多了個螻蟻般的對手。

 這隻螻蟻在底層看著他

 ,咬牙努力……當這隻螻蟻站在他的身前時,命運便被注定了。

 皇帝心中歎息,“都過去了,不是嗎?”

 先帝屍骨已寒,剩下個女兒至今沒著沒落的。

 你說是滅門也沒錯。

 這個仇,報的酣暢淋漓。若是把這事兒說出去,長安和寧興的家們,能以此為主題,寫出無數版本的故事來。

 “是過去了。”林雅喝了一杯酒,一邊斟酒,一邊說道:“老夫知曉你想說什麽,可老夫已經停不下來了。”

 皇帝握著酒杯,“朕知曉。你身後如今站著無數人,有文官,武將,軍隊……有豪強,有權貴,有重臣。他們都把你當做是一次投資。就如同從龍般的,想攫取最大的好處。但,朕想說的是,當下,不妥。”

 “你這是來做說客的。”林雅譏笑道:“從赫連峰開始,提及老夫總是說林逆。

 說實話,若非血統,老夫比先帝更適合統領大遼。

 至於你,若是沒有長陵的支持, 老夫在去年就能壓製住你。

 血脈啊!這個狗屎的東西。你知曉讓老夫想到了什麽嗎?

 陳國時,有太子登基為帝,後來卻查出他乃是皇后與外男私通的孩子……

 哈哈哈哈!血脈,狗屎般的東西!”

 皇帝默然良久,“你說了許多,朕也聽了許多。今日朕來,就想問一句,坤州丟失,大遼出現了危機。那些過往,先擱置吧!”

 他伸出手。

 林雅看著皇帝,“老夫需要一個理由!”

 皇帝說道:“為了你我的家園,為了你姑母的墓穴能繼續安然。”

 林雅緩緩伸出手。

 兩隻手輕輕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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