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賽安這麽想著,於是他艱難地睜開了眼睛,然而天空中並沒有強烈的光芒,反而充斥著孤單深邃的黑暗。
他覺得自己大概正身處於亡者的世界裡,暗影的國度。
牛頭人掙扎著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走了幾步,虛弱的腿沒能支撐他走多遠,反而把他絆倒在地。
地面漆黑如墨,就像深淵巨口,他伸出手撐住身子,肩膀輕輕地顫抖。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慌亂地摸索這臉頰,卻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仍然完好無損。
小賽安清楚地記得,那場爆炸奪走了他的眼睛,可這根本毫無道理。於是他立刻就得出了結論,原來自己已經死了。
小家夥有了一瞬間的茫然,然後就被巨大的恐懼壓倒了,高大強壯的牛頭人卻像個迷路的小姑娘一樣蹲在地上哭起了鼻子,他蜷縮起身子默默地流淚,不停地想著爸爸,媽媽,小夥伴,師傅……
他終於意識到,死掉就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
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人,恐懼遲來了太久太久。
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後悔,他知道即使那一天的情形重複一萬次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對,對,就是這樣,討人厭的小東西,保持對死亡的敬畏,沒準哪一天你就會用到它呢……”
一個輕佻的聲音傳來,把小賽安嚇了一跳,盡管他不明白死去的靈魂為什麽還能感覺到害怕,不過他還是飛快地抹掉了眼淚,紅著眼睛慌慌張張站了起來。
一個古怪的巨魔神靈正漂浮在空中,歪著腦袋盯著他冷笑,不過這位死神的打扮實在是有點奇怪……
賽安趕緊壓下頭去,把自己的不敬之心丟得遠遠的,他小心地問道:“尊敬的巨魔大人,您是死亡國度派來接我離去的使者嗎?”
他認識巨魔的樣子,不僅因為上一世的記憶,父親偷偷帶他去長矛谷抓魚時,他隔著河谷望見過幾個巨魔獵人,父親讓他藏得遠遠的,自己趟過河去用獵物換了一些美味的大米。
大米飯真好吃……
巨魔被小牛頭人的問題問得一愣,只見他的嘴角微微咧開,然後輕聲咳了咳,嚴肅地說道:“你說的沒錯,凡人,我的確是一名格裡恩聖傑,接引靈魂的使者,來自於帷幕的彼岸,那名為晉升堡壘的國度!”
神靈骷髏面具的窟窿裡閃耀著幽藍色的靈魂之火,伴隨著他輕浮的搖擺,在黑暗中劃出深邃的尾跡,他張開寬廣的雙臂,以虔誠的姿態訴說道:
“那是一片被火焰與陰流所詛咒的地獄,那裡聳立著血肉的尖塔,無數墮落的靈魂都將在名為晉升高塔的極惡之淵裡慘叫著魂飛魄散,化作其他國度珍貴的養料!”
神靈圍繞著小牛頭人輕輕地漂浮著,得意地講述著他捏造的故事:
“效忠於殘忍的執政官格裡斯蒂亞,我的職責便是審判那些罪惡的靈魂!將他們關進晉升堡壘的煉獄中進行百般的折磨!”
神靈狂熱地高呼著格裡斯蒂亞的名諱,仿佛投身於懲戒罪惡的事業是一種無上的恩賜,只見他激動地呐喊道:
“這正是對他們生前所施行的罪孽所做出的最嚴厲的懲罰!”
這番激情洋溢的演講結束後,他將乾枯的手掌伸向了小牛頭人,抑揚頓挫地呼喚道:
“現在!凡人!審判的時候到了!迎接你最後的宿命吧!”
神靈帶著一抹濃鬱的嘲笑望向小牛頭人,但令他奇怪的是,這孩子並沒有因他的這番說辭而感到憤怒或者恐懼,
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迷茫。 “晉升……堡壘?”小家夥面色古怪地撓了撓頭,“光聽這個名字,難道不應該是一片充滿祥和的美麗土地麽?”
他的腦海裡對這個名叫晉升堡壘的國度還留有一點印象,這印象與死神的描述大相徑庭,反倒是有點像一個被叫做噬淵還是地淵的地方。
賽安對這個自稱為格裡恩聖傑的死神有點懷疑起來,他仔細地打量著對方的模樣,盯著他看了好一會,把死神都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瞧瞧你這是幹什麽……”巨魔難得地擺了擺手,往後飄了一點,然後痞裡痞氣地說道:“好吧好吧,雖說老邦桑迪有過很多過浪漫日子,不過牛頭人……”
“嘖嘖,夥計,即使是對於一個老巨魔來說,這口味也實在太重了點……”
賽安沒有在意邦桑迪的鬼扯,他對著準死神自報的稱呼深思了起來。
唔……邦桑迪……邦桑迪……
啊!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滿口垃圾話的巨魔死神嗎?
不得不說,這個家夥給賽安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當然是不好的印象,畢竟死亡在電子遊戲裡只會帶來煩躁與不快,所以應該沒有人喜歡跑屍的時候還要被一個討人嫌的家夥冷嘲熱諷。
他曾無數次按捺住砸鍵盤的衝動發誓在這毒舌的家夥進本後好好報復他,不過當一個熟悉的角色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小賽安皺起了眉頭,隨即又松了下來,說到底這一切都沒有什麽意義了,死亡就像一陣風,總會把人與生前的因緣隔絕開。
小牛頭人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如果您不想再騙我的話,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哦?”邦桑迪拖著長調子發出滑稽的笑聲,“一個問題?想要和死神做交易,可是需要很大的代價的哦!”
小牛頭人不為所動,邦桑迪失望地歎了口氣:“這年頭,連搞笑藝人都不好當了啊……”
他擺了擺手,露出了一副傷心的表情,“罷了罷了,你問吧,老邦桑迪倒要瞧瞧小家夥想要問什麽好問題。”
看著巨魔失落的樣子,賽安忽然覺得,這位死神還是有一些可愛的地方的,於是他鼓起勇氣問道:“請問,我能成為先祖之靈嗎?”
牛頭人的傳說裡就有著先祖之靈的存在,據說高深的薩滿靈魂行者就能夠與先祖交流,他還是有私心的,如果死後的世界可以選擇,那麽魂歸故裡算得上一種賜福了。
“先祖之靈?”邦桑迪愣了一下,隨即感覺到一陣陣的無語,“忘記那鬼玩意吧,如果你真的不幸死去,絕對會被一票大人物親自接到熾藍仙野……”
說著說著,邦桑迪忽然沉停頓了一下,他的眼神變得飄忽閃爍,他收起了輕浮,帶著一絲認真,小心地問道:“熾藍仙野,你還記得嗎?”
“熾藍……仙野?”
賽安緩緩地低下了頭,一種奇怪的情緒在他的腦海裡蔓延著,他的確對這個國度還留有印象,那是一片被巨樹與暗影所包裹的縹緲之地,一片永恆的森林,也是所有死亡與生命的終點。
比起晉升堡壘,他對於熾藍仙野的印象更為深刻一些,因為他的遊戲角色就曾經馳騁在那片深邃的林地之中,對抗著邪惡與危機。
牛頭人輕輕地點了點頭,“我大概還能記起一些。”
直覺告訴他,他似乎不用在這位死神面前保留什麽。
但奇怪的是,巨魔死神卻似乎對這個回答頗為遺憾,他沉默了一下,又恢復了往日的風格,只見他順著空氣飄到賽安的身後。
“這可真是遺憾啊夥計!”邦桑迪無賴地把肘子搭在牛頭人的肩膀上,晃著腦袋,嘴裡發出嘖嘖的歎氣聲,“只是大概可不行,老邦桑迪想要的可不從來不是大概……”
他忽然又飄回到了賽安正前方,揚起腦袋,望著什麽東西也沒有的天空,發出了深沉的歎息:
“果然,奇跡不是那麽容易發生的嗎……”
賽安歪了歪腦袋,不明白邦桑迪到底在說什麽。
邦桑迪忽然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只見他捂著肚子,笑彎下了腰,“這樣也好……也好,你就這樣安安心心地活下去吧,畢竟這也是女王所期望的。”
“得了,收工!”邦桑迪拍了拍不並存在的灰塵,又在賽安的身上擦了擦手,愉快地說道:“難得老邦桑迪今天心情好,這筆交易就不收取額外費用了,難得的虧本生意。”
“不過老邦桑迪最近是怎麽了?居然一直在賠錢,看來得改天去找貢克叨擾叨擾了。”
一邊說著神神叨叨的話,邦桑迪的身體漸漸變得虛幻起來,他打了個響指,對賽安露出了一個醜陋的笑容:
“別了,小牛,我給你在樹上留了個小禮物,記得去看看!”
邦桑迪拋了個媚眼,他的身影隨著一縷青煙而消散,最後的聲音仍然回蕩在幽深的空氣中:
“如果我們還有相見的一天的話,你可要記得老邦桑迪的好,多多替老邦桑迪美言幾句!我可就靠著你啦!”
賽安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出,忽然醒悟過來,巨魔死神邦桑迪居然把他一個人丟在了這地方!
而且按他的話看來,自己好像還並沒有死,可是這到底是哪裡,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又該如何離開這裡?
賽安環視四周,漆黑的濃霧依然存在,這片世界沒有光源,也似乎沒有邊界,但是他為什麽能看見自己呢?
就在賽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也就明白了答案,黑暗的濃霧漸漸散去,一縷光芒破殼而生,光來自他的身體,這是靈魂的光芒。
這縷微光變得逐漸耀眼,最終化為萬丈光芒,賽安眯起了眼睛,用手臂擋住視線。
他的視野正在一點一點地模糊,依稀之間,他好像看見了一顆藍色的樹苗扎根於不遠處,幽藍的樹梢上點綴著一個金色的光斑,還有一個土黃色的科多獸靈魂棲息在樹下,做著安詳的夢。
賽安心頭忽然一顫,他連忙伸出手去,可是這片夢境卻像賣火柴小女孩的那場幻景一樣消失了。
賽安費力地睜開了眼睛,他看見了白雲和藍天,聽見鳥兒在樹冠上歌唱,還有身邊的陪伴的人們所發出的驚喜的歡呼聲。
賽安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伊森德雷趕忙湊過去扶住他。
“你現在還很虛弱,最好再休息一會,我去幫你找點東西來喝。”
賽安搖了搖頭,拒絕了這位素未謀面的精靈的好意,他呆呆地看著遠方,好像還在回憶先前的經歷。
“你在這裡很安全,不用擔心傷勢的問題。”伊森德雷溫柔地笑著,“女王陛下修複了你的傷口,保證連一個疤痕都不會留下。”
牛頭人的思維還有點混亂,似乎沒有理解精靈的話,他盯著呆滯的雙眼,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