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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死牢馬甲成聖》第二百一十四章 0年孤寂(四千六百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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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莫非你聽懂了?”

 男人平靜搖頭:“沒。”

 和尚摸摸頭:“巧了,小僧也沒聽懂。”

 “無妨。”男人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有很多時間。”

 自那日後。

 男人與和尚在荒廢的大宅住下。

 大宅周圍有旱田,欠犁,和尚便辛辛苦苦下山買了種子,犁田種地,澆水施肥,日子日漸充實。

 庭前,沒了雙腿的男人,總在庭前,坐看落葉黃昏,朝陽晨露。

 他回家後,像是變了一個人,總是顯得很安靜,每到黃昏,他那滄桑的面容上總會浮現出一絲孩童般的笑容。

 在大宅中不知不覺住了兩年。

 老嫗的身體每況愈下,事實上在男人回家前,早已如此。怪不得後廚裡總是飄著濃濃的草藥味。

 第三年冬天,老嫗染上了風寒,咳嗽不止。

 夕陽西下,大雪紛飛,鋪了一層厚雪的大宅,在落日余暉中染上了一層金燦燦的輝光。男人拄著雙拐,開心地走到雪中,任由冷冰冰的雪落在臉上,冰冰的,潤潤的,融化的雪水順著眼角滑下,他笑了。

 “咳咳,少爺,你似乎,總喜歡看夕陽。”

 老嫗劇烈地咳嗽著,看著拄著雙拐努力行走的少爺,心疼不已,卻又忍不住問道。這個問題盤踞在她心中,足足三年。

 “還有雪。”

 男人微微一笑:“夕陽的顏色讓我想起了大漠的黃……漫天大雪讓我想起了那座山。如今,都齊了。”

 “我呀,真想見一見少夫人。”

 少爺曾提過,他在外面成了親,夫人很美,膚白如雪,唇似櫻紅,箭無虛發,拳頭很颯――此時的梅姨並不知“颯”指的什麽,可她看得出來,少爺真的很喜歡。

 “等你養好了身子,能見到她的。你自小生我養我,算我半娘親,明年春暖花開時,我定找她回來,在祠堂裡上一炷香,祈求祖宗保佑、早生貴子,還給你敬一杯熱騰騰的長輩茶。”

 “好嘞!少爺你呀,長得俊,少夫人她呀,長得俏。不管生男娃還是生女娃,都是人中龍鳳。公孫世家的血脈呀,不會輸給別人家。咳咳咳――”

 每日清晨,男人都有早起作畫的習慣。

 和尚外出乾活、養家糊口。而梅娘總會提前打水,磨墨,替鄭修備好畫具。鄭修總說梅娘身體不好,別操勞了。梅娘說,從前習慣了給老爺磨墨備筆,這些年老爺不在了,生疏了,她不習慣。如今少爺回來,又有人畫畫了,她高興得很,一點都不累。梅娘這麽說時,男人只能隨她。

 和尚披著蓑衣,他下山買了幾幅藥回來,臉紅撲撲地,像是碰見了什麽喜事。“大哥,今天你的畫賣出高價咯!有人懂你的畫了!你畫的魑魅魍魎,賊邪門,那富商說他最喜歡邪門的玩意!”說著和尚便拎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子。

 “嘖,人心浮躁。”

 男人嗤之以鼻,收起銀子。他很清楚自己畫的狗屁不如,他畫的魑魅魍魎都沒有眼睛,徒具其型,不具其神,與垃圾無異。偏偏看不懂的土豪就喜歡垃圾,諷刺至極。

 這幾年和尚不打仗後,天下太平,他順便又學會了不少技能。洗衣、做飯、劈柴、木工、刺繡,樣樣精通。他時不時會像少年般純真,時不時會像土匪般爽朗,時不時又像少女般嬌羞,一時一個樣。

 那日清晨,鄭修來到庭院。一夜大雪,白了枝頭,也白了男人的眉。

 男人看見空蕩蕩的長桌,微微一怔,旋即悵然坐下,靜看長空,等待朝陽升起。

 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沒有在清晨作畫。

 梅姨死了。

 梅姨終究仍是沒熬過那一年寒冬。

 她沒能等到少爺與少夫人攜手回家。

 她沒能看到公孫世家四代同堂。

 和尚與男人親手安葬了梅姨,並將她的靈位鄭重地放入公孫世家的祠堂內,祭拜七日。

 梅姨死後第八日,男人親手點起一把大火,燒了大宅。

 自此,公孫世家,永遠消失於人世間。

 “我想去見見小桃。”

 男人親眼看著那把大火將祖宅燒成灰燼,在漫天飄灰中,沉默的男人忽然對和尚說了一句。

 和尚愣了片刻,用力點頭:“好。她,在皇城裡。”

 當年,謝雲流借百曉生的交情,在皇城中尋了一戶富商,富商二人年邁,膝下無兒,將小桃當作親生女兒看待。

 如今一別已近二十年。在梅姨死後,男人恍惚間,想起當年,有一位懵懂的姑娘,也像梅娘這般,風雨無阻地替他磨墨,那時,他正專注於畫謝洛河。

 一轉眼,男人在這世上認識的人一一離去,只剩和尚陪在他的身邊。

 他仍未能畫出“食人畫”。

 他不懂畫“心”。

 畫山、畫水、畫人、畫百姓、畫喧囂煙火,畫人間百態,皆不難。隻談丹青技藝,他早已抵達昔年“公孫畫聖”的境界。可他,仍無法畫出“鮮活”的人心。

 百姓仍“活著”,他能用奇術,偷偷攝取人魂,凝聚畫力。可他們已死,男人不知該如何,才能將死去的人,畫得靈動傳神,能以另類的方式活在畫中。

 他至今未能領悟這一點。

 想起世上認識的人只剩和尚與小桃,男人忽然心血來潮,想見一見她。

 半年後。

 二人一貓走走停停,來到皇城。

 路上,和尚看著近十年不曾變化的小喵,納悶道:“大哥,你這貓兒,命兒是不是長了點?”

 “能從大漠活著回來的貓,命長些,也不奇怪。”

 小鳳喵得意地朝和尚呲呲牙。

 馬車入城,皇城內,歌舞升平,熱鬧繁華。

 男人雙足的殘疾引起百姓紛紛注目,投來憐憫的目光。男人這些年早已對這般偏見習以為常。路過鄭宅時,鄭宅的模樣與百年後有著些許出入,在門前駐足片許,和尚問起時,男人搖頭:“不必。”

 尋上寄養小桃的那戶人家,男人抬頭,不由一愣。

 竟是荊氏。

 百年後他貼身丫鬟――荊雪梅本家。

 “該不會……”

 這般巧合令他心中生出幾分莫名的忐忑。敲門報上來意後,竟是一對年邁的夫婦出門迎接。他們推門時眉目間滿是怒意,仿佛是要尋個公道,只是當他們看見男人褲管下空蕩蕩地甩動、以及他手中兩根刺眼的鐵拐時,老年夫婦二人眼中怒火散去,歎息一聲:

 “你來晚了。”

 聞言男人眉頭一皺,正想問時,和尚心直口快:“小桃嫁出去了?”

 老人神色複雜,點點頭。

 男人皺著的眉頭松開,朝和尚笑了笑,和尚會意,替大哥拱手行禮,男人溫和道:“昔日故人,相識一場,路過皇城,本想一敘。既然不巧,那便算了。”

 打扮的雍容華貴的老婦人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悄悄扯了扯丈夫的袖子。

 老人見二人正欲離開,忍不住道:“請留步!”

 男人與和尚回頭。

 “請問……二位高姓大名?”

 和尚先說:“謝雲流。”

 男人沉默片刻:“……公孫陌。”

 “公孫陌,公孫陌,公孫陌。”夫婦二人念叨著這個名字,幾番掙扎,老人終是長歎一聲:“小女一直在內,請進。”

 荊氏夫婦將二人帶入內室。

 最終,他們來到了一排靈位前。

 小桃的靈位赫然在上――《故女公孫荊氏小桃之靈位》!

 公孫荊氏!公孫荊氏!公孫荊氏!

 “幾年前,小女得知大漠飛星一事,得知心上人公孫陌葬身大漠,此後鬱鬱寡歡,鬱結難消,寡食少言。去年,她走時,讓我們二人,在她的靈位前,寫上‘公孫’姓氏。”荊氏夫婦二人說到此處已泣不成聲:“小女說,她生前無法嫁於公孫氏,死後希望能長陪公孫公子左右,不求生前同白頭,只求死後長共眠。這是,小女的夙願。”

 “哈……”

 “哈……”

 “哈……”

 男人噗通一聲跌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嘶啞地喉嚨裡發出奇怪的聲音。

 “啊……”

 “啊……”

 “都走了……”

 “都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

 “走了……”

 “只剩我……”

 ……

 ……

 小桃的死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拄著雙拐在大街上,如行屍走肉般遊蕩。

 他畫不出,畫不出,畫不出。

 “公孫陌。”

 一位衣著整齊、拇指戴著玉扳指的老人在街頭叫住了他。

 一直在身後悄悄護著男人的和尚猛地一愣:“國師!”

 和尚從軍時從見過此人,他總覺得此人不好對付,直覺告訴他國師不是一般人。如今在皇城重逢,國師攔下大哥讓和尚心中突突,生出不好的預感。

 和尚正想上前時,眼前公孫陌與國師二人就像是處於兩個世界,離他越來越遠,街頭喧囂猛然靜止,和尚耳邊再也聽不見半點聲音。

 “冒昧打擾。”老人扶起跌跌撞撞的公孫陌,臉上笑容溫潤,他用一種仿佛帶著蠱惑般的口吻,在男人耳邊悄聲道:“吾乃當朝國師。”

 “公孫陌”抬頭,目中瞬間燃起熊熊怒火:“是你!”

 “如此看來,你是懂了。”面對公孫陌的滿腔怒火,國師微微一笑:“你卻不懂,老夫行的是大義之舉。”

 “放屁!”

 “老夫不求你能理解老夫的畢生宏願。”國師道:“但老夫可助你一臂之力。”

 不等男人回答,國師以一句話如滔滔洪水,眨眼衝滅了男人心中的火焰:“老夫可告訴你,如何將謝洛河……自那處換出來。”

 “老夫可將你的所愛,謝洛河,還給你!”

 ……

 國師將公孫陌帶到一處密室。

 密室黝黑,深在地下。

 這裡仿佛是在皇宮底部,天下間,誰也不知皇宮底部竟藏有這般地方。

 空洞的密室傳出嗚嗚風聲,形似鬼嚎,可見空洞上方另設通風暗口。上方懸著數不清的鎖鏈,空空地掛著,隨著微風,輕輕擺動,時不時發出咣當的響聲。

 “你恨老夫也好,怨老夫也罷!事已至此,你若心甘情願,便聽老夫一言,你若不願,老夫便送你離開,余生榮華富貴,由你享之不盡!”

 “說!”

 男人咬著牙說出一個字,透著無邊的恨。

 “謝洛河只是被常帶走,她沒有死。只是,要想從常中換出她,難比登天。只有在百年之期,常與常世無比接近時,你借天生異人的畫術,畫出你的念想,畫出你與她的朝朝暮暮,畫出她……在百年之期到時,你便能將她,從常中帶回來!”

 “可我,並非異人!”

 “如今,你是了!”國師大笑一聲,袖中一抖,一根慘白乾枯的手臂露出,指向公孫陌。那根手臂在碰到公孫陌的瞬間,瞬間仿佛活了過來,死死地抓住公孫陌的手腕,抓斷了他的手。

 那隻斷手五指彎曲酷似一張大口,咬碎男人的斷骨,吃進他的血肉中。

 一陣慘叫後,那隻屍骸般的斷手消失了,他的手背,多了兩個扭曲的黑字,宛若胎記。

 “果然是你!”

 是夜,男人渾身蛻了一層人皮,人皮化作了細粉,鋪了一地。

 男人更瘦了。

 翌日,密室中擺了一張長桌,在男人周圍,疊了上百堆白紙,每一張足有兩人高。

 密室中回蕩著國師的聲音。

 “跳下去!”

 “跳下去!”

 “跳下去!”

 執筆瞬間,“噗通!”,耳邊傳來落水聲。

 水墨在扭曲的世界裡構成了光怪陸離的形象,在他身後,是一扇扇早已打開的門扉。彎彎曲曲的道路盡頭,是一處懸崖。

 男人跳了下去。

 那是深淵。

 他不記得下落了有多久,不知道下落了有多深。

 深淵的盡頭,有一扇門。

 他重重落在了門上,摔開了它。

 “是思念。”

 “我無法從人間攝取死者人魂,我卻能用我的思念,重新畫出他們。”

 “謝雲流說得對,人第三次死亡,是被世人遺忘之時。”

 “我忘不了他們,便能畫出他們。”

 “他們活著。”

 “活在思念中。”

 男人目光明亮,卻又漠然,冷冷落筆。

 輕撚洛河,訴說一紙,隔世的情話。

 是誰,將故事入畫,

 落筆時念著她。

 雪山、大漠、山河、日月、江湖、歲月。

 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畫。

 日夜不停。

 畫雪山時他會笑,畫大漠時他會合眼,畫酒桌時他會酣醉,畫國師時他會心懷怨恨。

 他的畫一幅幅地落在地上。

 每一副畫裡,有她,有他們。

 畫卷落地,詭異地扭曲,變成了一幅幅妖邪的鬼魅。

 他再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看不見周圍的景色。哪怕國師每天會將他的畫取走,隔一段時間將畫送回來,他也無法察覺。

 他不吃、不喝、不言、不寢,越來越瘦。

 一年、兩年、十年、五十年。

 他已形同枯骨。uu看書

 他的身體逐漸彎曲,佝僂的背脊如一張弓。

 整個人從遠處看……就像是一隻手。

 一隻只會畫畫的手。

 像極了白骨的手。

 他的名聲在世上越傳越響,有“畫鬼”之稱。只是從未有人真正見過“畫鬼公孫陌”真容,仿佛他真的成了藏於世間的一隻鬼。空見其畫,不見其人。傳說越傳越邪,他的畫亦越傳越廣。

 轉眼百年,朝代變遷。

 無人知道,在皇城的地下,有一個被世上稱作畫鬼的“鬼”。

 他的身邊,堆滿了一幅幅妖邪的鬼作。

 他的背後,不知從哪一天起,多了一個小小的“洞”。

 那個洞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百年時,已是巴掌大小。

 某天。

 男人那枯槁的手掌, 輕輕按在一張白紙上。

 密室中,漫天白紙劇烈地顫抖,自四面八方飛向男人手中。

 所有的紙張一層層地疊在一起,畫面上,景色千變萬化,時而是烈陽,時而暴雪,時而是一條蜿蜒的小路,時而是大漠黃沙,時而是新婚紅燭。

 最後,畫面成了一座山,一座墳,一個背影,背影朝她。

 畫卷中,婀娜的背影緩緩轉身,女子唇角上勾,兩眼處卻空空如也。

 “只差……點睛。”

 男人閉上眼,氣息微弱,呢喃道:“當年,我還欠你一副畫。如今,我不欠了。”

 他咬破手指,用力方才擠出最後一滴心血。筆尖上,殷紅的一點在男人顫抖的手移動下,緩緩向空白的面容處移動。

 即將點睛時,男人看著那張空白的臉,渾身一震,徹底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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