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徐松元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拭去嘴角的血漬。
流雲劍懸在他的身側,流轉著一股空渺的仙威。
聖主站在一道靈氣構建的雲梯上,僅是平靜地看著徐松元:“你,也要殺我?”
徐松元沙啞道:“除魔衛道,是我蜀山天命所在。”
其實當徐松元站在這裡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他會出劍,聖主退或不退都是同樣。
因為他已經只剩下這吊著的最後一口氣,不可能放跑眼前這個魔頭,為蜀山留下禍患。
但聖主接下來說的話,讓徐松元有些意外。
“所以你也認為我是惡?”
徐松元抬起了頭,也抬起了劍。
“魔教禍亂南疆,血屠百城,浮屍遍野,民不聊生,這不算惡?”
說著,徐松元的袖袍隨風擺動,隱隱有股玄奧的氣息匯入流雲劍中。
他本就乾皺的皮膚越發皸裂,白眉與長髯繼而變得枯卷,就連面頰僅剩不多的血色也即將散盡。
這時,聖主笑了。
“呵,如果這算是惡……”
“那你們助紂為虐血屠大周!將蓬萊沉入鯨淵!你們又算什麽?!!”
徐松元氣息猛地一顫,枯瘦的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他震悚地看向聖主,低沉道:“你,你是……”
未等徐松元說完,聖主歎了口氣。
“呼……”
他閉目稍歇,隨後像是釋然,也像是頹喪地抬起頭。
“你忘了在蓬萊的時候,是誰教會你第一招劍術?”
“你!”徐松元瞳孔地震,“蕭……”
“已經不是了。”
聖主神色淡漠,語氣繼而輕蔑:“蕭忘早就死了,帶著他的天真,早就被你們埋葬在鯨淵之下。現在的我是魔教聖主,是你口中禍亂南疆,血屠百城的邪魔。”
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抹病態的潮紅,嘶啞著震聲狂言:“而我不僅會血屠南疆,更會血屠蜀山!血屠大夏!會破開鯨淵!會將此世的一切盡數埋葬!”
“你們要面對的,是你們自己杜撰出的邪魔!”
聖主說著,氣息暴漲,半步九境的修為瞬間爆發,恐怖的氣浪橫掃四方!
他身後的虛空撕開一道裂縫,仿佛九幽惡鬼從亙古的深淵中掙扎著逃出!
徐松元瞳仁充血,什麽都不再多言。
從蕭忘踏上蜀山的那一刻起,徐松元就知道,他除了出劍別無選擇。
不論他是誰。
不論有沒有說理的可能。
不論當年是非到底是何人之過。
徐松元的選擇的都只有一個!
流雲劍祭起,他的身後驟然映現出一道虛影,那似乎是他中年時的姿態,也是他最強的時期。
那是蜀山功法蘊養的劍影。
劍影即我,我即劍影。
元磁陣法顫動著,劍塚的飛劍似乎受到了感召,一柄柄飛劍凌空而起,盡數匯於天穹!
徐松元的身軀逐漸乾癟,仿佛久旱的枯木,眼看著便要凋落成塵。
他傾盡最後的余力,並指成劍。
“斬!”
孤懸於空的流雲劍應聲斬落!
而天穹之上那千萬把飛劍匯聚一同,如狂瀾般急湧而下!
劍影凋敝,萬劍奔流!
但聖主依舊紋絲未動。
他身後的幽鬼張開巨口,四周的靈氣盤成渦旋,盡數匯入幽鬼的體內,就連光線都被扭曲。
奔瀉的劍海在這詭異的波紋中蕩向兩側,很快如同流火般紛落而下,墜入望山鎮。
聖主的身上映現出繁複而吊詭的花紋,如同深紫色的蟲子在血管中蠕動!
他抬起手,幽鬼也抬起了手。
那道凝聚了徐松元最後余力的劍影摧枯拉朽般悍然斬落!
它劈開了雲翳,劈開了山嵐,劈開了那黑氣沉沉的幽鬼,將整片天幕一分為二!
但最後,卻停在了聖主的掌心。
“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也老了啊。”
聖主喟然一歎,只是他的目光中並無憐憫,有的只是難言的譏諷。
蜀山上下以及魔教眾人都停了手。
他們屏息凝神,看著這威凌天地的最後一劍!
最後卻在聖主的掌心化開,消散不見。
而那劍意鏗鏘的老人,卻已經燃燒完他殘存的余暉,化作漫天的焦燼飄向遠空。
“師祖!!!”
蜀山弟子們隻覺得腦子裡嗡然作響,一瞬間道心失守,劍意崩潰。
他們的掌門,半步九境的存在,竭盡全力的一劍卻未能傷及魔教的聖主。
絕望蔓延。
聖主臉上漾起一片癡狂,他勾了勾手,正要拿走無主的流雲。
這意味著他的計劃很快就能邁出第一步!
然而一道灰色的劍影瞬息掠過!
魏海潮瞳孔驟縮!
那是蜀山的劍隱師伯,有著八境後期的修為。
也是另一柄仙劍,承影劍的主人。
魏海潮沒想過他會出現。
因為按正常的劇情來走,19年徐松元死前,會交給他一個秘密的任務,從而讓這位師伯沒能在魔教攻山時趕回來。
但這次不同,現在是第18年。
魏海潮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承影劍無聲無息,刹那間刺向聖主!
然而未等它及身,一柄蒼翠的靈劍憑空乍現,擋在了承影劍身前!
鏗!
火花迸濺,靈氣爆散!
劍隱身形偏移,尚未來得及脫逃,就被鬼影轉瞬咬在口中!
聖主輕蔑地瞥了眼劍隱。
這種程度的偷襲他自然早已算到。
昔年大周古匠借鯨淵寒鐵鍛出九柄仙劍,據說擁有破開鯨淵之威能。
大周覆滅後,蜀山獨佔其三。
一曰流雲,一曰承影,一曰青枯。
流雲和承影互為表裡,前者歸屬於蜀山掌門,後者歸屬於蜀山劍隱。
而青枯……則在後來蓬萊沉淵之時,與蓬萊仙島一同墜入鯨淵。
也就是方才擋住承影的那把。
幽鬼的巨顎猛地用力,恐怖的咬合力下,劍隱師伯也不再有余力抓住那柄黝黑的仙劍。
“這樣,就是三把了。”聖主勾了勾手。
“休想!唔啊啊啊!!!”
然而就在這時,那位劍隱師伯卻硬生生折斷了自己的臂骨!滿口血沫地嘶吼著,將承影劍擲向望山鎮的戰場!
“蜀山,弟子……接!劍!”
這位劍隱即便將死,也未曾放棄最後的希望。
承影劍落入陣中,只是無論是南疆的魔修,還是蜀山的弟子,都無人膽敢撿拾。
魏海潮也猶豫了。
他知道,撿了這柄承影劍,就意味著他將與聖主搏殺。
但魏海潮很有自知之明,八境的他即便拿了承影劍,也絕無可能贏過聖主。
畢竟他甚至連聖主放出的一道鬼影都難以招架。
而他倘若不撿承影劍,那麽就可以繼續屠戮魔修,從而增加蜀山守衛戰的貢獻分。
他不知道聖主為什麽突然進境這麽快,也不知道魔教為何在第18年就攻上蜀山,更不知道寧洛到底在哪。
魏海潮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混分。
畢竟他可是有八境的修為,氣息一震,就能擊斃諸多魔修!
這修為恰爛分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而就在他猶豫之時,天穹之上的聖主已然毀去流雲劍的禁製,將之據為己有。
他意念一動,兩柄仙劍環繞身周。
聖主的目光移向下方,他盯著那柄直直插在請仙典儀祭台上的承影劍,剛打算動身……
然而下個瞬間,流雲和青枯卻猛然顫動起來!
“什麽?”
聖主目光一沉,但卻忽然驚覺,異動的不止是流雲和青枯,更是在場的所有靈劍!
南疆魔修與蜀山弟子近乎停戰。
有一道人影穿行在人群之中,格外醒目。
他穿著一身漆黑的夜行衣,帶著皂色的鬥笠與面罩,幾乎隻留下一對眼睛。
這身行頭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融於夜幕的刺客。
但問題是,現在是白天。
寧洛也挺無奈的,他哪知道自己到的時候剛好是大白天,總不能作壁上觀等到入夜吧?
那蜀山守衛戰怕不是都結束了。
於是,當一群蜀山弟子和南疆魔修奮勇廝殺,當他們一邊喊著“踏平蜀山”,一邊喊著“除魔衛道”,然後雙目充血,唾沫橫飛的時候……
寧洛走了進來。
這一身黑衣尤為醒目,甚至吸引了雙方的目光。
蜀山弟子和魔教教徒都不知道這黑衣人是誰,但他們都能隱隱感覺到,這人惹不得。
於是附近的弟子都往兩側退避,戰場中硬是開辟出一條通路。
這時,無論聖主還是魏海潮,以及近乎所有魔修和蜀山弟子,他們的目光都匯聚在寧洛身上。
寧洛額角青筋搏動,當即惱了。
他就隻想要拿那把劍瞅一眼而已。
因為當承影劍落地的時候,寧洛感覺自己的劍體隱隱與之共鳴,似乎他每一根靈脈都在雀躍。
DNA動了!
因此他就想去看看,真的就只是看一眼而已。
結果莫名其妙成為了戰場的焦點。
聖主立於天穹之上,不知為何有些發怵。
他看著那攏在一身黑衣中,低著頭默然前行的青年,心底湧上一陣難言的恐懼!
因為他眼中的畫面與他人不同。
他看著寧洛身周一圈一圈的靈氣蕩漾開來,仿佛石子落入湖面蕩開的漣漪,也像是茶盞中暈染開的一滴墨珠。
更像是一柄行走的劍!
他的鋒芒甚至割裂了虛空,撕碎了地脈,最終走到承影之前。
寧洛的手掌伸向承影。
這一瞬,在聖主的眼中,時間的流速近乎放緩。
“這人是誰?他想要奪劍?”
聖主思緒繁雜,意識近乎過載,但卻找不到有關寧洛身份的片鱗。
他唯一知道的是,承影絕不能交由寧洛!
鬼影尖嘯,黑霧滔天!
聖主眼見寧洛即將握上劍柄,只能急不擇言地暴吼道:“住手!!!”
但寧洛的手已經摸上了承影劍。
一縷殘存的記憶映入寧洛的意識之中。
他似乎看到,曾經大周古匠借鯨淵沉鐵,最終鍛造出九柄仙劍。
彼時大周狼子野心,意欲借此破開鯨淵,尋求所謂的仙途。
他們為此不惜利用蓬萊仙島,不惜犧牲蓬萊萬民,想要傾盡一切砸碎堵住鯨淵的那塊黑鐵!
然而他們的計劃最終破滅。
蜀山劍仙,北冥雪國,東海龍宮,南疆聖教,逆黨夏家……
塵淵界集結全力,依舊沒能阻止九劍破開鯨淵,鯨淵被鑿出了一道微小的縫隙,而蓬萊也成了血祭的供品。
當眾人趕赴現場,看到血染的蓬萊,他們最後將滿腔憤恨指向了大周!
後面發生的事情,寧洛也看不清了。
他只知道,九劍沉於海底,而那道鑿出的縫隙中流瀉著吊詭的黑色物質。
它們像是某種贅生的肉瘤或血塊,仿佛擁有生命。
大周惡徒的鮮血沉入海底,而那些贅生物仿佛嗷嗷待哺的雛鳥,仰頭等待著血液的滋養。
過了許久,有人下來取走了九劍,隨後整座蓬萊沉入海底,堵住了鯨淵的空隙。
九劍被當時的幾大勢力分走,記憶的追溯也迎來了終途。
承影中摻雜著那位蜀山師伯的希冀,也蘊含著他對劍道的理解。
寧洛肆意吸納著這些經驗,隨後仰起了頭。
天地間響起了一道劍鳴。
劍修們愣神地看著手上的靈劍,隻覺得在這一刻,那相伴十余年的本命劍似乎並不屬於他們。
靈劍顫動著,雀躍著,盡數脫手而出。
萬千柄靈劍盤繞在寧洛身周,仿若護法。
甚至就連魏海潮腳下的飛劍也飆射而出,歸於萬劍之中!
青枯與流雲止不住地顫動著,即便是聖主,也難以壓製它們的躁動。
聖主悚然地望向寧洛,心中隱隱泛起不安。
而寧洛也看向聖主,他感受到那位劍隱師伯的意志,也或許是這柄劍的意志。
他們想殺聖主!
或許蓬萊本是無辜,但蕭忘所為,已經不比當初的大周更為良善。
寧洛重心微沉。
轟!!!
請仙典儀的祭台瞬間崩塌!
地面龜裂,蛛網般的裂紋轉眼蔓延而來,幾乎覆蓋了整座望山鎮!
他的下盤驟然發力,氣浪摧毀了方圓數十丈的民居,漫天瓦礫向外橫飛!
這一刻,寧洛仿佛與承影融為一體,在萬劍的攢聚下破天而出,仿佛要鑿碎整片天幕!
劍風掀起音爆!
如同貫日的長虹!
聖主倉皇地催動鬼影,然而那黑霧尚未凝聚成型,一束流光就在他瞳孔中不斷放大,刹那間貫體而過!
這一刻,聖主總算明白,為什麽這個憑空出現的青年能夠引得青枯和流雲顫動。
因為那是劍體。
九境的劍體!
聖主殞命,沉墜而下。
時間停滯,天地灰敗。
魏海潮張大的嘴始終無法合攏,他看著那懸停在半空,近乎一分為二的聖主殘軀,隻覺得有種極其不真實的感受。
半步九境的聖主, 連還手的余力都沒有,被人一劍穿膛而過?
那,那這人又得有多強?
蜀山副本裡,塵淵界最強戰力不就是半步九境的徐松元嗎,不可能有隱藏角色能比徐松元更強吧?
魏海潮腦子有些宕機,他想不明白,或者說是不願意想明白。
他不願意相信那道身影是寧洛。
因為他帶了足足58條天命,他志得意滿,18年就達到八境,已經是最最離譜的戰績。
而那能夠斬殺半步九境的劍光,又怎麽可能出自隻帶了一條天命的寧洛?
但事實擺在那裡。
因為時停之後,高空中那道身影卻依舊能動。
“呼……”
寧洛吐出一口濁氣,消化著方才得到的記憶。
那是劍的記憶,而且理應只有劍體能夠觸發。
畫面中的仙劍足有九柄,那是破開鯨淵的鑰匙,也是威脅蒼生安危的不祥之劍!
蜀山的故事似乎比寧洛想象中要更為宏大,而故事的句點,也不可能會劃在蜀山本應淪陷的那一天。
寧洛搖了搖頭,沒有再想下去。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眼角的余光卻忽然瞥見了瞠目結舌的魏海潮。
他展顏一笑,遠遠地揮手打了個招呼。
然後就像毫不在意魏海潮一般,又徑自別過了頭。
天光即將落下。
寧洛摩挲著下巴,心道:“如果聖主真的集齊九劍,那會發生什麽?”
“還有,海底的那些黑色詭物,又到底,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