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激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秋夜》黃景仁
清晨時分,本該紅日初升,其道大光,可當倉皇逃脫的喬曦、陳陸山等人走下月華光軌,又在叢林中狂奔許久,實在氣虛體乏,斜靠在粗壯的樹乾上,透過濃密的樹蔭抬頭仰望時,卻發現沒有一點陽光灑落,更不要說零散星光了。
“怎麽回事?我們學校哪裡有如此茂密的森林?按照正常的時間流逝,我們又怎麽可能看不見陽光?我們現在,真的在現實世界嗎?”
沒等喬曦再進一步梳理自身這一連串的疑惑,遠處傳來一聲聲爆響又把她從思維殿堂裡拉回當下,其聲恢弘震顫,地動山搖,如同天崩地裂,又好似共工怒觸不周山,好似要把這虛假的天幕連同這方地界一同打碎了!
而這,僅是月相者楚常與黑夜塵凶激烈廝殺的一幕——
若他者能超脫肉眼凡胎狹隘視線,將視界拉於高處脫離樹蔭,順著碧海林濤遠遠望去,便能見於此夜色蒼茫之際,遠處突兀稀疏的梧桐樹上仍籠罩著迷漾的煙霧,但那並非什麽露從今夜白,相反,那帶來枯黃死寂,生靈寂滅的猛毒,正構成灰黑一片的滔天塵霾!黑霧所過之處,盡是蕭瑟重重,骸骨滿地!
而在這絕命黑幕中,更是有數不盡的猩紅光圈,它們時而匯聚,時而分散,看似輕巧無害,可當它們猛得頓住,哪怕擱著相當一旦距離,也能從其猩紅凶光中,感受到強烈的憎惡與毀滅!那赤裸的殺意順著瞳光傳遞,觀者隻覺自己好似已墜入捕食者的血盆大口中,甚至能聞到那啖肉血食的腥臭味!那絕不是尋常走獸赤紅的豎瞳,而是這群來自‘黑夜’的洪荒邪凶們那經腐敗異化的螯尾處,如肉食植物一樣血口大開凶牙畢露後,才終於腫脹暴裂開來的褻瀆穢物、惡獰猩瞳!
不僅那猩紅的血眼似乎具有某種邪惡的能力,這些龐然大物更是展現出了與它們巨碩體型完全不相稱的速度:從最為直觀的衝刺速度——它們一個奔襲就能踐踏千裡,就好像與周遭的黑霧融為一體一般、到最為危險的攻擊速度——它們如刀斧又如重錘的螯肢快得好像上面加裝了大功率噴射器一般,能夠打出持續數分鍾的恐怖連打,那瞬間與月華屏障一同被踏為碎末的老房便是清楚的證明、以及最為難測的反應速度——
這點楚常才剛剛知曉,卻又明白得那麽透徹,就在之前的交手中,他藏身於月華之中,準備先結果一隻塵凶,但是那巨獸螯尾處的巨眼卻能夠死死地盯住他,在他正蓄力要破月而出,還沒加速完全時,就已經被敵人已經蓄力多時的巨尾橫掃擊飛,撞塌一排排樹幹了。
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凶獸眼前不只有一隻不說,甚至即使以楚常經過月華強化過的視力,也無法判斷出究竟那霧海中究竟有多少隻猩瞳,又有多少隻猛獸。唯一能知道的,只有那黑霧鋪天蓋地,正如海嘯一般向他襲來!而凶獸們就在這死海中如鯊魚遊曳著,這畸形肥大的螯刺便是它們的遊鰭,而那忽明忽滅的猩紅瞳光正是它們嗜血的證明!
“嘿,楚小子,看上去你遇上大麻煩了呀,嘻嘻,你確定真的不需要我幫~幫~你嘛?”耳邊又傳來一陣陣躁耳低鳴,但楚常並不在意,他神色如常,只是握緊了手中長劍,腦內閃過之前交手的一幕幕,要從記憶和邏輯中思考出敵人的薄弱之處,死門所在!
可敵人可不會就這麽坐以待斃。
那黑海在陸地上騰卷翻滾,凶獸們在其中齊聲轟鳴,強烈的震聲甚至引起了氣浪流向的渦旋,從而改造起這又霧霾構成的灰黑色汪洋,卷起道道冰山般尖頭浪峭,在九千米高空上蓄起道道寒芒!數不清的凶獸群就這麽從高空中砸下,其中無數沉重螯刺打出層層馬赫環,是於此巨力此擊穿音障,就這麽浩浩蕩蕩向楚常殺去! 而面對這般殺招,如此絕境,楚常卻仍是如同群山重嶽一般巍然不動,好似向他打來的並非什麽如泰山壓頂星隕墜落般的天基動能打擊,而不過是他竹杖芒鞋駐足林間,且聽穿林打葉聲時所要應付的斜風細雨罷了!
何必懼怕?此間敵人如狂洋巨嘯般襲來,可又能耐他如何?傷他分毫了?且戰便是!請看他持劍吟嘯且徐行,要作那孤舟蓑笠翁,獨凋瀚將血!任由眼前天翻地覆龍蛇起陸,因他隻身孤影全不怕,是一蓑煙雨橫劍來,要任諸平生皆亡敗!
聽!耳邊只聽得鯤鵬振翅聲,蒼茫浩蕩,轟鳴鏗鏘,其欲要直上九天攬明月,竟無需扶搖羊角!原來是楚常身邊同樣漾起銀輝巨浪,如遇風化龍,席卷而起!他暫收橫架,抱劍懷中,雙目微瞑,須發怒張,聲與光與風,一同在他周圍炸響開來!
在這無邊無垠的死寂黑海上,匹匹耀眼璀璨的白練就這麽兀得從海面上騰飛雲霄,又在刹那間奔馳而下,卷起濤濤霧流,如遊龍歸大海,是海不歸我自來也!白練甫與風相遇,即化作歸潮龍卷,要從這看似無匹的黑洋中撕下一塊塊血肉來!璨銀龍卷再與黑海相廝殺,便炸出滾滾聲浪來!只見那道璀璨白芒越發壯大、越發耀眼,響徹雲霄,聲似天雷滾滾,勢如神威浩蕩!
而在這似要將王庭顛覆的擎天白玉柱中,唯一靜默的只有立於其中的楚常。但靜默並非沉默,就好似沉寂絕非死寂!是不願意再沉默中壓抑下去,要為敵手帶來注定暴發的滅亡!而在這片刻的等待中,這持劍人也並未讓敵凶白白等候,只見他墨染衣袂無風自動,黑發卻好似迎風便長,如潑墨般披散開來,其間卻耀著點點銀芒,而當他終不抱劍冥思,而是雙手把握劍柄時,其威嚴所致,就好像攬盡了世間的權!
看!看那一道裂空的銀閃,便是他睜開了眼!只見他從須臾思悟中覺醒,瞳孔卻好像要迸裂出雷霆來!他用璨銀般的目光掃向撲殺過來的黑潮,卻只在嘴角露出淡到近乎看不清的不屑!這好似發自心底的鄙夷,像是訴說著往昔的陳跡——所受攢鋒聚鏑,盡是蝟鋒螗斧,安擋吾等蹈鋒飲血,大勝而歸?!怎如今此等無名小卒!也配與我攖鋒相向了?!不同往日尋常,此刻楚常神意就透散著此般愆狂——是“劇虜驍夷皆授首,狂夫犯順敢攖鋒”!
隨著那黑潮越發靠近,他眼裡笑意也越發恣意愆狂,只見他馬步後撤,如蓄滿月弦弓,又雙手橫劍過眉眶,是箭在弦上,殺勢待發!道道白練皆就橫旋,滾滾龍卷也盡數斂下,與此隆隆嘲哳黑海間,只聽天地間霎時失聲,所觀所及所想皆無斷,唯有灼灼月華璨世光!
若他者能如久視耀陽一般,直面這璀璨月光,伊便能看清,能見證,能夠銘記這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只見那玄袍劍仙馭著那道華光,面對蓋世黑潮,不退反進,如彗星襲月,白虹貫日!它就以那決強的無匹姿態,如定海神珍鐵,重重撼向砸來的黑海惡龍王!
而二者甫一接觸的刹那,世間便享盡了核爆來臨前的最後一刻安寧!強絕的音浪震起了無盡的霧浪,絕頂的音高又塌倒了數不清的林間古塔!就連高天之上無可高處的雲圈,也為之亂起卷卷氣旋了!
而往核心看,好似無窮無盡的膿血就在這禍亂中心炸散開來,為本就灰黑的死海增添幾分猩紅色彩,無數炸開凋亡的邪瞳翻卷著血肉,再也閃爍不起猙獰的血芒。而若在黑海中隨意打撈,龐大的短肢螯足肉纖維,斷裂的鋒刃節肢幾丁質,更是數不勝數,足以支撐起一個小型工業國數年的化工開銷!可見那看似天宇砸落的冰山黑峭,就這麽在劍仙一招之下灰飛煙滅,化為齏粉了!
而劍仙呢?那一道玄黑身影是否也在這轟擊中受創, 戰至同歸於盡了?就在這般焦心奇癢之時,卻無人能超脫肉身凡胎,去聽清爆炸中心不可明辨的心音殘響,而不受氣旋雷霆隆隆巨響所擾,去看透那廣袤無垠海上久久不散的余塵威壓,而不被光介扭曲所惑。辨清者唯有高天纖雲,故其風雷鼓動激蕩不已,亦徒留瀚海見月沉淵其中,是以緘默無言……
而遠在千裡之外的喬曦等人,只能感到本來暗無天日的天穹幾度高亮,然後便是地動山搖,林木傾塌,才與倉皇間尋至低矮淺穩洞穴藏身,又聽得轟然隆鳴聲,被撼得隻覺震耳欲聾,七竅汩汩流血。
而當這一切終於暫時停歇,她們顫顫巍巍走出掩體時,便見得蒼茫古樹碧海林濤皆不再,隻余斷樁殘樹分塌各地各癱離。此刻,喬曦終於能不受視線束縛,得以回望來時方位了,而正如她所見,那如海潮般侵沒開來的黑霧已然平複,平靜如一座巍峨黑山,看不見其中猩紅瞳芒。“看來他贏了”,喬曦心想,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而突然,喬曦瞳孔一縮,放下沒多久的心又緊提起來,只因在她視野最遠端,那巍峨黑山上,正亮起第一顆星辰,如古人所雲災星熒惑,閃爍著刺目駭人的猩紅血芒!
而就在這時,仿佛是要讓遠觀者放下擔憂的懼心一樣,道道長風吹過起了喬曦的發絲,閃耀著點點白光。
當黑山之上開始亮起一顆顆淫邪血辰,蠢蠢欲動時,自有那浩然正氣無憑而起,浩浩湯湯,化為萬裡長風,將群星搖動,溢滿天穹!誠如是:“纖雲激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