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斯特與戴安娜·裡格分開的二十分鍾後,整條走廊的溫度仿佛上升了一度,所有人都在忙碌,開始做脫離行動前的準備,最後的攻堅要開始了。
攻堅……
“攻堅”是對逃離研究所的這次行動的合適的形容嗎?
切斯特所有的熟人都有自己所要做,要忙碌的事情,唯一切斯特是那個不忙碌的例外,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他找了個地方坐下,看著人群們四處湧動,有人……沒記住臉,只知道是個男人,給了他半盒有些揉得爛兮兮的煙,切斯特不抽煙,就放在了懷裡,托著下巴胡亂思考。
現在就說“最後的”會不會有些為時過早?
切斯特覺得,現在大概也就只有自己會去思考這樣的事情。
他看到約瑟芬·佩特森穿著那身髒兮兮的作戰服,遠遠的站著,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
她下達命令,重新配分武器裝備,為每一個人制定作戰位置,向小隊指揮官下達具體的戰術命令。
那些總是讓切斯特覺得麻木,僵硬,毫無感情的武裝人員到了約瑟芬的面前時就像是被重新灌注了人性和生機,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幅精神氣魄,活過來了一樣。就連那鷹隼毒蛇似的裡格,現在也似乎謙虛了起來,接受對方的指令——她不知是裝的還是真被約瑟芬折服了,真是讓人不能理解——在約瑟芬面前一個個都像是沾染了陽光的雪似的,融化了。
而切斯特就站在那裡,什麽都參與不了,也沒有力量可向任何人貢獻。
他就是那被保護的珍寶,讓眾人圍攏在中間。
我們能逃出去嗎?外面又是什麽樣子?
我要把你們帶出去。
不。
切斯特忽然發現,他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把他們帶出去,他對那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只是不想看到他們淒慘地死去罷了。
死亡。
安詳的死亡和淒慘的死亡。
他所見到的死亡都太過淒慘了,比事故,疾病,衰老背後的死亡要淒慘百倍,人無論如何也不該以這種方式死去,他實在是不想繼續看到這種死了。
生存。
活著回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似乎是群星暗淡後的世界,群星暗淡後又過去三年,時間被怪物擊壞,月球消失。
後啟示錄嗎?
我最討厭後啟示錄了!最討厭!
不如讓所有人就這樣……
我真的是這麽想的嗎?他又有些疑問。
我是不是對死亡有些過於淡漠了,當看到人死去的當時我確實感到恐懼,痛苦,但經歷了這麽多死亡的現在,我卻似乎還是原來那個我,從手術床上醒來,對一切都茫然不解的我。
我難道不應該恐慌,憔悴嗎?見證這麽多死亡就沒有後遺症嗎?
切斯特又想起了希比小姐眼睛濕潤的樣子,他感到心痛,忽然又覺得自己並不是真的那麽漠然頹喪。
可是,總有那麽幾個瞬間,特別是眼前又浮現出那戴安娜·裡格在通訊室裡做出的活人獻祭的情景,切斯特就又動搖了。
犧牲,同樣是犧牲,C3小隊的胖子蒂伯抱著手雷集束為了他和其他人的生存而犧牲了。留給切斯特的雖然只有他那富有攻擊性的諷刺態度,但這份記憶是生動而炙熱的。
犧牲……戴安娜·裡格,E4小隊則用隊員做了活祭。
她們雖然是不同的隊伍,但屬於同一個組織。
切斯特遠遠的看著,原本被分為E3和E4,清晰分明的人們開始混淆在一起,變得渾濁,讓切斯特感到親切的隊伍和讓切斯特看到陰暗的隊伍重組混合……與別的,來自其他更多的隊伍的人一起。
“你在想什麽嗎?”一個有些沙啞的女聲,切斯特似乎不認識這個聲音,又似乎認識,介於陌生和熟悉之間。
古怪。
切斯特有些遲鈍地回過頭,他發現,他看到對他說話的人原來是卡羅爾·布蓋——那位小巧可愛的神秘學者,她不知什麽時候正站在自己的身邊。
她看上去確實是經歷了苦難後的人應有的模樣。她原本是個美麗的,很有魅力的女孩。但如今原本柔順的金發變得如枯草一般乾涸糾纏;她曾經嬌嫩的,粉紅色的臉頰現在即便在昏黃色的提燈的照耀下也仍然顯得疲憊蒼白。她現在披著一件和先前不同的新袍子,完全漆黑,不見一點裝飾,她戴著兜帽,把衣領立了起來以遮掩脖子上的燙傷,可也同時也讓她充滿了對人的拒絕感。她現在全靠自己的力量站著,但看上去累極了,失去了那根她總是歪著身子用來支撐身體重心的巨大法杖的她看上去仿佛徹底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她變得好陌生。
原本的她在法杖的襯托下能佔據視野中更多的空間,就像背靠一顆大樹。她如今失去了法杖,就變成了和年齡一致的模樣……矮小又瘦弱了。
“我在想——我該如何評價我至今經歷的一切。”
切斯特下意識開口,話語不經過大腦提煉直接從嘴裡遛了出來,他說完後都為自己的發言略感吃驚,自己竟然是這麽想的嗎。
“經歷的一切?”
“是的。從我在地下神廟醒來開始,一直到現在,對失去記憶的我來說,這就是所有的一切了。”他看著她,“我現在什麽感覺都沒有,不,也不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是在感到困惑嗎?失去記憶的人都會這樣,以後會好的。”
卡羅爾的聲音起初有些沙啞,她清了清嗓子,很快就好轉了。
“不,不是困惑,我只是……”
“不是困惑?”
“不是因失憶產生的困惑。或許是困惑。”
“那就是困惑。”卡羅爾語氣堅定,理所當然,。
切斯特覺得,在她的語氣的烘托下,困惑這個判斷突然富有說服力,不過他依舊想要辯解:“我是說……我不喜歡這些,這一切。”
“是指什麽?這些怪物嗎?”
“是,一部分是,但不完全是。”
“沒有人喜歡怪物,沒人喜歡和怪物戰鬥,大家都不喜歡。”
卡洛爾用手指向一個人,切斯特以為她只是指向某個特定的人,切斯特記得那個正在機動戰術平台旁調試的家夥,他是E3小隊的一員。
“你看,他們拿著槍,很專業,他們確實很專業,但他們也不喜歡自己的工作。”
但卡洛爾實際上不是這個意思,她是在指代一群人。
“你喜歡自己的工作嗎?”切斯特問道,以掩飾自己因和卡洛爾對不上調而產生的煩惱,“作為一個神秘學者?”
“神秘學者不是一個適合去喜歡的工作——那聽上去就像是我喜歡當殺手,我喜歡當職業冰桶挑戰員一樣奇怪。”
“所以你不喜歡當一名神秘學者?”
“不喜歡,神秘學者大多都被認為是瘋子。但它也是最好最體面的工作。我母親是個神秘學者。”
“母親?”
“是的,我的法杖就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物。”
“遺物?哦……”
我很抱歉。
“她沒有死,她只是不再是我母親了。”
卡洛爾慢慢地說,“神秘學會改變人看待世界的角度,我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但我和父親對她越來越不像是女兒和丈夫……最後……我很難形容我們之間的關系。”
“這仍然是個悲劇。”切斯特原本有些雀躍的心情又沉了下去。
“我或許說得太浮誇了,並不是那樣。”卡洛爾看向一邊。
“什麽意思?”
“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和我父親認識時她還不是神秘學者,他們從小就認識,按照我父親的說法,我母親在成為神秘學者後性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我從我認識她開始,我母親其實一直是個會保持距離感的人,我和母親之間很少有傳統家庭中的親情接觸——她並不是不愛我,只是我們相處的方法和其他家庭不同。”
卡洛爾的右手結了個法印,細小的紫色雷電隨著她搓動手指而跳動。
“在我看來,並不是鑽研神秘學改變了母親,她自始自終都有自我孤立的傾向,這樣的傾向最後演變出了現在的母親。我們是母女,也是朋友,亦是導師和學徒。我想最後一種關系最能闡釋如今我和我母親之間關系的本質。”
“我的父親或許從與我母親最初相識開始便在我的母親身上尋找一種注定不會出現的變化。他的熱情確實打動了我的母親……年輕時代的母親。但他仍然不足以讓她做出改變,他想讓我母親改變的想法或許從最開始就錯了。我不想用這樣的語言去評價他,但這是事實,他是一個一廂情願又盲目的蠢人。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父親。”
“當我的母親決定成為高階神秘學者的時候,他提了反對意見,他將我母親身上發生的所有變化都歸結到了她對神秘學的研究上,我母親長期也默許了這種想法的出現。第二天,她宣布妻子與丈夫,母親與女兒的關系就此結束——她和我們之間的關系將重新定義,以新的方式來表現。我和母親變成了導師和學徒……根據成為高階神秘學者的她的觀點,這是比母女更加親密的關系,我不僅僅是她生命的延展,同時也是她事業和理想的延伸。”
“我的母親並沒有死去,但那隻法杖仍然成為了作為母親的她留給我的遺物,母親的遺物。”
“我……”
切斯特聽完了這個故事。卡洛爾在講述的時候,她的語氣裡散發著淡淡的憂傷,切斯特能夠她共情,他可以,完全出於感性,但是理性層面,他不是很能理解這個故事的荒誕。
他想安慰她,但不知道該怎麽說,切斯特隻好一直沉默著,片刻後,當他開始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尷尬時,他終於想到了可以如何繼續這個話題。
“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是如何處理和你母親之間的關系的?”
“我不想討論他。”卡洛爾乾脆地說。
“好吧。”切斯特按捺住探索對方家庭背景的欲望,“你成為神秘學者多久了,離我們出發還有多久?”
“很快就要出發,很快。”她閉上眼睛,重新睜開,“約瑟芬隊長擔心你會緊張,所以讓我來和你說說話,緩解情緒。你會緊張嗎?”
“不是很緊張,但有些焦慮。我被你們保護著,卻無能為力,無法為你們做任何事情。”
“你只要活著就對我們很重要。”
卡洛爾吐字清晰,充滿理性地說,“如果你死了,我們對學派而言便和這座研究所一樣是沒有回收價值的負資產。只有你活著,我們才能作為完成重要人物的功臣回家。”她換了個語氣,輕快了一些,“這麽說能讓你感到安慰嗎?”
“這,這,這,好吧。雖然有些功利,我突然覺得你們救我有些意義了。”
“七年。”
切斯特怔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你成為神秘學者七年了?你今年幾歲了?”
她突然咳嗽了一聲,“我接受了7年的教育成為神秘學者,今年是第一年。”
“你幾歲了?”
“你又幾歲了,哈勒沃森先生?”
“哦……這個,我失去了記憶,你知道的。”
“向一個失去了記憶的人詢問年齡是荒謬的。”她說,“隨意向一名女士詢問年齡難道就合適嗎?”
“啊,對不起,我是說……我以為若是對方是二十七八歲這麽問才會不禮貌。”切斯特充滿歉意的抬頭,突然明白了什麽,“啊……我沒想到,對不起!”
“你想到什麽了?”卡洛爾生氣了,“沒有那麽老!我十七……十八歲,好嗎!?”
“你們都好年輕……尼科利特和狄斯夢娜看上去也好年輕。這是一種趨勢嗎?”
“我曾問過我母親類似的問題,她告訴我,現在探究這樣的問題對我太早了。身為哈勒沃森學派的關聯者,我們應該向每一位哈勒沃森表示敬畏和謙虛。 ”
“包括我嗎?”
“包括您。”她彎腰行禮。
“啊,別這樣,我可能永遠都適應不了那種相處模式,讓我們都自然些,原本那樣就很好……讓人感覺親切。拜托了。”
切斯特很煩惱,“我原本的意思是,你的母親在提到哈勒沃森的時候,有提到過我嗎,有提到過我的名字嗎?”
“沒有,從來沒有。”
“為了保密?”
“擁有哈勒沃森之名者的基本信息都是公開的,包括那些並沒有走上神秘學者之路的人——他們也沒有被寫入真名系統。不過,學派會保留秘密也很正常。”卡洛爾笑了一聲,聲音很尖,她壓低聲音,“我們都猜測你是哈勒沃森的魔女的孩子。”
“魔女?”
“是指狄斯夢娜·哈勒沃森女士與尼科利特·哈勒沃森女士。”
“哦,不,不可能。雖然我失憶了,但絕對不可能。我就是知道不可能,沒有理由,不,直覺,我是說。”
“要走了。”卡洛爾看了看遠處,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一隻小隊已經集合了,大多都是切斯特認識的人……先前和他共同行動的E3小隊的成員,絡腮胡也在,“還有最後兩件事。”
“……是?”
“如果我死去了。”她說,“告訴我的父親,我很愛他。”
“好的,我會的。”
卡洛爾點了點頭,從鬥篷下的腰帶上取下了一把匕首,“這個給你。”
“這個是?”
“它叫做‘最後的魔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