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帽間內,盧西爾整理了一下袖口,抬頭看向鏡子裡:一身淺金色小洋裝,柔順的頭髮被卷起弧度,上面戴了一頂很可愛的禮帽。他抬起手,順了順發絲,表情趨於麻木,回頭拿起了放在一邊的手杖。
今天,到了盧西爾的十七歲生日宴會。
康納德夫人提前一天來到了他的房間,送給了他這個手杖。那時她一臉虛偽,抱著手杖的手隱隱顫抖,似乎有些興奮過頭。
“盧克!你看啊,你的生日禮物!我怕你等急了,幫你拿過來了,開心嗎?”
盧西爾手忙腳亂接住它。那是一根包金鑲鑽手杖,藤蔓一樣的紋路被黃金填滿,星星點點落在木製手杖上,像一張詭異的星圖。他皺了皺眉,又抬頭看向他名義上的母親。康納德夫人熱切的目光落在那根手杖和盧西爾身上,近乎癲狂的在兩者間巡視,臉上的脂粉都遮不住因為興奮浮現出的紅血絲了。
那可真是可怕的目光。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差點把那柄手杖摔到地上。……這次不是裝的。哪怕康納德夫人一直都對他不聞不問,但也從來不會流露出這種威壓!
“謝謝您,母親……”他恢復冷靜後,猶豫著恢復狀態,聲音漸小,垂下眼睛。“……可為什麽要今天給我呢?明天就是我的生日宴,明明——”
“你懂什麽?”他還沒演完,康納德夫人的聲音一下子拔高,手指狠狠掐住他的手臂,刀片一樣的指甲隔著衣服陷進皮肉裡:“明天在宴會上一直拿著它!“她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現在正微微顫抖的男孩。
“盧克,你怎麽了?”她嘴角扯開很大的笑臉,卻發出關照的聲音。“我嚇到你了嗎?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必須做而已。”她松開桎梏他手臂的手,放下拍了拍裙擺。“記得了嗎?”
盧西爾低頭稱是,背後桌子上的紙張被風吹起,卷進蠟燭裡。
……
視野轉回到今天。盧西爾盯了那柄手杖很久,最終如她所願地拿著那根手杖出現在公眾視野。他很好奇,讓最在意形象的康納德夫人瘋狂成那樣的東西究竟有什麽用。
像原來一樣,這場宴會,他在台上沒說幾句話就把位置讓給了斯理蘭特。
誰都知道,宴會的目的並不是真的慶祝他的生日,只是借勢鞏固康納德家族在聯邦內部的地位,當然,還有社交。盧西爾不喜歡這種場合,所以一般情況下他都是藏在角落裡,一副害怕交談的樣子。
但是,這種社交場上,總會有人主動搭話,哪怕誰都知道你是個社恐。
所以,當盧西爾下台拿起那根手杖,剛想趁所有人趕緊跑掉時,就有人端著一杯紅酒湊過來。
“你好,康納德少爺,好久不見。”
盧西爾盯著他的臉,半天沒想起他是誰。
不過他還是同樣的舉起一個杯子,一臉歉意。
“真抱歉,好久不見,希望你還能記得我並不能喝酒。”
“哦,當然。我當然記得。是我的疏忽。那麽,我很想問問你這根手杖的來歷……”他的視線下移,落在那顆耀眼奪目的鑽石上。“這樣耀眼奪目的東西,是找哪位工匠定製的?“
盧西爾搖搖頭,飲下一口蘋果汁。
“這是母親送給我的禮物。”
心裡卻暗道:這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對一根金閃閃的手杖感興趣?這根手杖果然有問題!
這位青年帶著笑的表情一頓,有意無意的朝著雜亂的“星圖”上瞟,
一副我知道什麽就是不想說的樣子。 “夫人還真是大手筆……”最後,這位莫名其妙先生嘴角帶著讓人揣度的笑留下這句話,朝著他微微鞠躬,扭頭又去進行下一輪的搭話了。
盧西爾看著他的背影,松了口氣的同時,更加好奇這柄手杖的來歷。誠然,它十分華麗,幾乎到耀眼的地步,但是並不值得被單獨提出,作為一個話題——誰都知道康納德家裡並不缺錢也不缺勢,甚至讓整個切諾斯拉圖不受戰亂影響,何必用金錢可以買到的東西來拍一個康納德的馬屁?
他覺得這個東西有點不妙,但目前除了這個不太妙的人之外,還沒有出現什麽問題。
……於是決定忍一忍。他還沒有提那個生日願望,不能現在激怒她。如果對著斯理蘭特的耳朵說些什麽,他的提議就幾乎沒有被同意的可能了。他很清楚那個父親的脾氣,對公,他對自己的“米蘭達“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
如果因為她前功盡棄就完了。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盧西爾還是一直試圖躲避康納德夫人的視線,把手杖適時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抵著,沒有全程拿著它。
他還記得她在強調的“一直”。
看來時間是很重要的因素,他不能一直拿著。
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謹慎總是沒錯的。
帶著這種忐忑不安的心情,盧西爾站在大廳側面,度過了自己的十七歲生日。
十點半,這堆穿著華麗服飾的人終於從舞蹈或攀談中離開,陸陸續續的坐著馬車回家去了——也並沒有幾步路的。明明馬車再多走一步都會把他們送進戰亂區,卻還在這裡繼續荒謬的貴族社交。
在這個途中,盧西爾也還是在觀察這個大廳內的所有事物:斯裡爾小姐的裙擺略過了一架燭台,它顫巍巍地轉了個圈,到最後還是穩住了。沒關嚴的窗戶吹進來的風想把高掛的水晶燈晃掉,叮叮當當響了半天,沒人在意它,又被安撫住,不再動彈了。最險的是那位老夫人,她扶著愛人的手臂,優雅出門時,盧西爾都已經看到了有東西狠狠攥住她的頭髮,卻在用力時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瞪大了瞳孔。
饒是他認為自己處變不驚,看見這種非人類的事情,都被嚇得倒退一步,鑲跟的皮鞋撞上身後放著食物的桌子。那桌子明明很結實,卻被撞得晃了晃,盤子滑到桌子邊,最後也沒有落下去。
盧西爾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抬頭看了看倚在旁邊的手杖。
這是巧合嗎?
可是這麽多即將釀成事故的事到最後都被停下,可除了他之外甚至沒人察覺到有什麽不對。
他意識到康納德夫人想要害他,不,不如說是栽贓——他初步推斷,如果一直拿著它,可能會引起相當程度的事故,從而毀壞這場宴會,順便殺死幾個人。
……然後,被查出這根手杖的問題,他或許這輩子都走不出這個地方了。
誰會放任一個試圖害死家庭的人活著呢?他低著頭,神色晦暗不明。他早就知道自己或許活不過二十歲,那頁秘術明確的需要接近二十歲年齡的親生子嗣,且要他受盡寵愛,被偏愛包裹——應當是那個最受寵的孩子的全身鮮血,才能成功。
斯理蘭特愛他,但愛的只是他體內的血液可以幫助他成為永生者。
可憐的米蘭達被騙了,她以為自己是斯理蘭特最愛的人,也可以接受這個秘法呢。
盧西爾冷漠地瞥了一眼站在人群裡,正作為女主人送客的康納德夫人。
她不想裝下去了,想把這件事提前到十七歲。
也對,養別人的兒子,還要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一樣寵愛,對這個從小養在深閨沒受過什麽委屈的小姐來講,是莫大的屈辱。更何況斯理蘭特總是故意嬌慣著她,從娘家出來就入了另一個金絲籠。她不知道外面的戰亂對國家造成多大影響,不知道自己丈夫對自己沒多少真心,不知道她無法獲得所謂的永生,只是斯理蘭特借刀殺人的工具。
心智單純,卻偏偏長了一顆惡毒的心。
於是那些手段看起來又蠢又殘忍。
他拿著手杖走到斯理蘭特身邊,表情看起來又驚又怕,把手杖遞了過去。
“父親……我,拿著這個的時候,看到了一些很糟糕的事。”他像依賴家人的小孩,扯著父親的衣角,眼眶紅紅:“我好怕,可是又怕被您說懦弱了……”
抬頭,撞上康納德夫人癲狂的,染血的瞳孔。
斯理蘭特盯著自己的小兒子,眉頭緊緊蹙起,眼神中難得帶了一點狠厲。
“你看到什麽了。盧克?”
盧西爾暗笑,抬頭又配合著眼睛裡的狠厲抖了一下身子。“我看見燭台倒了, 點燃了子爵夫人的裙子;還看到父親您最喜歡的水晶吊燈砸壞了大廳的地板,放著食物的桌子突然翻倒,毀掉了這場宴會!”他的話語裡都帶著顫抖,卻忍著淚水,沒讓他們掉下來。“可都沒有發生,我只要松開它,就看不見那些景象了。為什麽?父親?“
他抬頭盯著斯理蘭特的眼睛看,眼神是異常的堅定。“會是因為我是不幸的孩子嗎?”
斯理蘭特頓了一下。“當然不是,孩子,或許是你太久沒有見過這麽多人了,擔憂過度了。”
“我不想再如此依靠你了,父親。如果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那我想試著克服,想到外面看更多不同的人!”他抬起手把淚珠擦掉。“我的生日願望,大哥之前說過的,您會同意的吧?”
斯理蘭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拍了拍盧西爾的後背。
“你長大了。”他說。“我當然會同意了。”
盧西爾笑得很開心,他回頭,正打算回樓上時,又被叫住了。
斯理蘭特表情還是那麽像一個慈祥的父親。“你從小都沒有出過門,最好還是不要走太遠了。”明明笑著,隱形的威壓卻湧上來,定住盧西爾的腳步。“而且,我還是擔心你出事,多帶幾個人,不要自己出去了。”
他抿嘴,幾次想說自己完全可以一個人,到最後還是都咽進了肚子裡。
“好的,父親。”他彎腰行禮。“聽您的安排就好。”
從未出過門的嬌貴少爺這個身份,再演最後一段吧。盧西爾低下頭,惡狠狠盯住斯理蘭特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