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入大堂,氣氛有所不同。
關鍵戰役的取勝,讓堂內大順軍的眾將領們臉上都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笑容,往日的自信又回到大家身上。
一路而來,李自敬也是發現軍營中的變化。
一片的死氣沉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潼關內到處充斥著的步鼓號聲。
小跑著巡邏的順軍士卒一隊接著一隊,六人一組,號令嚴明。
晨練的鑼響急促而短暫,訓練場中人喊馬嘶,箭矢如飛蝗,頃刻間將草人射成了刺蝟。
不時響起馬蹄的奔騰聲和喊殺聲,那是馬隊在操練。
大順軍的士卒們好像也是在漸漸改變,所有人都煥發了新的神采,在盡力忙活著分內之事。
步入堂內,眾人的目光頓時匯聚過來。
李自敬神色如常,走向原本的位置,劉芳亮正站在一旁,見李自敬走來也是微笑示意,向右靠了一步。
李自成身著淡藍色箭衣,站在所有的面前。
宋獻策微搖羽扇,眯眼看著李自敬走進大堂,神態淡然,未見絲毫臉紅氣喘,就好像昨日那番夜觀天象的說辭從未有過。
“自敬,你來了。”
李自成精神矍鑠,連身上穿了幾日的淡藍色箭衣都變得鮮豔,雖然眼底疲態盡顯,卻與之前完全不同。
李自敬站在下首左側,靜靜目視前方。
“都到齊了,坐吧。”
李自成擺了擺手,隨後側身望著地圖。
“現在已經得到確切消息,虜酋多鐸於十二月三十一日率殘部退往懷慶,依舊對我潼關虎視眈眈。”
“巫山伯,潼關防備仍交由你手,不可懈怠。”
馬世耀立即出列,眼中滿是血絲,很顯然這些天他和李自成一樣,都沒有睡好。
“陛下放心,臣已下令,在牛頭塬上修築壁壘,沿遠望溝沿途布設工事,哨騎也增加數倍,嚴備清軍突襲。”
“多鐸若敢再來,這次定叫他有來無回!”
李自成微微頷首,現在大順裡外氣象為之一新,各部將領都信心大振,是個好現象。
他轉頭望向地圖,手中馬鞭指向河南。
“從延安北下的阿濟格部三萬騎兵,眼下還沒收到攻往西安的消息,不知去往何處。”
“各營切記多散布哨騎,不可輕敵大意,三萬清騎侵入關中,對我大順關中父老是不小的威脅。”
李自成說完,眾人紛紛道是,這一戰的勝利,使他們對作戰的熱情高了許多。
自從兵敗山海關,李自成已經很少有聽過什麽好消息了。
很多時候,他都是被兩路清軍窮追猛打,自顧不暇,根本沒有余力去顧及其它地方。
現在回過頭來,卻發現各地正經歷一系列觸目驚心的潰敗,使得李自成微微握緊了手中馬鞭。
“此戰我大順告捷,離不開朕弟的穴城攻法,以及權將軍率領中軍諸兄弟的奮力死戰。”
“至於其余諸營在關內——”
話剛說了一半,便被劉宗敏的冷嘲熱諷打斷。
“甚麽穴城法?他不就是挖了個隧道嗎!”
“沒有額在清軍正面拚殺,有他從容布置的功夫嗎?”
“憑什麽一個挖隧道的,論功要排在額的頭上!”
李自成的話被打斷,臉上溫和的笑容為之一滯,眼神瞬間變得冷厲,盯著劉宗敏。
“朕只是這麽一說,還沒到論功的時候。”
“權將軍還有什麽異議嗎?”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眾人互相對視,有些中軍將領自發地向劉宗敏靠了靠。 驚人的安靜中,隱藏著撕扯人心肺腑的怒吼。
劉宗敏的面色好看不少,站起身在堂內來回走動,經過李自敬的時候,不經意間掃視。
“額知道,米脂被那阿濟格縱兵屠戮,闖王的家人就剩下小闖王一個,但也不能就厚此薄彼,涼了弟兄們的心!”
“真要論功,不止我劉宗敏,我中軍的很多弟兄,都應該排在小闖王頭前!”
這話一出,沒有人敢再說話了,大堂更是落針可聞。
提及米脂老家被清軍所屠的痛處,李自成的眼中像是要射出火花,整個人如同一鍋沸騰的開水,隨時都可能爆發。
劉芳亮悄悄瞥著李自成的神情,再也坐不住了,正要起身爭論,卻被一隻手死死按住。
轉頭一看,卻驚訝地發現是李自敬的手。
“小闖王?”
李自敬在一些前營和左營大順將領震驚的目光中起身,直視著劉宗敏,這次的眼神不再有絲毫躲閃。
“權將軍說的不錯,中軍正面攻殺清軍,傷亡最大,論功理應作為全軍的首功。”
“不過與爭奪功勞相比,我更想聽聽權將軍對目前我大順局勢的看法。”
“權將軍不會以為打贏了這一仗,我大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吧?”
劉宗敏的怒火在胸中翻騰,如同壓力過大,馬上就要爆炸的鍋爐。
李自敬越是顯得淡然,劉宗敏就越是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心底的怒火也就越是抑製不住。
劉宗敏正要繼續說些什麽,卻是猛然間發覺,以劉芳亮為首的左營及前營眾將領,現在竟然都是站在他的對立面。
不知什麽時候起,這群人對李自敬的態度就變了。
這時候,李自成歎了口氣,抬起頭望向前方。
或許是這個弟弟以往數年毫無建樹的原因,劉宗敏對他一直都是比較敵視。
但李自成也知道,劉宗敏並不是在大局上看不清楚的人,或許給他一些時間,態度也能改變吧。
經過這麽多年的大起大落,李自成的心性早已堅韌不拔,他神情微動,怒火漸漸消散。
“論功之事,便交給丞相和軍師去做,這是他們文人的事情。”
“捷軒、自敬,你們一個是朕最好的將軍,一個是朕唯一的兄弟,論功之事自有公斷,你們就不要再吵了。”
見李自敬已經退下,劉宗敏也不得不給李自成這個面子,甕聲甕氣地答應下來。
李自成這才看向右側,問道。
“丞相,現在我大順各地狀況如何?”
牛金星是大順目前當之無愧的文臣之首,被李自成封為天佑殿大學士,當朝丞相。
宋獻策之所以能受到重用,也是因為他的舉薦。
“不容樂觀。”
“我大順派駐薊鎮、宣府、大同的兩萬多老本兵力,撤回來的十不存一。”
“退出京師以來,畿輔各地的老本兵力損失嚴重,留守宣化的黃應選部老本勁兵三千有余,皆被當地官紳突襲而死。”
牛金星的手指在地圖上不斷遊走,輕描淡寫陳述著這段時間以來,大順各地的風起雲湧。
“其它各地,僅臣知道的,就有留守保安州的李琦所部,留守懷來衛的李定國部,永寧的孫弘圖部......”
“他們手中都有老本兵數千,兵敗山海關以來,尚沒來得及同清軍交手,便被前明官紳降卒突襲而死。”
“山西全境如今都已淪陷,陝西、豫西的官紳們也都不太老實,常有亂象,但都被我留守兵力鎮壓。”
“目前來看,關內還算太平,中原已經崩陷,爭相降清,漢中、荊襄才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牛金星來到地圖前,凝視漢中、荊襄的位置,沉聲說道。
“我大順的主力目前基本都集中在潼關、延安一線與清軍對峙,湖廣、河南防備薄弱,漢中也只有賀珍的三千老本兵力。”
“張獻忠與我大順決裂,初次偷襲失敗後曾放言親征漢中,賀珍的告急文書昨夜送到了我的帳中。”
“荊襄方面,留守湖廣的右營果毅將軍,安樂節度使白旺上個月發來塘報,在武昌的左良玉部明軍也不安分,經常出兵騷擾。”
“荊襄為東南重鎮,不容有失啊。”
牛金星說著,促狹的目光忽然看向李自敬,嘴角不經意翹起。
“這幾日作戰,臣看小闖王兵法運用嫻熟,比起權將軍亦不遑多讓,不若就讓小闖王守備荊襄,也好維系東路諸軍,探聽山東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