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距離索菲亞的作物種子撒下已經四個多月,距離豐收還有兩個多月。
因為事關重大,柯林幾乎每過幾天,就會親自到各處查看作物的生長情況。
第一輪的播種為了趕時間,並沒有做太好的規劃,東一塊西一塊,作物排列凌亂、稀疏不均是常態,乍一看以為是野生的,再加上人手不足,後續的料理施肥等跟不上,導致除了黑麥和小麥這兩樣最重要的糧食之外,其它作物的生長都沒有達到柯林的最好預期。
各種田地、山地、岩石地裡綠意盎然。
只是這些地方距離暮冬城傳統的開墾地都很遠。否則那些已經擁有數十年墾荒經驗的農民,怎麽都無法想象,自己沒日沒夜精心打理的田地,竟然還沒有那些野外隨便生長的作物好。
不過即便他們看到,也不會太關心。
因為此時正是暮冬城特有的夏收季節。
……
暮冬城區。
一間低矮的草屋內。
男人像往常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看到妻子坐在門口被當做凳子的石塊上,手上的農具都還沒放下。
“都收完了?”男人從門外的井裡打了水回來,蹲在地上準備洗臉,卻看到女人還是坐在那沒有動彈。
“地裡都收完了,該交的也都交了,今年自己剩下的糧食,比去年多了許多呢。”女人說話的同時,眼神中卻透著呆滯和茫然。
“那不是挺好,你怎麽了?”
“剛剛在地裡,領主派人來通知,今年的秋播全部停止。”
“停止?”男人洗臉的手頓時停住。
“是啊,我都已經準備好種子了。”女人歎著氣。
“停止播種,明年的糧食怎麽辦?”
“不知道,好像領主要把地收回去。”
“不可能,收回去誰來種地?”
“那誰知道,你在鐵匠鋪沒有聽到消息嗎?”女人反問。
“鐵匠鋪裡也是亂成一片,好像過完這個月,城裡的鐵匠鋪都要關閉。”男人歎氣。
“那怎麽辦?”女人這回是真的急了。
他們家條件還算過得去,就是因為男人在鐵匠鋪裡乾活,除了能省下一個人的口糧之外,每月還能從要塞那邊領到一份糧食。
所以即便這個家裡只有她一個女人下地乾活,日子也順順利利。
和暮冬城大多數家庭不同的是,他們家只有一個兒子,如今在廣場那邊的學校學習,早上去晚上回,雖然少了一個幫手,但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學校管飯,還能吃飽。
女人每次想到兒子最近身上長了不少肉,就能開心的多鋤一塊地。
可惜現在地沒了,丈夫的工作也沒了。
接下來這個家會怎麽樣?
“別急,我明天出去問問,又不是光我們一家這樣,領主總不至於把我們趕走。”男人話語中卻沒有多少底氣。因為收成不好而被趕走的領民並不少見,雖然公爵大人以前從未這麽乾過,但新來的領主什麽樣誰也不知道,不過領主大人之前還給所有人減賦來著……
“要是真把我們趕走,也沒地方去啊。”女人絕望道。
夫妻正面對面愁坐,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拉夫家在這裡嗎?”
門口站著兩個人,看上去像是從要塞來的大人。
“我是拉夫。”男人趕忙迎出去。
“你在鐵匠鋪工作?”門外手上拿著紙筆的大人開口詢問。
“是的。”名叫拉夫的男人趕忙回應。
“下個月開始,別去鐵匠鋪了。”在夫妻二人驚慌之中,又繼續說道:“去東城那邊的煉金工坊乾活,自己不認識路的話,找你們現在鐵匠鋪的管事,他會帶著你們一起去。”
“大人,我們去那裡,要做什麽?”男人壯著膽子問道。
“去了就知道了。”這人顯然被了無數次這個問題,已經懶得回答,又說道:“你的女人是種地的?”
“是是。”
“秋播停止了,知道嗎?”
“知道。”
“兩個月後,會給你家重新劃分土地,到時候如果沒有聯系上你或者遺漏了你們家,可以自己到城中心的政務廳去問……你家是不是還有個兒子在上學?”
“是的是的。”男人高興之余趕忙回答。
“政務廳就離學校不遠,你們不會,就叫你們兒子去問。”
“可是他才十二歲。”男人楞了一下。
“十二歲也肯定比你們懂的多。”
這位大人一邊在紙上不斷修改著什麽,一邊小聲嘀咕抱怨:“之前的人口統計做的也太差了,簡直就等於重新再做一遍。”
他修改完,又問道:“對了,你的女人有名字嗎?”
“呃……”男人猶豫了一下:“她叫麥稈。”
因為是從農奴轉變而來,大多數暮冬城農民是沒有名字的。
農奴不能有名字,更不能有姓氏,盡管奧利弗公爵很早就響應王國的政令,取消了奴隸,但在這方面依然沒有什麽不同。
農民往往出生之後看見什麽就叫什麽,石頭,水井,鐵錘什麽的比比皆是,又或者直接喊一個奇怪的發音,就當做名字。
由於出生在麥地裡,女人被父母取名叫麥稈, 然而像她這種情況的人其實有很多,因此整個暮冬城叫麥稈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而習慣了原本稱呼的農民也不會想著要給自己起個正式一點的名字,他們的思維仍然停留在奴隸階段,甚至大多數農奴根本就不知道還有廢奴令這回事。
拉夫本來也沒有名字,是暮冬城第一次人口統計的時候當場起的,但那時候條件不足,為了方便,每家人有一個人有名字就行。
“都叫麥稈,誰知道誰是誰,過來,從這裡找一個。”來人說著話,把手上的紙遞出去:“喏,這裡面,隨便指一個。”
女人唯唯諾諾的過來,在紙上瞎看了半天,才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在其中一個詞匯上凌空點了一下。
“好了,你以後就叫莉亞。”
“莉亞。”女人有些茫然的跟著重複了一遍。
不等夫妻倆反應過來,那人已經帶著同伴離開,走向下一家。
低矮昏暗的草屋內久久沒有聲音。
半晌。
女人才緩緩開口:“我叫莉亞。”
她像是和丈夫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對,你叫莉亞。”男人似乎能夠體會她的心情,因為自己當初也有同樣的感受。
“以後你能叫我莉亞嗎?”女人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丈夫。
“當然,你就叫莉亞。”男人笑起來。
“我叫莉亞,我叫莉亞……”
女人伸手抱住丈夫,不斷重複著這句話,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甚至比知道丈夫重新有工作、自己仍有土地種還要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