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代郡馬城以北。
邊疆的夕陽沒什麽好看的,因為這地方自來就是肅殺之地,誰還有心思看這些?
然而,就有一個中年人,騎著馬兒,愈發靠近了那極盡荒涼的土地,對著即將下沉的太陽發呆。
騎馬者好像想到了什麽,一路狂奔,在他的馬蹄下,隱約可見沒在蔛草中斑駁的舊牆,那就是長城,隨著秦皇漢武的榮光一同黯淡在沙土中的壁壘。
倘若不是這匹馬停在這裡,長城將繼續沉睡。
而這個騎馬者自停住馬腳後,就一直呆呆地望著高牆之外的河山,他的眼神犀利,直透過重重峰巒。
他久久凝視著,似乎要穿透一切,直接看見山巒背後那廣闊的草原和野蠻的馬隊。他知道,在那些四處遷徙的營壘中,男男女女都試圖越過屏障,深入華夏的腹地。
他們不是沒有成功過,如若不然,皇帝也不至於派他前來,即使是消息再遲鈍的人,也嗅到了北地危險的氣息。宦黨如今在天子的遙控下爭先恐後地清洗太原士族,哪裡還有心思顧及邊疆?抄家抓人、劫奪財寶不比去邊地受苦痛快?
“盧大人。”
隨著幾聲清脆的馬蹄聲趕上,幾個穿著官服的年輕從人迎了上來。
“您也太快了,卑職等追了一路,愣是慢了一步。”
盧植回頭看了看他們,眉關緊鎖,在他的馬褡褳裡,還有那寫在絲帛上的詔書,一筆漂亮的漢隸如今看來卻是那麽綿軟:
“詔曰:
往古之時,聖君執中,明臣四往,代天巡牧,禦外安內,故而海晏河清。朕自即位以來,四海雖有波濤,威至而浪遏,承平至此。或聞飛馬入都,報急北陲,亂眾傷民,數郡傾頹。嘗聞國危思良將,今日是也。中都盧植,忠純高才,臨事每有巧思,特擢為護鮮卑中郎將,督並、幽二地一切軍馬,凡行伍之事,均屬節製,令速戡亂,安眾護國。”
盧植瞥了一眼蓋著玉璽的文件,愈發煩悶了,心中暗呼:這幫禍國殃民的大蠹蟲,快要決堤了,才想起來抵禦洪波。
他這一路上微服而行,不驚動地方官吏,就是要看看這數次遭遇鮮卑劫掠卻毫無辦法的並幽二州是怎樣的景象,這一看,觸目驚心。
從官上前詢問:
“大人,我等這一路,經過雲中、雁門、西河幾個大郡,越看越不像話,剩下來的地方,恐怕也是一丘之貉,還看嗎?”
盧植怒目圓睜,咬著牙說:
“看,怎能不看?”
看什麽?看各地啃草食皮?看百姓易子相食?千裡無雞鳴,萬野俱蕭寂,這是他意料之中,只是沒料到比想象得還要恐怖。
官官相護,軍紀廢弛,小民們不但要四處謀食,還要躲避官軍的盤剝。
可就是這樣,朝中的那幫坐而論道的高士們還要爾虞我詐,互相傾軋。
皇帝和常侍們炮製出來的名單他並非不知曉,太原、上黨一帶眼看著就要血流漂櫓。那裡和這裡,到底哪裡更加血腥呢?這華夏大地可有一片淨土?
盧植心中苦悶而決絕,他能做這樣的劊子手嗎?
唉,生為漢臣,不能戡平戰亂,為民謀福,難道還要甘願做玩權弄謀的小人嗎?
他牙關一咬,決定憑著這七尺之軀,還大漢北境一個朗朗乾坤。
傾軋同僚,瓜分贓款,吾不屑為之也!他苦笑一聲,當他斬釘截鐵地回答“盧植領命”並接過詔書和印信時,群臣的眼神不是勉勵而是訝異。
要知道范陽盧氏可算是名門望族,出生於其中的盧植更是馬融的弟子,也算是北地的經學領袖了,屬於士族裡的精英。
從荀爽口中得知皇帝的大計後,盧植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這個計劃也許會有利於國家,但他更知道這個計劃會讓多少庶民死於非命!
難道必須如此嗎?
陛下也就罷了,畢竟高高在上,認為天下都是他的,怎麽你荀氏大儒們也是這般……?
盧植當時很憤怒,也很痛苦,經過長時間的思量,他最後妥協了,因為無論他是否參與,這一切都已成定局,而他能做的就是盡力的為大漢保留多一分的力量,所以他答應了前往北地邊塞,防衛鮮卑。
盧植都能猜想得到,當時在皇宮之中,只要他一出大殿,滿朝臣子都會嗤笑:
“天下果然還有這樣的癡騃,放著好日子不過,要去邊寒之地受罪,也是,沒有這群傻子做擋箭牌,我們可難過了!”
他想起年輕時和馬融大師學經時的情景,他和鄭玄等弟子恭敬地捧著竹簡,跪坐在廊下,聽老師講經。
師傅馬融一改當時大講今文經的風氣,提倡古文。一群年輕人朗盛讀道: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馬融為大家解讀道:
“春秋時衛國曾大開亂逸之風,國君和親妹禍亂朝綱,等到衛文公中興時,重新重視禮儀,便有人傳唱這首詩……”
哼哼,盧植想到了那些腦滿腸肥、屍位素餐的權貴,相鼠有皮,人而無儀,這幫人怎麽還活著呢?
盧植對從官們說:
“我等食君祿,忠君事,他人如何管不了,諸君既然隨我來到這沙場重地,還望如昔日平叛一般,殫精竭慮,斬將立功!”
那些人都恭敬地回答說:
“謹遵鈞命!”
他自幼學習儒經,秉持著忠君報國的想法,雖然今上很多行為存在差忒,但他作為臣子,也不便詈言,只不過盡忠誠之事罷了。
如今的鮮卑已與武帝時的匈奴不可同日而語。
呵呵,說來也是諷刺,自從孝武皇帝北驅匈奴、歐陽大將軍橫絕大漠之後,倒漲了那班庸官的傲氣, 動輒就“我天朝如何”,他們何曾來邊疆看過?
當初漢軍雖然戰績斐然,但沒能一舉滅掉鮮卑,釀成了放虎歸山的大禍,如今看那檀石槐狼顧漢地,傲視蒼原,又豈是一日而成的?
他隔著陰山都能隱隱看見草原部族的旌旗飄揚的黑色的流蘇,在將逝的夕陽下如同一張張獰笑的獸臉,耳畔也能聞得獵獵的風聲。
他知道,這不是平白無故的大風,是萬馬奔騰揚起的氣浪,風中夾雜著獦獠們狂妄的呼嘯聲,也許他們自認為中原已沒有敵手,那些官吏早就嚇破了膽,百姓都是待宰的羔羊。
“如今北地的軍隊已經凋敝不堪,如不用重典改造,怕是來不及了。”
從官們議論著。
盧植點頭說:
“我們初到此地,那些官員未必肯聽命令,還須上書朝廷,拿到切實的便宜行事之詔書,方可大開手腳,懲惡揚善。”
盧植的確是有大權,小小中郎將就能督並、幽兩州全部軍事,但再大也只是軍權,若是沒有民政上的支持,要想整頓這潰爛多年的北境防務,簡直就是妄想。
所以,為了真正的重塑北境軍備,他必須再拿到更多的權力!
從官們點點頭說:
“大人原來早就想到了,如若有用得著我等的地方,但請吩咐。”
盧植一捋胡須,喃喃道:
“現如今,急需數支勁旅重塑邊防,並重募新軍、整修軍塞,至於錢糧支出……”
不知想到什麽,盧植突然吩咐道:
“來人,速取筆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