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海濱,什麽都不做,像是一座雕像。海流在陰影中湧動,沒能逃過他的眼睛。
他曾是一介漁人,今雖耄老,耳邊也時常回響浪濤的呼喚。可惜,他的筋骨已經腐朽。可歎,他的眼中仍然映著大海的顏色。海,是他的老朋友,他能夠一眼洞悉平靜海面下的魚群海流,曾經強壯的肌肉也可輕松地拉緊船帆。
可是,已經不得不說再見了,那些鋼鐵製造的輪船可以安全地在深海魚港口間來往,村子已經不需要他了。
蔚藍,一望無際的蔚藍,那曾經的榮耀還殘留著堅韌的芯,就在他的眼睛中。
漁民們說,他的眼睛溶入了海,能夠看清所有海流的流向。但是他經歷了太多的海風,已經無力再抓住什麽了。
他曾是整個村子的驕傲,也是孩子們的驕傲,但那又能怎樣?
時代是會前進的,人是會老的。時間將一個人拉入沙漏,這並非難事。而人無論以怎麽的速度奔跑,也依舊贏不過時間的洪流。一位老人,一位可悲的漁民,他窮盡了最後的力氣,跋涉一生也終究沒能在生命的盡頭最後一次揚起老舊的風帆。
他老了,就像一個正常的老人,沒有多余的力氣握緊船槳,或是將遊魚拽出它們的海洋。年輕人少有人知曉他曾經做到過什麽,只能看到海風在他身上留下的累累傷痕,那是他的榮輝,只不過現在已經無人評說這滿身的傷痕了。
浪潮在呼喚,呼喚著這海的子嗣。然而他太老了,他已經沒有力氣了。曾經在海上與風浪相搏而屹立不倒的身影已沉入時間的泥沼,難能逃脫。
潮汐是他的老朋友,他還記得這位朋友完整的樣貌,那張蒼老的臉上滿是流動著的皺紋,當初他笑這位朋友的溫馴,只能被他征服。如今時間也在他的臉上刻下了敗者的印記,只有海濱上一位耄老漁民,平靜地望著海。
海鷗團團圍來,似乎認識這位失意的老人,但是又似乎從未見過,空空在上空盤旋著。他苦笑著,這些年輕的小崽子都敢如此戲弄他了啊。
不過,海的子嗣,浪潮的老友,是絕不會服老的。他支撐起腐朽了的身體,骨骼的輕微摩擦聲被淹沒在陣陣浪潮中。那是大海在呼喚他,呼喚一個屬於海的男人。
他驅使著衰老的身體,那具生鏽的容器本應在溫室中等待最後的一縷火焰熄滅,歸於寂靜。
但是,海潮還在湧動,他的心臟還沒有停止跳動。他是一位傳統的漁民,一介舊時代的遺民。
他信奉著,人死後應歸於大海,實際上,在不久的將來,他也將隨一口沉重地棺材沉入海底。
不過,他等不及了,他可不想困在那口黑暗密閉的棺材裡。
海潮的聲音逐漸浸潤心靈,濕潤感,帶來了力量。他只是釋懷般一笑,下一刻,海潮的聲音已將他的靈魂包裹。
他死了,作為一介漁民,而非平庸的老人。
海潮在低語,他永遠都是這樣,從來不會清楚表明自己的感情。這是最後一位漁民,是海潮最後的理解者,他是在悼念,還是在沉默?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只有曾經有一種人,他們的眼睛能夠洞悉海流,他們的心臟裡起伏著,是浪潮的聲音,他們是海洋的子嗣。
當然,現在,已經滅絕了。
孩子們望著海,輕聲問著身旁的長輩,漁民是什麽?
長輩只是苦澀地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那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們也只是趕上了那個時代的終焉,見證了那個時代的毀滅。除此之外,他們還能說什麽?不,他們什麽都說不出來。
海潮還在呼喚啊,可惜,回應海潮的,只有孩子天真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