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從未見過這樣瘦骨嶙峋的人,好像一具乾屍,能和披薩、麵包一起放進烤箱的夾層中,他以為賈斯特會說“月光保佑您的靈魂”,但他沉默地將男人的手貼在額頭上。
倒是蘇滄用神聖而清純的語調說:“Deus det tibi pacem(拉丁:願主給予你安寧)!”
兩人做完祈禱,賈斯特環顧四周,目光如刀,債主們畏懼地退開了兩三步,但仍然在附近徘徊。
“他欠了你們多少錢?”
債主們面面相覷,得到火紅之劍的首肯後,他們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起來。
“5銅幣!”
“20銅幣!”
“一隻母雞!”
“刷啦!”
賈斯特拔出長劍,封喉般止住了人群的嘈雜。
不過,他沒有傷害眼前的人,而是割斷了蘇滄拽住的韁繩:“把我的馬拿走!它賣出的錢足夠抵得上所有的欠款。”
“嘿!”蘇滄不滿地護住馬頭,“賣了坐騎,我怎麽到上城區的救濟院?騎你嗎,賈斯特?”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賈斯特說。
“……”
在對付蘇滄這方面,賈斯特很有一套,反觀亞伯,一旦蘇滄有了主意,他只能沉默以對,大概因為賈斯特也是個固執己見的人,讓蘇滄發現原來胡攪蠻纏不是他的特權;亞伯默默學習著賈斯特的邏輯。
債主們高高興興地牽走了賈斯特的馬,這匹膘肥體壯的駿馬足以讓每個人滿意,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想必不出幾日,酒館就有吟遊詩人歌頌起這段事跡了。
下城區的每個人都愛賈斯特·坎貝爾,他是他們貧瘠生活中一縷七彩的夢。
賈斯特將蘇滄拉到一處小巷,並抱來地上的屍體——原來這個人沒死,但他嘴唇發青、臉色蒼白,看上去不似活人。
“如果需要將死的人,我想你已經站在他的面前了,雛菊。”
蘇滄跪在男人身側,右手戒指白光一閃,空間瞬間收縮,接著恢復如初。
兩枚銀幣被他夾在食指、中指和無名指間,呈現古銅的厚重質感,邊緣卻模模糊糊、亦幻亦真,跟【塞西莉亞】的貴婦半身像一樣,不像實體存在的東西。
蘇滄冰涼的手指覆蓋住男人的眼睛,放上兩枚銅幣。
“你要帶我的朋友走出冥府,橫渡遺忘之海,踏過審判之森,最終穿越死亡之門。道路盡頭的神龕裡,端著十二根燭火的女神會問他,‘亡靈啊,你要選擇永不流逝的時間,亦或選擇終將毀滅的時間?’”
說這些話時,蘇滄用三根手指不停撫摸著那個男人的額頭,他緩緩放松,如同嬰兒般停止了抽搐,姿態從未如此平靜。
“讓他回答後者,也就是右邊的那條路,復活之匙就在它的盡頭。”
蘇滄神情認真,賈斯特不知不覺上了幾分心,作為超凡力量者,他也對這些神秘的傳說有些零碎的了解。
“親愛的雛菊,冥府是死亡的代名詞,提燈女神亦是死亡之神——那裡怎麽可能有生命之水呢?”
“生命之水?死神被封印後,再無極樂世界,連提燈女神也沒能完全掌握生死的權柄,哪來這麽方便的東西?冥府之主的權柄是‘等價交換’,所謂‘生命之水’,其實是交換‘過去’,從而創造‘未來’的儀式罷了。”
蘇滄把嘴唇湊到男人的耳畔,像是對他說話,又像是給賈斯特解惑。
“這種錢幣叫‘德克瑪拉’——【萬能的籌碼】!每個到冥府的靈魂只能攜帶兩枚,
渡過前兩關,但讓菲拉爾卡斯閣下打開死亡之門,這還不夠。” 十二隻手的神明微微闔眸,蠟燭照亮迷霧,木舟劃開長河,權杖輕叩大門,生與死的氛圍如此神秘而浪漫。
“回歸塵世的道路上,總要有另一個靈魂付出消散的代價。到冥府去吧,我指定的引路人,在女神面前說出你的決定!”
至此為止,亞伯明白了一切。
鏡面驟然破碎,他望著面前引路人和藹又平靜的臉龐,禁不住潸然淚下。
世界上壓根沒有平白無故創造生命的水,它只是一個即將複蘇的靈魂將機會給予另一個不夠格的靈魂,作為等價交換的代價而已!生命絕不可能平白無故產生,它要求天平兩側擺上同等的代價。
蘇滄給了引路人兩枚德克瑪拉,他大可用在自己身上,拎著被洗清記憶、打亂意識的亞伯抵達死亡之門,然後將他獻給守門人,再返回塵世;可他沒有這麽做。
見到亞伯的眼淚,引路人安撫道:“消失本就是亡靈的宿命和義務。如果沒有蘇滄先生的德克瑪拉,以我的資質,會在進入冥府的瞬間消失於遺忘之海。”
“主動選擇‘死亡’,和被動接受‘死亡’是不一樣的呀!”
“我的一生中接受過兩次陌生人的恩惠,一次來自你,好心的下城區之主;一次來自坎貝爾先生。哪怕只有前者,我也會幫助你。”引路人推了推亞伯的後背,“別傷心,我曾經活過,我可以死去。”
“我會永遠記得你!”
“不,忘記我的名字吧,還清債務後,我已無牽無掛了。”引路人微笑道,“接下來,好先生,你一定要記住——無論如何,別回頭看。”
“等等!”
亞伯伸出手,卻觸及到了某個冰涼的存在,難以言語形容的的雙手與他十指相扣,無法和任何已知的具象化形容詞對上號。
抬起頭,亞伯下意識與祂四目相對。
他能感受到面前是個高大的神龕,某個看不見的存在盤膝而坐,盡管離得很近,亞伯卻無法看清祂的臉,無法辨別出其中細節,目所能及之處,皆是一片虛無,但亞伯知道那裡坐著一個崇高的存在。
——亡靈啊,你要選擇永不流逝的時間,亦或選擇終將毀滅的時間?
我……
無論怎麽思考,亞伯想不起“方向”的意思,與真正的神靈對視的刹那間,世間萬物失去了定義,他暈頭轉向,眼前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引路人的氣息閃爍,把亞伯從虛無的狀態中叫醒。
“背道而馳!”他的聲音隔著霧氣朦朧傳來,失真地回蕩在亞伯的腦海,“只要有比較,你就會重拾時間的概念!跟我的方向相反,就是順時針的時間!”
如同驚雷炸響,亞伯猛地甩開纏繞他的冰冷雙手,狂奔起來。
直到眼前的混沌和虛無漸漸消散,亞伯闖入了一片無垠的黑暗,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一如他初入冥府的狀態。
“沙沙……沙沙沙……”
那是蘆葦嗎?
我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
嗯?
“沙沙沙……”
樹林鬱鬱蔥蔥,天空水洗般乾淨。
簡陋的小木屋佇立於山丘上,簇擁著草叢和草甸花叢,仿佛它也是從草地上長出來的植被,與大自然渾然一體,從多孔屋頂射進來的光線像飄渺的五彩紙屑一樣照亮了空氣中的塵埃。
“沙沙沙……”
草叢晃動,亞伯如臨大敵,誰料一隻黑乎乎的煤球跳了出來,抖落著身上的草葉。
“‘靴子’——?是你嗎,靴子!”
“喵。”
舔毛中的黑貓的耳朵抖動,轉頭向主人打著招呼。
這是亞伯的貓,以四隻白手套得名,神出鬼沒,經常在森林裡打牙祭,一個星期也難得見到幾次。
“靴子在這裡……難道這裡是……橡果村?”
“好啊,你小子還記得回來!”
暴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亞伯嚇了一跳,這是蘭斯村長!
怎麽回事,難道他又在格蘭特領的圖書館過了一夜,或者忘記收回村長在叢林裡布置的捕鳥網了嗎?
不對,他記得自己很久沒聽過對方的話了。
因為他已經……
亞伯頭疼欲裂,就在這時,木棍揮舞的冷風朝著後腦杓吹來。
“嗚嗚!”
按照人體反射,亞伯馬上轉身防禦,但刹那間,後方莫名的大力猛地壓在他的雙膝上,亞伯“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木棍擦著他的頭皮掃過。
“臭小子長能耐了!有種乾壞事,怎麽沒種挨打?”一擊落空,蘭斯村長罵罵咧咧地踹了匍匐在地的亞伯一腳,“給老子起來!”
“少對我指手畫腳!”
亞伯剛想起身,那股力量繼續壓製他,不讓他有所行動,亞伯以為蘭斯村長布置了什麽陷阱,頓時怒火中燒,瘋狂地掙扎著。
“媽的,放開我!”
“你以為老子想揍你?又偷偷跟商隊離開村子,皮癢癢了吧!”
“放你——”
亞伯的反駁戛然而止,他不喜歡說髒話,聽到髒話就煩躁不安,渾身刺撓,這是他離開橡果村的原因之一——在那生活,太難堅守文明了。
等等,離開?
沒錯——他離開橡果村了!
他到了萊茵城!
嶄新的記憶紛湧而來,亞伯恢復了神智。
原來【灰燼行者】正壓製著他,不讓他有轉身的機會。
“謝謝你,先生。”亞伯隔著鬥篷拍了拍肩膀,“我已經清醒了。”
他從地上爬起,沿途又出現了許多人,有他的朋友、他的“假想敵”,他的青梅竹馬——亞伯也曾對女孩春心萌動呀!
為了追求魔法師所寫的超凡力量,亞伯拋下了一切,而且未曾後悔;唯有出人頭地才是他的目標,他想在萊茵城創出一番事業,甚至有朝一日,成為歷史系學生們最為頭疼的論題。
眼看溫馨的過去沒法誘惑他,濃墨翻滾的黑暗搖身一變,富麗堂皇的宮殿出現在亞伯的面前。
微笑的貴族將他團團圍住,他們風趣優雅、貴氣逼人。
其中最顯眼的是位年輕的貴族,他的目光銳利,姿態挺拔,手指捋著剛剛蓄起的髭須,用12種語言稱呼亞伯為“我的朋友”。
“哦,我的天,是她!”
從人群的驚呼中走出一個美麗的女人,卷曲柔順的銀發瀑布般披散,整張臉容光煥發,長長的睫毛罩著晶瑩剔透的綠眼睛,嘴又紅又小,脖子長短適度,身材豐滿柔軟,一對小巧的腳裹在緞子的高跟拖鞋裡。
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亞伯,略微冰涼,散發出好聞的香氣,聲音比百靈鳥更動聽。
“我的愛人,跟我跳一支舞吧!”
亞伯吞了口口水,伸手摟住女人的腰肢,當她想讓他轉彎時,亞伯卻停下動作,把她推到一旁,跌坐在地。
宮殿所有貴族的目光當即射在他的身上,女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兩顆淚珠從臉頰上滾落,楚楚可憐地抽泣著。
“您不能這樣對待我的姨母!虧我當您是朋友!”年輕貴族大喊,“如此一來,我就不得不跟您決鬥,來捍衛我的女性親屬的尊嚴!”
“以前,有個像您一樣的人把酒倒在我的身上,點燃了火,只因他懷疑我是個異教徒。 ”亞伯說,“如今你的指責無法動搖我了。別妄想用你們的標準腐蝕我的野心,讓我不得不假裝相信我不相信的東西,為了融入你們而撒謊。”
他一甩袖子,打退了那名年輕貴族,繼續往前走去。
幻覺一變再變,光怪陸離,有時是亞伯記憶中熟悉的場景,有時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露出憤怒、喜悅、悲傷、懷念或憐憫的眼神,說著或做著誘導性的事情,不停迫使亞伯產生轉身的衝動。
這片黑暗是什麽,亞伯不得而知,但他確信自己離開了冥府的影響,有了邏輯思考的能力,幻覺越是真實、頻繁,他越是清晰地認識到:一旦轉過身,他就回不了塵世間了!
無論蘇滄的努力,或者引路人的犧牲都付之一炬,他的夢想將化作泡影,他的人生將枯萎凋零。
世界會忘記亞伯·蘭斯,就像他從未存在過,就像它曾遺忘的千千萬萬的名字。
我要復活!
我要回到塵世間!
我要成為名字不會隨著肉體死去的偉人!
忽然,一個特別的聲音在亞伯的耳畔響起,與黑暗翻滾製造的幻覺不同,它真真切切地存在,並且驅趕走了其他的幻覺。
“…νασταματ?σει,ανδρ?νγενε?? o?δ'α?ματo?εξεμo?εισ?!(古希臘,音: na stamatísei,andron geneis oi d' haematos ex emou eisi!譯:停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