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影送玉兔,波光迎朝暉。
羊腸小道上,莫川蹙眉凝神細聽。
在神婆口中,這片名曰西瓊山脈的山巒,並無什麽異常之處。
甚至還頗為宜居。
山間可耕良田雖少,但山野草藥野獸頗豐,靠山吃山之下,日子不敢說富裕,但也從未聽說有誰被餓死。
便是她這不事生產的神婆,都能靠著半真半假的陰陽術,混口飯吃,可想而知,山裡還是有點余慶。
若硬要說異常之處,那便是洞龍潭那兒經常會淹死人。
這裡的“經常”是以年為單位。
但神婆並不認為那裡有問題。
因為那片水潭有淺有深,是個度夏祛暑的好地方。
每年夏天都會有大人小孩不聽勸前往貪涼戲水,甚至連城裡老爺,都偶有過去遊玩。
那麽一來二去淹死個三四人再正常不過。
除了洞龍潭,瓦北莊有棵大柳樹頗有幾分神性。
據說,以前有個婦人在那上吊,不曾想凳子剛踢掉,碗口粗的樹枝竟卡察一聲,應聲而斷,救了婦人一命。
婦人家屬事後感激不已,尚饗祭拜,一來二去就成了村裡習俗。
除此以外,神婆還說了三五樁想不通的奇怪事兒,莫川皆一一記下,打算回頭去看看。
神婆說完,便一臉期待的看著莫川。
莫川心知神婆在期待什麽?
隨口解釋道。
“所謂仙家,大多是飛禽走獸成精,仗著人類三分未知愚昧,賺點香火修行。”
說著,他一揮手,牙三兒憑空冒出。
這一幕唬得神婆一跳!
“道爺,您喚我?”
牙三兒拚命搖著尾巴,那諂媚模樣看起來不像是狼,更像是狗。
唉!好好一隻狼,愣是被燈草和尚帶歪了。
“你且護送一下這位居士回村,事後自個兒來尋我。”
莫川吩咐道。
“謹遵道爺法旨!”
牙三兒連忙前爪伏地,一副類人跪拜模樣。
這一幕瞧得神婆嘖嘖稱奇,心中更是汗顏,虧她之前還譏諷莫川,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知天高地厚哩!
“居士且回吧,貧道就此別過。”莫川拱手告辭,說完揚長而去。
“仙長慢走!”神婆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寒暄一句,目送莫川離去。
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一陣惆悵之感。
一輩子打著仙家名義行事,沒想到,臨了還真遇到了一位仙家。
可惜,人老珠黃,攀不上關系嘍!
……
莫川辭別神婆,一路按照她的指點,來到洞龍潭。
洞龍潭,說是潭,實際上就是一段溪水河道。
這段河道寬敞且平,河床皆是溪水衝刷而出的鵝卵石,以至於水面清澈喜人。
莫說村民,便是莫川走到這,都有種跳下去洗一把的衝動。
他沿著溪水溜達一圈,不得不承認,神婆說的沒錯,洞龍潭沒問題,既無妖邪,也無怨魂。
只是戲水的人多了,難免有人溺水而亡。
莫川反覆溜達兩圈,確定沒問題之後,再次轉悠到最初借香火通道,抵達的饅頭山。
此時,牙三兒也已經循著他的氣味,追了過來。
莫川隨口問了兩句神婆情況,隨即一揮手,又放出燈草和尚,一臉若有深意問道:
“你們瞧瞧這座饅頭山,可有什麽特殊之處?”
牙三兒一臉懵逼。
這爛慫饅頭山能有啥特殊之處?既無陡峭之奇崛,也無平原之壯闊。
不想燈草和尚卻道:“道爺,這饅頭山瞧著像饅頭,可小僧看著卻頗有幾分玄武之意。玄武為神獸,乃祥瑞之兆,在風水之說中有聚財化煞之意。”
莫川聞言眼睛一亮:“哦,這麽說,這還是塊風水寶地?”
燈草和尚連忙搖頭:
“不好說不好說,正所謂陰陽相生相克,大吉之地,亦有可能孕育大凶。”
“《地經秘要》所言的四大凶象之一,便是玄武藏頭。由此可見,玄武風水,並非一定大吉大利。”
“據小僧所知,便是這玄武風水,又有起尖鋒、高山勇、後山少、反回頭、破沙漏……等相,有吉有凶,實在不好論斷!”
燈草和尚侃侃而談,直接把牙三兒看傻了眼。
久居深山的它,一直跟著狼王打打殺殺,哪裡經歷過這些東西?
哪又想到一個饅頭山,還有這麽多彎彎繞繞!
莫川笑了:“沒想到你還懂堪輿之術?”
燈草和尚連忙賠笑道:“只是紙上談兵而已,屬實是那張員外酷愛這些旁門左道,又怕風水先生蒙他,自己買了不少書,小僧跟著翻閱過一些,才知道些許皮毛。”
莫川道:“那你瞧瞧,這饅頭山是凶是吉?”
“自然是凶了。”
“哦,為什麽這麽說?”
“道爺都說是饅頭山了,還能吉到哪裡?”
“少跟我打馬虎眼,這饅頭山有點機緣,你們兩個分頭去找,找到,道爺有賞;找不到,滾回去吃灰!”
莫川笑罵道。
“哎!”
燈草和尚一個作揖,休的一聲鑽入草叢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牙三兒不敢耽擱,一聲低吼,也跟著跑了出去。
莫川隨即盤膝而坐,閉目養神。
大約一刻鍾之後,牙三兒回來了。
嘴裡叼著一株青草,仔細一看,卻見草根處懸了一根好大蘿卜。
——竟然是一株上了年份的人參!
莫川接過人參,仔細一打量,笑罵道:“你這夯貨,這人參再長兩年,都要能成精了,經你一挖,機緣頓消。”
牙三兒道:“此乃它的成精劫,正好成了道爺的機緣。”
莫川莞爾,將人參放在一邊,等著燈草和尚。
又過了一刻鍾,燈草和尚一臉興衝衝趕來:“道爺,小僧不負重托,已經尋到了那機緣。”
牙三兒一臉愕然的看向燈草和尚,又看了看道爺身旁的人參。
“哦?”莫川發出一聲輕咦。
“道爺,且隨我來!”
燈草和尚得意一笑,竟敢賣起了關子。
莫川藝高人膽大,收起人參,跟了過去。
七繞八繞之下,來到一塊怪石嶙峋的風化之地。
燈草和尚指著一塊山體裂縫道:“道爺,那機緣就在裡面,小僧進去走了百來米,便豁然開朗,隱隱有怪物橫行,小僧不敢再探,故而回來匯報。”
莫川一臉好奇道:“你是怎麽尋到了這裡?”
燈草和尚挑釁的看了一眼牙三兒,這才道:“道爺說,這饅頭山有機緣,小僧尋思著,這饅頭山既無天險,也無瑰麗,那機緣不是在天上,便是在地下,這找了一圈,還真讓小僧找到了。”
果然是賺了大氣運的燈草精!
莫川心中感慨,再看這山體裂縫,便驚訝發現,這機緣怕是也只有燈草和尚、鬼魅之流能夠找到。
卻是狹窄如門縫,側身也難進。
莫川心中一動,一揮手,收起燈草和尚和牙三兒。
又使了大小如意之法,令身子小如稚童,宛如紙片人般,擠進了地縫之中。
如此艱難行了百來米,裡面果然豁然開朗。
卻是一座天然地下溶洞。
洞內螢火輝輝,仔細看去,竟然是一株株酷似益母草的發光植物。
“呼嚕嚕……”
一陣低沉吼聲,從洞穴深處傳來,聽起來像極了呼嚕聲。
這令莫川眸光微閃。
他擠出裂縫,落地恢復原狀,環顧四周間,向聲源處尋去。
溶洞怪石嶙峋,石筍若獠牙懸空。
越靠近聲源,莫川心中越古怪,因為在那呼嚕聲中,還有令人牙酸的咀嚼聲。
狂如夜鬼敲雲板,餓似豺狼覓口餐。
待行至一個轉角,斑駁牆壁上,投射出一團似長滿觸手的黑影。
莫川伸手虛空一握,辟邪劍悄然落於掌中。
待走過轉角,他臉色悚然一驚。
那是何等怪誕之物?
其大如磨盤,腫脹如球,體表長著數根蠕動觸手,還有兩根觸手恍如肉翼,在空中輕輕拍打著,全身看不到五官。
此時它體表凹陷,正吞入一頭黃皮熊。
這黃皮熊渾身骨頭都被碾碎了,軟綿綿的掛在肉球凹陷處,隨著肉球的吞吐,一點點滑入其中。
這令莫川沒有來想起蛇吞獵物之景。
“呼嚕——”
驀然那肉球狀怪物,停止咀嚼,身上觸肢撐在地上,休的一聲,向莫川衝來。
【大】
心隨意動間,莫川陡然膨脹而起,化為三米巨人,提著匕首似的辟邪劍,劈了過去。
劍芒吞吐間,刀刃臨身,那怪物登時一分為二。
還有幾根觸手碰到莫川,也霎時自動斷為數截,卻是遭了支離之術。
端是驚鴻而起,流螢而落。
“這是帝江?還是混沌?”
莫川一臉驚疑不定,下意識想起記載於《山海經》中的怪物。
他想了想,將殘屍收入饗祭道爐繼續前進。
複行數十步,再遇四頭怪物,皆被他如拗折枝葉,隨手斬殺。
其中,支離了一頭,塞進饗祭道爐中。
這種稀奇古怪之物,怎麽說也得留一個備份。
沒多久,莫川走到了溶洞盡頭。
仔細看去,卻是一座橢圓形空腔,地上積了一些池水,不知池水之下,還有沒有暗道?
“道長,你來了!”
四野闃然間,一道仿佛山體共鳴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蕩漾而來,震蕩得坱塵簌簌灑落。
莫川悚然一驚,猛然回頭四顧。
溶洞空蕩蕩一片,只有瑩草發出幽幽微光,將穹頂上的石筍,映照得愈發滲人。
“余前日見道長使那變大之法,端是神威無比,恍如法天象地,這才以殘存心力,呼喚道長,還望道長莫要見怪。”
石壁再次簌簌震動起來。
“閣下既喚貧道而來,為何又避而不見?”
莫川愕然,思緒如電間,朗聲問道。
“非余避而不見,而是道長便在余的身體裡。”
莫川聞言登時頭皮發麻。
不知這是神秘之人的妄語欺詐,還是確有其事?
“閣下的意思是,這座山便是你的身軀?”
“正是!余為深海之鼇,困於這千裡荒山之間不知多少春秋!軀殼早已風化為石,僅有不滅殘魂,困於殘軀,掙扎不得。”
“前日,余縱觀道長於百裡之外,使大神通,故而將道長喚來。奈何,余之軀殼僵硬不得,無法呼喚道長,差點失之交臂!”
“還好道長再次尋來,進了余腹之中,終於可用腹語勉強交流。”
岩壁嗡嗡顫抖著,每一句話都會震落大片碎石。
然而仔細看去,亦會驚訝發現,穹頂山水蔓延間,又迅速將震碎之處填補。
“閣下如此神通,又有誰能困閣下於這千裡荒山?”
莫川思緒閃爍間,問道。
“媧母。”
“媧母?”
“你們人類稱她為女媧!”
莫川聞言心生荒謬……遠古神話中的女媧?
“女媧娘娘真的存在?”
“呵呵……真是世情薄,人情惡啊!”
神鼇發出幽幽歎息之聲。
“敢問這是發生了什麽?”
石壁沉默了。
直到莫川耐心耗盡,就要準備再次發問時,嗡嗡聲音幽幽傳來。
“……大道有缺,媧母言此為天破,尋天下大道,斬余四肢,抽余大道,補了天。余只剩下一殼一首,枯遺荒山,不知多少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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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川心頭微震,這是女媧補天傳說啊?
沒想到,從這神秘大鼇口中說出,竟是另一番模樣?
“敢問閣下喚貧道而來,所為何事?”
莫川略一沉默,提起了正事。
“……余懇請道長,殺了余。”
莫川神色微動,眸含異樣之色。
“余血脈溶於天道,殘魂勾連之下,不死不滅,唯有身軀破裂,才會斬斷天道卷顧,身死道消。”
“余枯守荒山不知幾載,身軀腐化為石,心力早已枯竭,唯求一死,還請道長相助。”
莫川略一沉默,問道:“貧道該怎麽做?”
石壁震動:“此饅頭山西面孤峰,為余之腦袋,道長只需化為那百尺巨人,將其連根拔起,斬斷地脈勾連,足矣。”
莫川面露尷尬之色:“不知毀了孤峰可行?”
石壁簌簌:“余得天道卷顧,孤峰毀之不難,只是地脈噴湧之下,不消幾日,便會重新長出,難求一死。”
“原來如此。”
莫川頷首,想了想道:“不瞞閣下,貧道雖修那法相之術,然受師門戒律所限,未得出陰神之法,恐怕難以滿足閣下夙願,不如待貧道請示師門之後,再由師傅出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