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真實價值和意義,對於一個男人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或者,換一個說法:一場接一場,似乎永無休止的戰爭,到底有什麽不可思議的價值和意義,值得一代又一代的大好兒郎奔赴前線,最後大多數戰死沙場?
曾經,楊川以為自己想的很明白,也很透徹,固執的認為所有的戰爭都是恐怖而無趣的一件事情。
然而,當他在石門障堅守三日三夜、陣斬七人以後,突然想明白了。
戰爭並非簡單的回合製遊戲,可以將彼此雙方的勝負用一堆冷冰冰的數字統計出來,裝訂成冊,作為一份歷史文檔保存下來。
不,不是這樣的。
戰爭,實際上是兩個文明之間的對抗與掙扎。
野蠻與文明,異族與同袍,鐵與血,遊牧與農耕,野獸與人。
在戰場上,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以最有效的方式將敵人殺死,無論是使用武器,還是使用拳頭、牙齒、指甲……
……
連續三天了,好像時刻都在戰鬥。
極度的疲倦會讓人不自覺的產生幻覺,認為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皆為虛幻,認為這一場戰鬥會沒完沒了的持續下去,永遠都沒個盡頭。
反正,只要聽到戰鼓咚咚咚亂響,你就得爬起來去戰鬥;聽到鳴金之聲,你倒地便睡就是了。
戰鬥,成了人的本能和需求。
這種高強度的戰鬥,讓楊川的精神一直處於極度的亢奮狀態,讓他漸漸產生錯覺:‘如果這一場該死的戰爭結束,我會不會隨之而消失?’
這是一種病,後世有人稱之為‘戰爭依賴症’。
他相信,很多石門障的老兵卒都生病了。
他在這幫老東西的眼底,看不到恐懼,看不到疲倦,看不到所謂的厭倦與反感;他能看見的,是一種極度冷峻下的瘋狂,看得他心驚肉跳。
因為,在這些老兵卒的眼底,楊川看見了自己的形象:冷漠,平靜,坦然面對戰爭與死亡……
……
石門障守將陳野是一個忠厚老實的隴西漢子,從一名良家子乾起,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秩比四百石障尉,花了整整十八年,砍掉了七十八顆匈奴人的腦袋,曾經讓多少老兵卒豔羨不已。
而這一次,他親手殺死的匈奴人的數量,超過了他十八年來陣斬敵酋的總和。
根據大漢軍功制度,這一戰後,陳野應該可以官升兩級。
至於其他老兵卒也多有斬獲,殺敵最多的老項,就是當時給楊川登記的那名老兵卒,如今已陣斬三十七人。
但是,誰都高興不起來。
匈奴人實在太多了,一波又一波的衝上來,被殺死後扔下城牆,讓塞外寒風吹上一夜,就會變得又冷又硬,每一張沾滿血汙的、青森森的臉上,保持著一抹晦澀難明的冷笑,瘮得人心慌。
而那些戰死的大漢老兵就好看多了。
這些老東西,在沒有戰死前沒個正形,騷話連篇,總喜歡豁著半口老黃牙吹噓他們年輕時的壯舉,好像誰特娘的都曾是十裡八鄉的俊後生,禍禍過的婦人沒有八十個,至少也有十八個。
現在好了,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吹牛了,想想就讓人心裡堵得慌,就想痛痛快快的罵一句:“老東西,有本事爬起來,再戰三百回合!”
可惜啊,這人死了,什麽都就沒了。
死的好啊。
死了就不用再拚命了,死了,這一段爛慫城牆就跟他們沒什麽關系了。
而活著的人,卻還要戰鬥,沒完沒了的戰鬥,為生者,為死者,為身後的大漢帝國的疆土與尊嚴,戰鬥到底!
每一個清晨,一大群禿鷲都會前來赴宴,就像一些貴族那樣,對這一場大戰視而不見,大大方方的落下來,對那些凍得硬邦邦的屍身挑挑揀揀,看上去甚為嫌棄……
……
“再堅持一日一夜,我們的援軍應該就來了。”
第三日黃昏時分,打退了匈奴人的又一波攻城,陳野吩咐楊川等夥夫煮了幾大鑊羊肉,讓將士們敞開肚皮吃。
這位隴西良家子渾身浴血,甲衣破爛不堪,倨坐在一堆匈奴人的腦袋上,猶如一尊殺人如麻的老殺才,臉色陰沉的可怕。
他的右手斷了三根指頭,他最喜歡的丈八長矛用不成了,隻好換了一把大鐵錘提在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將一顆敵人的頭顱砸成爛泥。
對於陳野的這一惡趣味,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啃著羊肉,喝著羊湯,時不時的還會讚歎一句:“狗日的楊川燉的羊肉怎就這麽香!”
楊川卻開始發愁。
這一戰,匈奴人損失慘重,但大漢守軍也差不多傷亡大半,除去一些重傷垂死者,石門障如今能投入戰鬥的人數已不足五十人。
五十人能幹什麽?
城牆外頭的匈奴人, 至少還有近千人。
如果不是騎兵不適合攻城,再加上匈奴人的確不善於攻城,往往隻憑著一股子凶悍之氣猛衝猛打,石門障在一天前就該被攻破了……
“障尉大人,要不要讓駐守烽燧的人都過來守關?”趁著給陳野端羊湯,楊川低聲建議。
陳野搖搖頭,抬頭看了一眼夕陽西下:“沒用的。”
楊川深深看一下這位障尉大人的臉色,繼續低聲說道:“今夜匈奴人若來攻城,咱們恐怕擋不住,不如咱們先下手為強?”
陳野有些煩躁的罵道:“怎麽個先下手為強?這麽幾個人就敢去襲營?你一個廚子……”
陳野還要繼續斥罵,楊川翻臉了:“障尉大人,我一個廚子怎麽了?不曾奮勇殺敵,還是殺完敵不曾給大家做飯?
咱們兵強馬壯的時候,你固守關隘,本就錯失良機,讓匈奴人安下了營寨,此為不智。
如今,雙方鏖戰三日三夜,都到了強弩之末,卻又不敢主動尋找戰機,此為無謀且無勇,障尉大人這是要讓大家白白的流完最後一滴血,然後讓匈奴人踩著我們的臉走過去?”
陳野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便要大聲斥罵。
楊川不動聲色的攤開手掌,手心裡赫然一枚黑木令牌,卻正是當初崔九老賊送給他的那一枚繡衣使者令牌。
繡衣使者!
陳野臉色難看,緩緩坐倒:“楊川,你這是何意?”
楊川左右看看,低聲說道:“給我十人,今夜我去一趟匈奴人的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