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山北麓的春天,往往會來得遲一些,不過,終究還是來了。
冰雪融化,種子發芽。
浩渺無垠的羅布泊海,如同一塊深藍色的寶石鑲嵌在大地上,恰似一隻巨大的、聆聽的耳朵;米蘭河兩岸水草豐美,牛羊繁衍,有牧人在唱歌。
歌聲寂寥、哀傷而蒼茫。
向陽山坡上,芳草萋萋,野花可憐。
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樁上,赤條條的跪坐著一個人:仰面向天,神情悲苦,半截被削尖的木樁從口中戳出來,血跡斑斑,直指蒼穹。
他的兩隻眼睛圓睜著,充滿了痛苦、憤怒和不甘。
他是一名奴隸,也許是漢人,也許是羌人,也許是樓蘭人,也許是大月氏或安息人……總之,不是匈奴人。
當然,這一切都不重要。
因為,他在後半夜的時候就死掉了。
巨大的痛苦耗盡了這個人的生機,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十分的頹喪,青森森的臉龐上,蒙著一層細密的露珠,在陽光照耀下熠熠生輝。
一隻禿鷲落下來,蹲坐在這個人的頭頂,側頭想了想,試著啄了一口。
於是,更多的禿鷲來了。
它們看上去很驕傲,如同一群赴宴的貴族那般,神情冷漠,旁若無人地享用著這一場饕餮盛宴,時不時的還會停下來,出神的眺望一會兒遠處的雪山。
或者,歪著粗壯的脖子,冷冷的瞥一眼、不遠處的那幾名吃肉喝酒的匈奴人,和幾名狗腿子般忙碌的羌人。
以及,那名臉色蒼白、甚為瘦弱的少年:漢家子,楊川。
他低眉垂眼地忙碌著,劈柴,喂馬,背水,將遺落在草叢中的牛糞撿回來,整齊的碼放在主人家的帳篷旁邊,沉默得如同一塊石頭。
是的,他只能沉默。
哪怕木樁上被處死的那個人,在前天晚上偷偷塞給他幾塊鹽巴、一塊熟羊肉,並將自己的名字告訴了楊川。
可有什麽用呢?
他畢竟才十二歲,這幾年下來,無論在私底下如何拚命地‘鍛煉身體’,他的胳膊腿兒卻始終像幾根豆芽菜,唯一的強項就是攀岩和爬樹。
對了,他奔跑時也極快。
也就是說,如今的楊川,不過是一個靈活的奴隸……
……
弱小是原罪。
匈奴人懲罰一個做飯的奴隸,不過是為了敲打羌人而已,根本就不需要什麽理由;就是不知道,下一個倒霉蛋會是誰?
為了避免成為下一個倒霉蛋,楊川負著差不多跟他一樣高的背簍,假裝在草叢中尋找散落的牛糞,不動聲色地向遠處走去。
“丹木吉,你們羌人的羊肉很是肥美,你們的鹽巴也很白,但為什麽羊肉不好吃?”
“難道,你們白羊部落想投靠漢人?”
“莫非,你想坐在那根木樁上?”
“尊貴的十夫長大人,我們的廚子死了……要不,我送幾名肥美的羌女過來?”
“……”
匈奴人與羌人的對話隱約傳來,楊川心中一陣幸災樂禍。
這些羌人本來還算凶猛,在草原上差不多能算得上是一群鬣狗,經常在隴西一帶出沒,大肆劫掠漢人的糧食、人口和牲畜。
可是,自打他們大舉西遷並投靠匈奴人以後,很快就變成了一群羊,任人宰割,享受著匈奴人的鞭子、刀子和羞辱。
不得不說,這也算是報應吧?
想象著那個該死的丹木吉頭人,此刻應該汗出如漿、以頭杵地,
用他們白羊部落的婦人消除匈奴人的怒火,楊川的心裡頭就覺得有些暗爽。 ‘狗咬狗,兩嘴毛。’
‘不對,匈奴人自稱是狼日哈的,羌人則是羊日哈的,這還不算是狗咬狗。’
‘說到底,還是狼吃羊……’
就在他暗暗思忖之際,突然,他覺得後背的寒毛倒豎了起來,似乎被人給盯上了。
“那是一個漢人崽子?”
一名十分壯碩的匈奴人指著楊川的背影,大聲笑道:“丹木吉頭人,既然你們部落有漢人奴隸,為什麽不讓他給你當廚子?
你可要知道,就連咱們匈奴人的王,都喜歡吃漢人廚子煮的牛羊肉呢!”
楊川暗罵一聲,想要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偏生還不能太過明顯,只能繼續不動聲色的尋找著牛糞,慢吞吞地向前走著……
“站住!”
就在此時,一名羌人大聲喝道:“那個漢人崽子,還不滾過來!”
楊川心頭一突,臉上卻絲毫沒有變化,一副木訥的樣子,手底下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將一團濕淋淋的牛糞撿起來,順手丟進背簍。
然後,繼續在草叢中搜尋著,對羌人的呼喝,恍若未聞。
穿越過來這幾年,他在人前從未開口說過話,假裝自己是一個啞巴,但匈奴人、羌人們詰屈聱牙的語言,卻基本上學了個七七八八。
而他最想學的漢人語言,反倒沒有學到幾句。
因為,在這遙遠的蠻荒之地,他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漢人,致使他到現在都沒搞清楚,眼下的中原皇帝是哪個……
“還不給我站住!”
丹木吉頭人厲聲呵斥著,大踏步追了過來,劈手揪住楊川亂蓬蓬的頭髮,獰笑道:“該死的漢人崽子,我知道你是一個啞巴,難道耳朵也聾了不成?”
“還不過去拜見尊貴的十夫長大人!”
說話間,丹木吉頭人手上使力,直接將楊川摔出去七八步,背簍裡的牛糞潑灑一地,臭不可聞。
楊川從地上爬起來,一臉的人畜無害,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對,就是你!”丹木吉凶狠地用匈奴話叱罵一句,“走,十夫長大人有話要問你!”
楊川慢吞吞的走過去,低眉垂首,猶如一隻待宰的羔羊。
“你是漢人?會不會煮羊肉?”匈奴人十夫長上下打量著眼前瘦弱的少年,臉上的失望之色就十分的明顯。
楊川默默點頭,心中腹誹不已:‘老子不僅會煮羊肉,還會做全羊宴……’
“去,宰一隻羊羔子煮了,如果不好吃,你就去死。”匈奴人指著不遠處的木樁,冷聲說道:“你也會變成那個樣子。”
楊川轉首看去,心中一陣惡寒。
飽餐一頓的禿鷲們飛走了。
歪歪扭扭的木樁上,那個異族奴隸的軀體,只剩下一具淒慘的骨頭架子,兩隻空洞的眼眶凝視著明晃晃的太陽,專注、冷漠而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