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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家窪》第62章
  陽氣漸盛,天氣也漸漸暖和起來。轉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六一兒童節,學校為了排練秧歌已經停課十來天了。這可高興了孩子們,有的連書包都不背,來學校的時候隻拿酒瓶灌滿水,拎著瓶子大搖大擺地進了校門,大有串門子的架勢。瓶子裡雜七雜八的塞幾多朵蒲公英花、一兩串槐花、裝幾顆酸杏,水的顏色也隨著發生了變化。這年正好趕上白廟回族自治鄉成立十周年,鄉政各級部門非常重視,全鄉各個小學要在六一前後進行以民族團結為主題的扭秧歌比賽。為此,各個學校都在緊鑼密鼓的備戰。莊稼地裡麥子在揚花,過了端午才開始收割。洋芋、玉米和其他作物長勢良好,除了鋤草以外,基本上算是農閑時節。中午學生一上學,鑼鼓和哨聲響起,隨風飄蕩著傳向四野上下,王家奶奶在灣裡也能隱隱約約的聽見,她在炕邊上枕著磚頭打了個盹,起身拎著立在牆角的折疊凳出了洞門,準備去菜地裡給西紅柿黃瓜搭架綁繩子。出門正好碰見老五媳婦正跛著右腳,捂著拐杖一瘸一拐從洞門外走進來。她這幾年越發的走路吃力,必須依靠拐杖支撐才能站得穩當些。整個嘴向一邊彎曲,右邊的臉龐青紫浮腫,牙齒咬合不到一起,說話也不利索,看見王家奶奶她笑著說:“大媽,我——我聽學生娃說這——,這幾天——學校裡扭——扭秧歌呢,我還準備來——來——來把你喊出來一起去看——看熱鬧。你提個凳子——”,王家奶奶不等老五媳婦問,趕緊接過話茬說:“唉!我準備去菜地裡把西紅柿架搭上,風一吹能聽見鑼鼓聲,我都沒想著要去,走不動路,咯噔咯噔走去看一陣子,還得咯噔咯噔回來,我思想了一下,還是算了”。老五媳婦雙手捂著拐杖,靠在牆壁上張大嘴巴,費力的擠出一句話來:“走——走啥——,我還不如你——頂當,天長啦啦——坐不住,轉一圈——過——得快,走——”。王家奶奶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她本來沒打算要去湊熱鬧,老五媳婦還在一遍一遍、結結巴巴的喊著“走——走走”,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她突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伸手在腰間摸摸了鑰匙說:“唉,要不就走,跟上轉一圈。你等著我進去把拐棍拿上,而更不駐拐棍咯噔不到”,王家奶奶轉身在狗窩旁邊靠在牆壁上解了手。因為小腳的原因,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蹲著大小便,燕燕三個看見了,時常故意模仿出洋相,也學著王家奶奶的樣子,脫下褲子靠在牆壁上,微微彎曲膝蓋,一手伸過去拉攏住褲襠,每次尿液都會或多或少的散在褲襠裡,有時手上也會被尿濕,貓吖發現訓斥了好幾次。王家奶奶進屋喝了口水,對著鏡子理了理頭髮,拿著掃炕苕帚叢上到下把衣服掃了一遍,駐著拐杖出門上了鎖。邊走邊給老五媳婦說:“咱們在上頭喊一下婷婷她奶奶,她去的話咱們三個邊走邊拉閑著一陣就到了,昨天也喊叫著腿疼關節疼。唉,年輕的時候苦力乾的多了,老了啥病都找上門來了,我看那個也可憐,本來天生羅圈腿,今年過來走路越發蜷的嚴重了”。王家奶奶出門來到婷婷家窯背上,婷婷奶奶正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手裡拿著一個布老虎枕頭,埋著頭,眼睛幾乎緊緊的挨在上面,聽見王家奶奶的喊聲,專注做針線的她一驚,猛的抬起頭眯著眼睛往上看去:“哎喲!我的媽呀!我瞎默默地不知道心裡想啥呢,你一喊還把我嚇一跳!”王家奶奶笑著說:“老五家婆娘叫我走學校裡看娃娃扭秧歌呢,走,咱們打幫一起走,

說著花不覺得路途遠”。婷婷奶奶放下手裡的活,伸了個懶腰說:“走就走啥,出去轉一圈,我眼睛酸的也不成了,給小慧她媽答應做個老虎枕頭,打預五月端午能做完,這幾天沒黑沒明的做,今兒個眼淚淌的也做不成了,哎——一下子不中用了”。婷婷奶奶年輕時針線活兒在莊戶裡那是出了名的精細,嬰兒滿月做的老虎枕頭和老虎鞋,各色花線搭配出來,老虎神情並茂,簡直栩栩如生。她納的鞋底,沿的鞋邊,針腳均勻一致。老八媳婦經常和村裡的女人開玩笑說:“大嫂子的針線咱們能比上?就像納的鞋,越看越耐看,哪能舍得上腳糟蹋”。三個女人一邊挪著步一邊絮絮叨叨的說話,老五媳婦拉長聲腔嘣出兩三個字,半張著嘴巴合不攏,情急之下臉憋的青紅,王家奶奶和婷婷奶奶趕緊接過話茬補充。婷婷奶奶彎腰駝背,邁著外八字腳,兩條腿向內彎曲呈菱形,從背影看像一隻站立行走的蛤蟆。老五媳婦跟在最後面,左腳觸地的同時右腳右胳膊向內擺畫著圈往前挪移。只有王家奶奶看起來走路正常,雖然小腳金蓮碎步,卻也穩當有力,隨著拐棍著地鏗鏘的“噔噔”聲,她們三個人緩慢的轉過彎上了斜坡。文鄧小學門口三兩的人群緩緩進了校門,一進學校,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圓形的小花園,左右兩邊的土牆青瓦房是教師的辦公室,對面是三年級學生教室,進門右拐教師辦公的房間後面便是操場,周圍靠牆邊是幾排楊樹,新綠的楊樹葉鬱鬱蔥蔥,在陽光中斑駁搖曳,沙沙作響。房背後的土台階上大多坐著一排老年人,煙癮大的老漢背靠著牆壁蹲著,手扶著長長的汗煙管,“吧噠吧噠”的抽著煙,濃烈刺鼻的汗煙味隨風飄散。農村裡的男女老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味道,全神貫注地觀看操場上精彩的畫面,似乎操場上的吹打跳躍專門為他們而演出,他們儼然就坐於主席台上,一副莊嚴肅穆的表情。幾個年輕的小媳婦靠著楊樹站在樹蔭下乘涼,敲鑼打鼓和哨聲掩蓋了四周的談笑聲,她們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臉上洋溢著笑容。王家奶奶、婷婷奶奶和老五媳婦以比蝸牛快不了多少的速度還在路上行進,她們進門時秧歌隊已經變化了好幾次隊形和動作,現在列成了方陣原地走十字,一邊齊聲合唱:“梨花塬上好風光,果樹連片曲成網。麥浪滾滾泛金波,麥浪滾滾泛金波,農民的收成年年好”,一節唱完後,鼓樂齊奏,排成方陣行的孩子們手裡揮舞著各色紗巾扭著秧歌,胳膊在兩旁甩著紗巾繞八字。鑼鼓停止,哨聲響起他們又開始齊聲高唱:“回漢民族如一家,攜手同栽幸福花,小康的路上大步走,小康的路上大步走,美好的生活節節高”。這是校長大馬老師特意為這次秧歌比賽新編的歌詞,歌曲曲調是眾人熟悉的陝北民歌《擁軍秧歌》,只是歌詞做了相應的改編,唱起來朗朗上口。隨著一聲悠長的哨聲,隊伍又井然有序的變化成四人一排,跟著陳老師的指揮繞著操場走,一會兒齊聲“嗨嗨嗨”,一會兒跳起來胳膊繞著頭頂來回跳躍,腳下始終扭著十字秧歌步。王家奶奶坐在土台階上,手搭涼棚探著頭,在人群中找燕燕三個,搭眼望過去,這些學生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混在人群裡分辨不出來自家的孩子。在隊伍的最後幾排,她看到顏龍,和其他三個孩子比起來,腦殼又大又圓,後面的幾排幾乎是小跑著邁開步伐跟著隊伍行進的速度。王家奶奶自言自語的說著:“前排領隊的都是大個子,腿長步子快,把跟在後面的碎仔仔娃趕得吃勁,你看看一個個跑起來攆著。中間站的老師也不知道把排頭壓一壓。娃吃點飯不長肉,都消化成汗了還能長啥身體?看我顏龍滿頭大汗的跟著,等不到放學回來肚子都餓扁了。這不行,等我回來給翠霞安頓。”王家奶奶觀察了好幾圈也沒有在人群裡找到燕燕和小燕,她也無心再找尋,只是盯著顏龍看。在他眼裡,顏龍就是整個秧歌隊,踩著鑼鼓聲的節湊一停一走、一跑一跳,這樣看著,心裡既欣慰又心疼。顏龍穿著一條灰黑的料子松緊褲,褲子提的高還沒有提端正,擰成了一道斜溝渠,兩邊的屁股蛋緊緊地勒出了輪廓,使得他的屁股在扭動時一搖一擺的彈動,王家奶奶忍不住抿著嘴巴,轉頭給旁邊的婷婷奶奶笑道:“你看我們顏龍,褲子擰擰一提,腳踝骨在外一亮,像個二愣子一樣跟在後頭”。婷婷奶奶也只是盯著人群中的婷婷和兵兵,笑著回應:“還不是都一樣,我們兵兵跟在最後頭,擰著勾子跑著跳,越看越乖。存生兩口子把扭秧歌的衣服給娃置辦好了嗎?我聽我們婷婷說今年還條件高,右邊站得紅夾克藍褲子白鞋,左邊是紅夾克藍褲子白鞋。秀英叨叨了幾句,還沒有給買,兩個回來天天為衣裳哼哼唧唧,說是老師天天追著問呢”。一聲哨響,老師說了幾句話,學生們四散跑開,奔向廁所和教室。坐在一起的大人們開始議論紛紛,大多數是關於衣服的統一。有的嫌學校事情多,過個六一讓娃娃活動活動就可以了,非得折騰著花錢買衣裳,一身下來至少也得三四十;有的則持有讚成的態度,“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靠衣裳馬靠鞍”,你看電視上幹啥的穿的幹啥的衣服,總不能穿個坎肩背心大褲頭主持新聞聯播去,啥都要有個體統;家裡有兩三個孩子上學的大人更是嘖嘖歎氣,王家奶奶不斷地唉聲歎氣,嘴上說著:“我不管,看求他們兩口子怎麽置辦去”,其實心裡仍然七上八下,即不想讓三個孩子寒酸受人白眼,又想著存生兩口子掙錢不易,三個孩子的衣服又得一大筆錢出。早在前幾天老師把衣服的要求統一布置後,燕燕三個就回來告訴了貓吖,燕燕還特意說:“我們大馬老師在我跟前說,咱們家裡有三個困難戶,讓我給你們說,馬力加大賣菜,把娃娃的衣服置辦齊全,不要像前二年一樣,他們跟在屁股後頭一遍又一遍的催,今年形勢不一樣,著裝整齊是硬性要求”,貓吖聽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難得爽快的點頭答應,隻說了一句:“你們大馬老師再問你,你就說,我媽說了,今年一定早早置辦齊,不給學校臉上抹黑”。有了貓吖的這一句話,燕燕終於舒了一口氣,猶記得三年級那年扭秧歌,貓吖還在白銀打工,學校要求白襯衫藍褲子白鞋,她借了好幾處都沒有合適她穿的衣服,不是太大了穿不上就是太小了。最後穿了件補丁的藏藍褲子,借的襯衫,說是白色的襯衫,被洗的黑不溜秋的都看不出來是白色,被幾個高年級的學生說成是牛嚼過的,萬幸的是,突如其來的大暴雨攪黃了秧歌表演。燕燕在心裡默默的祈禱,希望今年的六一風和日麗,好讓他們穿著美美的衣服,在眾目睽睽之下好好展示一番。這樣想著,每一次的排練她都認認真真地看著老師的手勢跟著隊伍排練,操場周圍的樹木、繁花密草就是那天擁擠觀看的人群,都在嘖嘖讚歎他們文鄧小學的精彩表現。六一兒童節如期而至,當燕燕三個穿著整齊的衣服來到學校,一路上他們三個頭低著注視腳下,生怕路面的浮土弄髒了白色的鞋面。在學校老師統一帶隊下,他們列著隊伍整齊的到達比賽的地點。不管是高年級還是低年級,每個學生都難掩激動和興奮的心情,有的踮起腳尖探長脖子看著;有的學生沒有經過這樣的大場面,緊張的牙齒咯噔作響,腿不住的顫動;有的則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架勢,面無表情的呆呆站立在隊伍中;也有幾個穿著不甚符合老師要求,衣服顏色和款式和其他同學大相徑庭,站在人群中顯得局促不安。報幕員還沒有播報,前面學校的演出還在進行,帶隊老師就已經開始集合列隊準備迎戰。大喇叭上傳出:“現在有請文鄧小學代表隊開始表演”,燕燕突然覺得小腿開始打顫,手心裡粘糊糊的,她趕緊捏緊紗巾,隨著隊伍來到了比賽場地。鑼鼓聲、哨聲、四周的嘈雜聲混合在一起,她機械的重複著排練多次早已滾瓜爛熟的動作,始終不敢抬頭看周邊的動態,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他們的隊伍緩緩退出,她緊張的情緒才慢慢平複,四下裡打量了一番,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擁擠在警戒線外,主席台上,十來個著正裝的男女正襟危坐。隊伍解散後,燕燕找到小燕和顏龍,三個邊走邊商量著怎麽花貓吖給他們三個的零花錢。各自在心裡盤算著,怎樣最大限度的發揮一塊錢的效力。路邊的小攤上,擺著琳琅滿目的小商品和玩具。推著自行車叫賣冰棍的聲音悠長悅耳,“冰棍——五毛錢一個——冰棍”。還有戴著各色回民帽的回回小孩挎著背帶拎著木板盒,穿梭在人群中叫賣:“賣糖來——一毛錢倆個——”,只要是人多鬧熱的場合,指定有他們的身影。燕燕三個各自手裡緊緊的攥著錢,生怕丟了。沿街轉著打問了一圈,還是沒有決定下來要買的東西。小燕發話了:“我今兒個花五毛錢買兩個板糖、買四個笨笨狗。剩五毛錢我存下來,改天再買一包方便麵吃”。燕燕和顏龍一心算計著要把一塊錢買完,他們除了和小燕買的一樣,還各買了一個冰棍。讓小燕也嗦了幾口,為著改天小燕買了方便麵,他們也能一起共享。恰逢著今天白廟集市,貓吖和存生忙碌著照顧菜攤子,根本無暇觀看秧歌比賽,只是抽空兒饒有興致地問他們三個跳的好不好。燕燕三個圍在貓吖旁邊七嘴八舌的匯報,存生也不說話,坐在折疊凳子上低頭一邊捆綁韭菜,嘴角淺露微笑。如今都是當天早上去菜場批發菜,拉到集市上一邊整理一邊賣。效林和媳婦彩霞的攤位緊挨著貓吖,再過去是秀梅和銀銀的菜攤。他們看著存生兩口子這幾年賣菜家裡境況有所改變,陸續加入了賣菜的行列。對面是慧慧和她兩個兄弟的攤位。賣菜的隊伍在多半年間突然龐大起來,市場管理部門征用了白廟村民的一個大麥場,把整個菜市場和雜貨攤位都挪了進來。打眼望去,整個市場裡,唯有賣菜的隊伍聲勢浩大。除了兩三個上塬裡的老回回,灣裡的應堂兩口子,還有欒塬的白效清,這兩口子賣菜的時日比慧慧還要早,也是從最初的手推車逐步到買了三輪車慢慢發展起來的。 剩下的都是和貓吖沾親帶故的。白效清婆娘手裡拿著饅頭,咬了一大口蔥頭,嘴裡塞的鼓鼓的,走到貓吖的攤位前笑著說:“哎呀!親家,你看你三個娃長得攢勁嘛!你也給穿的俊俏。兩個值錢疙瘩能給兒子好好換個媳婦,以後你穿金戴銀,就是穩穩的地主婆娘了,你看那兩個女子一個比一個長得好看,秀溜勁不像是農村裡長大的,把我們那兩個土錘貨一比,簡直天上地上。我剛才轉了一圈,打眼一看,白廟集上叫你們熊家渠的隊伍最龐大”。貓吖嘿嘿的笑著說:“唉,你掙錢都給兒子存下了,舍不得給女子花。我這兩個女子不值錢,誰知道狗圈門朝哪邊開呢!”小燕翻著白眼瞪了一眼白效清婆娘,她最討厭別人說她長大了能賣錢的話,感覺自己像個牲口一樣拿來討價還價。白效清婆娘繼續喋喋不休:“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一個饅頭分的人也越來越多,愁的不知道還有明兒個嗎,不知道咱們掙了多少錢,人人都臉紅的想賣菜”。貓吖也只是笑了笑,從布袋裡掏出饅頭,示意白效清婆娘吃不吃。存生話趕話的說:“唉!咱們還不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管求別人幹啥呢!頭在各人脖子上架,還是耕好各人的田,賣好各人的菜”。白效清婆娘碰了一鼻子灰,原地咧著嘴邊吃邊笑著說了幾句燕燕和小燕乖巧之類的話,嘴角咀嚼出來的饃饃渣跟著嘴唇蠕動,扭頭邁著八字步走開了了,她的短發粘在頭皮上,身形矮胖圓實,擰著屁股,每邁一步都堅實有力,從背影看去,她大大咧咧的走路架勢,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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