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座尖塔，喬伊斯歎了口氣。抬頭看天，一幅巨大的穹幕遮蔽了視野。穹幕上時不時爆發出流光，這是魔界不穩定的元素力量在穹幕上留下的痕跡。

　　艾琳諾腰間插著兩柄短刃，緊緊跟隨在喬伊斯身後。失去了本命魔匣的喬伊斯是脆弱的，她必須保護這個弟弟。

　　盡管一再罵弟弟“窩囊廢”，但是她心中卻很明白，除了已經殞命的米凱利斯，喬伊斯是唯一能將這三萬魔族統合起來，在人間界爭取一線生機的精靈——不在於他的身份，而在於他的眼界。

　　盡管她總喜歡嘲笑喬伊斯只知道讀書，不去磨練自己的施法能力，但是她很清楚，三萬魔族的未來，僅僅靠武力是拚不出來的……

　　喬伊斯走得不快，他不住四下張望著，似乎是想將這座他出生以及長大的偉大城市記在心中。

　　這條街道上有行色匆匆的精靈法師;有形狀各異、行動迅捷的風魔;有被驅趕著，不斷低聲嘶吼但卻老老實實賣著苦力的角魔;有與精靈體型相仿，但是卻高大異常、周身流火的深淵魔……形形色色的魔族聚攏在這座精靈城市中，奉精靈族為尊，遵守魔君制定的法律與規則，並且努力融入到精靈的文化之中。

　　他們，都是精靈的同袍，都是魔君的子民啊……

　　喬伊斯覺得心中異常沉悶。新晉魔君一心想趁眾神消失的時機重返主世界，但是那又何嘗是件簡單的任務?

　　精靈的皇族男子都在人間界歷練過，對人類實力的認識很清晰。或許在戰鬥力上，魔族更勝一籌，但是魔界環境惡劣，出產稀少，繁衍緩慢，一旦陷入持久戰的泥沼，魔族殊無取勝的把握……

　　更何況，那已經沉寂超過百年的萬神殿，真的消失了麽?

　　喬伊斯使勁搖了搖頭，將不合時宜的想法都擠出腦海。他轉向身後跟著的岩魔，換上了一副看起來輕松些的表情。

　　“彼得斯，幾個原初族裔的安排，還有什麽需要關照的麽?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彼得斯依舊保持著石雕一般的形態，在共振腔捕捉到了喬伊斯的聲音之後，他驅動著精靈模樣的身軀“哢嚓哢嚓”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後用魔法震動腹內空穴，甕聲甕氣地回答道:“原初族裔早已安排妥當，殿下勿憂。刃魔母皇已經陷入沉睡，複蘇之前，可堅持十年有余;無形魔已經完成形態轉換;魅魔天生適應力強，已完成人類軀體模擬;凜木魔幼兒已經重新扎根;至於我們岩魔，隔絕法陣業已銘刻完畢。”

　　喬伊斯點點頭。

　　這一次被流放人間界，刃魔與岩魔的損失最為巨大。刃魔母皇陷入沉睡，也不知道能不能在人間界找到一個火元素充沛的地方重新蘇醒。如果母皇不蘇醒，便沒有新生刃魔的補充，刃魔戰死一個便少一個。

　　而岩魔銘刻了隔絕法陣從而大大提高戰鬥力之後，便不再能交織彼此的思維而產生後代，除非花費很長時間慢慢將隔絕法陣剔除。如果此去人間界的戰鬥不順利，恐怕刃魔與岩魔這兩個原初族裔就要滅族了……

　　“不過，爾莎與茱蒂絲她們幾個拒絕進行人類軀體模擬。”岩魔彼得斯繼續說道，利用身體空腔震動發出的聲音中沒有任何感情成分。

　　“哦。”喬伊斯答應了一聲，轉頭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魅魔。

　　名叫“茱蒂絲”的魅魔神色有些慌張，趕緊低下了頭，好像一個害羞的小女孩。她嬌羞的表情，實在跟她那勁爆的身材不搭邊。

　　而“爾莎”卻只是輕咬嘴唇，沒有說話。

　　“殿下……我們不想……”茱蒂絲小聲應著，聲音中透著嫵媚，語氣卻是堅定。

　　“不想就不想吧。”喬伊斯隨口答應了一聲。除了不能容納本源之力，魅魔所模擬的精靈身體與人類身體並沒有多大區別，所以他並不擔心兩個侍女會不適應人間界。

　　“你們的角，最好割掉。”艾琳諾忽然在一旁說道。她一直不喜歡跟在弟弟身邊的魅魔侍女。

　　“可是……律法……”茱蒂絲想要辯解。

　　“人間界沒有律法。”艾琳諾哼道。

　　茱蒂絲抿了抿嬌豔欲滴的紅唇，明智地閉了嘴，低下了頭。她知道跟這個公主殿下較真兒是沒有用處的——就連喬伊斯殿下都對他的這個姐姐無可奈何，她一個小小魅魔又能做到什麽程度?

　　魅魔一族，戰鬥力孱弱，生育力不強，通過變化身形依附於強大種族是它們唯一的生存依仗。所以“屈從”幾乎已經是寫入骨子中的本能了，這個茱蒂絲也不例外……

　　“我親愛的姐姐，不要為難她們了吧?”喬伊斯瞥了眼艾琳諾腰間的短刃，試探性地替自己的侍女說了句話。

　　“哼！”艾琳諾回道。

　　盡管艾琳諾的態度很糟糕，喬伊斯卻很滿意。他這個姐姐脾氣暴躁，能“哼”一聲，已經算是通情達理了。於是他不再去關注這個小小的插曲，轉向岩魔彼得斯道:“我很久沒收到沉焰谷的戰報了。炎魔的情況怎麽樣?”

　　“族滅。”彼得斯簡潔地回報道。

　　喬伊斯的瞳孔縮了縮，雙眼中激蕩起一陣波瀾，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長歎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麽，只是跟著引路的精靈士兵向他的目的地走去。

　　……

　　喬伊斯的眼前，是泰達瑞爾城最大的廣場，大君用於向臣民宣示權威的中心。

　　如今，偌大的廣場上早已成了一鍋粥。三萬魔族拖家帶口地擠在那裡，入眼盡是淒涼……

　　感應到喬伊斯來了，一隻刃魔從熙攘中鑽了出來。他圓滾滾的身子上長了八條腿，其中六條的尖端都是寒光閃閃的利刃，在灰褐色的石質地面上留下一串淺坑。

　　“殿下，命運之門即將開啟，我刃魔一族已經準備好，將會首先通過。”刃魔的聲音夾雜著金屬的錚鳴。這是因為他的聲音完全是通過腹下一隻金屬簧片來生成的。

　　喬伊斯看著這個渾身布滿斬痕的刃魔，看著他除了圓滾滾的金屬身軀以及細長刃足便別無其它的身體，心頭再次泛起苦澀的味道。作為魔界最古老的種族之一，刃魔的數量，已經不超過五百了……

　　刃魔周身環繞著的火系魔力觸須感受到了喬伊斯的猶豫，他輕扣了下刃足，催動腹部的金屬簧片，用精靈語發聲道:“殿下，沒有比我們更合適的先鋒了。”

　　“那，去吧……”喬伊斯點點頭。

　　他本想說一句“小心行事”，但是並沒有說出口。刃魔是戰鬥的種族，他們從母皇卵巢中孵化出來、從岩石中熔煉出金屬鎧甲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一往無前的戰士了。

　　對戰士來說，他們不需要言語上的關照，他們只需要能夠托付生命的戰友……

　　聽了喬伊斯的話，那刃魔輕輕點了下右前的刃足，然後快步離去。

　　刃魔沒有腦袋，也沒有為自己添加任何與戰鬥無關的零件，他們只是用流淌在身軀中的火系力量熔煉了一枚能夠模擬聲帶的金屬簧片以便交流。

　　除此之外，他們隻關心戰鬥。遍布身軀的火元素魔法觸須是他的感知器官，六條刃足是他的武器，在金屬身軀之中有序流動的火元素便是他的思維。

　　他們是簡單到了極致的殺戮機器——只是，這個世界似乎並不喜歡簡單到極致的生物……

　　“殿下。”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在喬伊斯身後響起。艾琳諾不喜歡那個聲音，所以她身上的魔紋開始顯現，發出妖冶的光芒。

　　“殿下。”那個披著鬥篷、略顯佝僂的身影並不在意艾琳諾的劍拔弩張，他只是慢慢踱了兩步，走在喬伊斯面前，輕輕彎下了腰，用雙手捧出一枚藍綠色的圓潤徽章，緩緩道:“陛下說，他隨時歡迎您歸來。泰達瑞爾的傳送法陣將永遠為您開啟。”

　　喬伊斯看著那枚能夠從人間界開啟魔界傳送陣的珍貴徽章，卻沒有接過它，而只是淡淡一笑道:“他知道我不會回來的。”

　　披著鬥篷的瘦削精靈並沒有收回手，而是說道:“陛下說，他知道你不會放棄魔界億萬生靈的。”

　　“魔界億萬生靈的命運，不是我說了算的。”喬伊斯笑道:“能說了算的，是他。”

　　“殿下的話，我會轉告大君。”鬥篷精靈不卑不亢地回答著，雙手依舊舉在喬伊斯面前。

　　喬伊斯還想說什麽，艾琳諾卻伸手攔住了他。女精靈接過那枚徽章，然後將它按在了喬伊斯的手心。

　　“我親愛的姐姐……”喬伊斯有些為難。

　　艾琳諾向他揮了揮拳頭，將他的後半句話給壓了下去。她很喜歡這個弟弟，如果這三萬魔族無法在人間界立足，她希望弟弟還有活下來的機會。

　　鬥篷精靈收回了手，悄悄隱沒在了陰影之中。

　　魔界無天日，最不缺的就是陰影。

　　喬伊斯搖了搖頭，看了眼手中的徽章。對這件能夠連通兩界的聖物，他很熟悉。當年去人間界歷練的時候，他也擁有過一枚。

　　“給我好好收藏著！”艾琳諾瞪了弟弟一眼，然後抓著他的手，將那枚徽章塞進了他的隨身背囊。

　　艾琳諾的手勁兒很大，將喬伊斯的手捏出了幾道白印。不過喬伊斯還是笑了，他忽然想起小時候艾琳諾從他那裡搶玩具的場景……

　　遠處，一陣轟鳴聲打斷了喬伊斯的回憶。那個塵封了數千年的魔法陣被修複，然後被激活了。

　　五彩光芒憑空生成，在廣場上空糾纏成漩渦。能量在凝聚，轟鳴聲在增強，空間開始蕩漾起無形的漣漪，那扇連通著人間界與魔界的大門正在被打開……

　　喬伊斯的眼睛眯了起來。魔界之中一向昏暗，很少會爆發出這個程度的強光，以至於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不過很快，他便能正視那團五彩霞光了。

　　“命運之門，靜寂之門、混沌之門、邪魔之門……你有多少名字啊……”喬伊斯呢喃著，盡管對自己以及三萬魔族的命運擔憂，他仍舊有些心神蕩漾。畢竟，這扇空間之門已經封閉了數千年，它的重新開啟，標識了一個時代的降臨……

　　巨大的魔法陣仍舊在運轉，散溢的魔法力量甚至令籠罩著泰達瑞爾的魔法穹頂都開始扭曲。

　　廣場上聚攏的魔族產生了騷動。

　　知道即將背井離鄉，去往一個陌生的、視自己為邪惡的世界，即將被流放的魔族不由自主地生出悲切之情。各個種族都在用他們的方式表達著傷感，一陣騷動在廣場上產生。

　　號令聲起，將整個廣場團團圍住的魔族士兵們舉起了武器……

　　艾琳諾的眉毛挑了起來，將雙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刃上，但是喬伊斯攔住了她——此時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大君將反對者囚禁三年，並不是為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其屠戮殆盡的……

　　士兵們的魔法武器勾連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堅韌的防禦陣線。騷動的魔族彼此推擠了一番，最終還是安靜了下來。

　　他們其實早已接受了被流放的命運——總好過滅族吧?

　　魔法陣仍舊在有條不紊地充能。一個又一個模塊被點亮，被測試。泰達瑞爾城大多數法師都在小心翼翼地忙碌著，生怕這幾千年前構建的魔法陣出了什麽問題。畢竟，平時能夠參與到相關維護工作的，只是少數。其他魔法師都是臨時被拉過來幫手的，他們對這種老古董並不熟悉。

　　空間的扭曲被加劇了，但是過程卻很緩慢。廣場上魔族的聲音漸漸消失，只剩下魔法湍流在空氣中留下的渾厚聲響。喬伊斯負手直立，思緒不免隨著這壯觀的景象飛遠了……

　　五千年了。精靈一族逃往魔界，已經五千年了。

　　遠古之時，所謂的“人間界”，本是精靈的家園。創世神創造了那個世界，創造了不同的智慧種族，他們一起分享那個生機勃勃的世界，直到所謂的光明神舉起了祂的屠刀。

　　祂本來應該是那個世界的守護者，但祂為了積蓄本源之力， 卻想獨佔整個世界。精靈聯合凡間種族舉起了反抗的旗幟，但是他們最終卻戰敗了。

　　巨龍自我流放到了無盡之洋，少部分精靈逃進了魔界。留在凡間的智慧種族閹割了自己的文化，斬斷了傳承，最終成為了光明神的奴仆，直到祂依照精靈的形態創造了人類。

　　“人類……”喬伊斯呢喃著，回憶起他在人間界生活的五年。他只希望這五年的經驗能夠指引這三萬魔族闖出一條生路……

　　魔法陣的五色霞光晃動了一下，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暗啞的爆鳴。

　　喬伊斯回過神來，將目光轉向那即將開啟的空間門。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那扇門被打開，還是希望它永遠關閉著……

　　“殿下，是命運之門另一端的回應。”岩魔彼得斯站在喬伊斯身後，盡職地解釋著魔法陣異動的原因。

　　“嗯。”喬伊斯答應了一聲，並沒有覺得意外。不過他還是想知道希爾諾斯是如何破解命運之門另一端封印的。魔界這一邊動用了數百個高階魔法師才能將其重新開啟，他又是怎能在不引起人類注意的情況下，解除光明神親手布下的神術陣?

　　希爾諾斯當然不會告訴他……

　　五色霞光回復了平穩，一個似乎能夠吞噬所有光線的黑點在霞光中出現。從那黑點之中湧入了一股氣息，一股主世界的氣息。

　　看起來，命運之門的另一端，早就開啟了。

　　喬伊斯歎了口氣。他仍舊不明白希爾諾斯憑借什麽去挑戰光明神的權威，但是無論他明不明白，這三萬魔族的命運已經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