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聖靈術帶給面前二人的影響，羅傑的嘴角不易覺察地挑了挑，隨即他猛然斷開與源海的聯系。

　　失去了聖力支持的聖靈術很快便消散了，寧靜與祥和如同潮水般退去，在每一顆剛剛被它充滿的心靈中留下了大片空洞。頓時，空虛與渴望襲來，令營中的每一個人都悵然若失。

　　那種感覺，就好像尚未長成的孩子驟然離開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羅傑微微舉高右手，掌心的光球變得更加暗淡，而其中那蔫頭耷腦的四翼身影也愈加明顯。

　　“她是晨星女神……的一縷分魂。”羅傑又歎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席琳被震驚了。

　　在聖靈術被祭起的那一瞬間，她眼神中的怒火便已經開始退散。而此刻，羅傑輕飄飄的一聲歎息，就像一記直接奏響在她心底的聖歌音節，頓時讓她忘記了自我……

　　“你是說……”席琳的聲音在顫抖，雙手也在顫抖。她的長劍永恆“啪”的一聲，跌落在粗糙的地板上，閃耀的劍身流溢出星星點點的翠綠熒光，隨即在晦暗的劍鞘之中沉寂……

　　“璀璨如晚霞，耀目似晨星。是的，這是萬神殿最後一位真神的分魂。”羅傑點頭。

　　“可是……”席琳結結巴巴，似乎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祂就是眷顧於我的那位神祇。你已經感受了無邊源海的浩渺，以及祂慈祥仁愛的氣息，還有什麽‘可是’?”羅傑輕哼一聲道。

　　“我……”席琳一時心亂如麻。她的雙眼緊緊盯著羅傑聖者烙印中的女子影像，兩隻手無意識地向前伸出，但卻像是在畏懼什麽似的，總不敢再向前一分。而她修長的雙腿也在顫抖著，似乎支撐不起她的身軀。

　　席琳的臉頰上，兩行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羅傑靜靜站著，托舉聖者烙印的雙手也是紋絲不動。不過他的內心卻不像面上這般平靜。

　　羅傑猜到展示“神祇分魂”會令虔信者激動到不能自已，但是他卻沒料到即便強如席琳，也會一時激動到體若篩糠的地步。他現在有些後悔自己一時犯懶，鋪墊做得不夠，萬一給席琳的刺激過大，搞不好會適得其反……

　　其實這也是因為羅傑世面見得太少。如果他曾經去過聖城，就知道這種情況再正常不過了。別說什麽神的分魂，即便是教皇，甚至只需要一位紅衣大主教露面，都能讓信徒如癡如狂——讓他們當場刨心取肝把自己給獻祭了都沒二話。

　　羅傑這種不知虔誠為何物的家夥，是斷然無法理解虔信者的狂熱的。

　　而席琳這姑娘，是典型的願意把自己連驅殼帶靈魂都貢獻給神的虔信者……

　　眼看席琳被女神分魂刺激到六神無主，羅傑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下她下一步該幹什麽了，省得她腦袋過熱，做出不可控的事兒。

　　於是羅傑瞟了一眼同樣震驚到張口結舌的內森，朗聲道:“席琳·納爾森，神國的牧者，我主的羔羊，你既已立下誓願，一生一世侍奉萬神殿，為何還不敬拜晨星之神?”

　　“噗通”！席琳跪得乾脆，跪得徹底，乃至於直接以額觸地。同時，她將喉間的哽咽升級為宣泄似的嚎啕，讓歡喜與激動的眼淚流成兩個淺水灣，把羅傑嚇得顧不得保持莊重與神聖，趕緊向後挪了半步……

　　“我操至於麽?”羅傑在心中暗暗感慨。光明教義並不重視禮節，所以即便是在光明神的祭壇前也不強製跪拜。他沒料到席琳在情緒激動之下，

竟然像那些一步一跪的朝聖者，直接行了最大的禮……　　覺得有些控制不住場面的羅傑略微有些驚慌，於是向內森瞟去，想看看他能不能安撫下席琳。結果目光掃過，見那男人也“噗通”一聲，單膝跪在了他……啊……女神分魂之前……

　　“操，過了，過了……”敗類神眷者目瞪口呆，一時無言……

　　羅傑準備用女神分魂來勸服內森與席琳放棄追索精靈神眷者這件事，從離開多瑞亞斯那一刻便在計劃了，為此，他還跟銅壺學了不少表情、語氣以及神態的掌控技術。畢竟，席琳是要跟他一起去聖城的，他可不想因為這個“偽神眷者導師”的身份而被這個暴躁女人惦記著。

　　而鑒於席琳已經自動過濾了他的“惑眾妖言”，羅傑知道用言語勸說是徒勞，他必須搬出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人來幫他來扭轉形象。

　　對席琳來說，誰有說服力?教皇當然算一個，不過他老人家才不會搭理自己;佩克算一個，然而佩克對待羅傑的態度很……實用派，也就是說，只要羅傑不被打死，他就不會在意;內森也可以，不過傻小子跟瘋婆娘是穿一條褲子的……

　　思來想去，羅傑感覺只能動用大殺器了，於是他決定好好利用下自己的神眷者身份與晨星女神的分魂。

　　如何證明聖者烙印中的是女神分魂?羅傑想了很多方法。其中他認為最有說服力的，是將源海威勢完全釋放出來，同時施展聖靈術——在仙蒂兒身上用了兩個月，羅傑對模擬神聖氣息的手法早已爛熟於心。

　　而輔以聖靈術的，是羅傑精心編織的說辭，以及聊勝於無的一點精神魔法……

　　不過羅傑對以上手段並不是非常有信心，所以他還準備了一系列備用計劃，以及在各種計劃全都失敗的時候，該如何痛哭流涕，如何發誓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以免被暴怒的席琳卸掉手手腳腳……

　　不過，羅傑到底是過於“推己度人”了。他猜測對方可能會懷疑，可能會審慎，可能會反覆求證女神分魂的真實性，甚至可能會撒潑打滾，死活拒絕相信他的話，但是他就是沒想到，在聖靈術以及那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精神魔法的影響下，兩位聖域直接跪了……

　　“這他媽的，不按我的劇本走啊……”羅傑感慨著。現在的他，不確定下一步該幹什麽了。是按照計劃繼續打擊這兩個人?還是先收回聖者烙印，等那爆棚的狂熱氣息消散一些再說?真是很糾結……

　　羅傑在感慨面前這兩個人內心太脆弱了，經不起一點兒震蕩。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或許內森本就內心脆弱，與他無關，但是席琳有這番表現，卻都是被他給害的……

　　話說，席琳初見羅傑，也不過是幾個月前。最開始，他們兩個人的直接接觸並不多，而且席琳只是將他看成一個有那點兒用處的無恥之徒。對於席琳這種見慣了大場面的人來說，雖然羅傑會令她時不時反胃，但是她卻從來沒將這類小人物放在心上。

　　畢竟，小人物就是小人物，等辦完了事兒，代表光明與正義把他淨化了就是了——耳邊嗡嗡叫的蒼蠅確實煩人，但是又有誰會被一隻蒼蠅影響了理智?

　　不過，羅傑很快就用“實力”證明他不是一隻普通的蒼蠅。

　　當席琳感受到羅傑身上散溢而出的浩瀚聖力時，她當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內心衝突之中。她那單純的心智，實在無法理解一個渾身上下都代表著“光明的反面”的混蛋，是如何為神所眷顧的。這是羅傑給她造成心理衝擊的開始。

　　不過當時，席琳還抱有一定程度的幻想，幻想羅傑能夠“迷途知返”。聖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浪子回頭”的故事，她也是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長大的。所以在內心深處，席琳還是相信羅傑是擁有善良本性的，而且認為神是看到了他的內質才眷顧於他……

　　然而，沒過多久，羅傑再次用“實力”告訴席琳，那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他羅傑·克裡茲曼就是這麽齷齪、無恥、混帳、黑暗——他不是邪惡的，他是邪惡本身……

　　而且最關鍵的是，對席琳來說，羅傑並非是那種一目了然的邪惡。羅傑的邪惡是建立在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辯駁的“險惡邏輯”上的。

　　比如，羅傑不會直接去攻擊《聖典》，而是用新舊版本的差異來諷刺《聖典》的權威性;他不會否認神國，而是以神國的規則來推斷出看似荒謬的結果;他不會直接挑戰聖城的權威，但卻有意無意將聖城與萬神殿擺在不同的位置上，借以否定聖城……

　　席琳相信飽學的神學家能夠輕易辯倒他，因為她覺得羅傑不過是在詭辯。但是最大的問題是，她身邊並沒有這樣一個神學家，甚至連個能說得上話的虔誠教徒都沒有……

　　於是姑娘決定自己去駁斥她。然後她就陷入到了羅傑的邏輯陷阱中，越想越不知道什麽是正確的，什麽是錯誤的。於是她惱怒，她抓狂，她無所適從，她想一劍把羅傑劈成兩截，但是又覺得自己有這種想法是罪惡的……

　　而且，最關鍵的是，羅傑是神眷者，能夠直接與神交流的神眷者。如果他是一個普通人，席琳也只會將他看成一個異教徒，隨手給淨化了就完了。但是為神所背書的羅傑，天然具有權威性。

　　席琳痛恨羅傑，但是卻無力對抗這種權威性，就像她無法反抗聖城的權威性一樣。

　　當兩種截然對立的權威性反覆在她心中爭奪主導的時候，她感覺整個人生都灰暗了。所以她決定回聖城——固然是為了調查魔族大王子死而複生之事，但更重要的，是為了尋找一個調和兩種權威彼此衝突的方法。

　　聖城，是研究民眾信仰的中心。所以像席琳這種因為接觸到其它言論而對信仰產生懷疑的信徒，他們見得多了。而應對這種信徒，他們自然也有極為系統有效的應對手段。

　　這些手段概括起來，就是用更為複雜的邏輯去衝淡擾亂信徒心智的邏輯，然後用持續不斷的強調來鞏固成果。

　　雖然在羅傑這類人看來，聖城那所謂的複雜邏輯歸根結底不過是“因為我正確，所以我正確”的循環論證，但是對付席琳這種涉世不深，又從心底不願意否定既往十余年信念的信徒來說，卻是很強大的。

　　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席琳已經不記得神學邏輯是如何擊敗“羅傑邏輯”的，她隻記得對方說得很有道理，讓她很舒服，於是她認為問題解決了。

　　最後，為席琳作告解的牧師還告訴她，對待異教徒的誘惑，最好的方法就是“根本不要去聽，更不要去想”。

　　建立信念、鞏固信念、再隔絕外界侵蝕——一個完美的教徒便誕生了。

　　不過那位飽學的牧師卻不知道，羅傑不是個普通的異教徒——倒也不怪他，畢竟席琳也沒提“神眷者”這茬——所以，他並不知道自己無往不利的手段實際上有個漏洞，那就是，席琳遭受的侵蝕不是來自於外界， 而是來自於內部，席琳根本無法將它隔離開來……

　　所以盡管席琳努力不去聽、不去想羅傑的話，但是她心中仍舊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而且那個問題越來越沉重，不斷衝撞著那位牧師自以為堅固無比的壁壘……

　　那個問題就是:“羅傑究竟是不是神的代言者?他說的話，他攻擊聖城、《聖典》乃至於眾神的言論，究竟是不是神的本意?”

　　羅傑每一次使用神術，每一次說起神，甚至每一次紅龍團的傭兵提到羅傑，都會給席琳的內心帶來一次衝擊。她不願意去聽，更不願意去想，但是在那個問題沒有定論之前，她沒有辦法不去聽，不去想……

　　席琳覺得自己在紅龍團的每一分鍾都是煎熬。而在那個樹精靈公主被宣稱為神眷者的時候，這份煎熬達到了頂峰。

　　羅傑秉承著“神不在乎”的想法，所以對這個消息只是表示了些許驚訝，馬上便接受了，繼而開始謀劃如何利用它。但是對席琳來說，樹精靈神眷者這個稱號，卻再一次顛覆了她勉強縫補起來的世界觀……

　　按照《聖典》，人類是眾神的子嗣，是高於其它智慧種族的世界主宰者，是被眾神賜予神術，能夠直接聆聽神諭的神選者。而眾神偏愛人類的直接證明，就是強大而又神秘的神眷者。

　　皎月公主的橫空出世，相當於砍斷了《聖典》的支柱之一。

　　於是席琳好不容易拚湊起來的世界觀轟然碎成了一地瓦礫，她再次瀕臨崩潰的邊緣。

　　內森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