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覺得，翻譯《元素體質》這本書，是他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發自內心的想做好一件事。

　　以往的日子裡，被逼迫也好，被利誘也罷，亦或是隨波逐流，抱著無所謂的心態跟隨著周圍人的腳步，他都從來沒有如此上心過。

　　時鍾的指針越過了十二點的位置，羅傑揉揉酸脹的眼睛，看了看手中塗抹成黑乎乎一片的手稿，心中有些悵然。

　　整整四個小時，他隻譯出了不到一頁的內容。這還是絲毫不涉及魔法知識的前言部分……

　　精靈語在大陸上流行了不知多少歲月，有著繁複的語法結構，多變的詞型轉換，以及數不清的歷史典故。有些時候，羅傑明白句子中的每個詞語的意思，但是合在一起，卻讓他摸不著頭腦。

　　合上《元素體質》，羅傑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雙腿，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剛剛傷愈，便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這讓羅傑抵擋不住洶湧襲來的困意。

　　看了一眼自己那張被寒冰打得四分五裂的床，羅傑決定，還是在蘿莎這邊的床上“委屈”一晚上吧……

　　閉上眼睛，盡管已經困倦得連動都不願意動一下，黑暗中的羅傑卻一直無法入睡。

　　與蘿莎琳德相關的點點滴滴，不斷在羅傑腦海中翻騰，如同一出不願意落幕的戲劇一樣，反反覆復出演著作者自認為最精彩的段落:有試煉場中二人撞見的一瞬;有飯堂中的偶遇;有佩克絮絮叨叨，羅傑心不在焉盯著她赤腳的場景;還有她散盡魔力，軟倒在自己懷中的時刻……

　　那一幕幕在眼前掠過，仿佛沒有停歇，但卻讓羅傑愈加疑惑……

　　“對蘿莎琳德，我究竟懷有什麽樣的感情?”

　　羅傑昏昏沉沉的腦袋想不清楚。其實就算他很清醒的時候，也未必想得清楚，對於那些闖進他心扉的女孩或者女人，他都會小心翼翼地為她們保留著一點位置……

　　布蘭琪是可愛的代表，莉莉安有一顆善良的心，蕾絲熱情似火，隔壁裁縫鋪老板的女兒精明強乾……

　　對於她們，羅傑都可以用一個詞，或者一句話來形容她們的優點，但是對於蘿莎，羅傑卻找不到話語來概括她。

　　冰女只需要靜靜地站在那裡，稍稍露出一雙赤足，羅傑便覺得，自己的心便會為之而動，但卻又說不明白究竟為何而動。莫名其妙的情愫充斥在胸口，每每讓羅傑有一種心酸的感覺……

　　“唉……”歎了口氣，羅傑翻了個身，讓自己趴在蘿莎的床上，把臉深深埋進被子當中。

　　羅傑決定當一只顧頭不顧尾的鴕鳥，不再想這個讓他頭疼的問題了。

　　……

　　晨光鋪進臥室的時候，有些口乾的羅傑砸吧砸吧嘴，嘟囔了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的夢話。整個晚上，他一直睡得不踏實，那些精靈語的花體字和冰女的影子不斷在腦海裡邊出現，糾纏在一起，讓羅傑的夢做得無比糾結。

　　正在猶豫是繼續睡下去，還是給自己弄點喝的，一絲心悸卻為他敲響了警鍾。

　　羅傑猛地坐起身，眼睛還未睜開，手中已經響起了劈啪的聲音。麻痹電火是羅傑用的熟得不能再熟的魔法，用它作為首攻幾乎成了本能。

　　“呵呵”女人的輕笑在幾米遠處響起。

　　羅傑循聲看去，一個黑色裙裝麗人站在木屑雜物之中，臉上帶著令他捉摸不清的笑容。而她身後，恭敬地侍立著一個老者。老者白發黑衣，渾身上下整潔利落，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能簡單打發掉的角色。

　　“芙蕾雅·普羅德摩爾！”羅傑從牙縫中哼出了來者的名姓，右手中的電火不僅沒有減弱，爆鳴聲反而更加頻繁。同時，幾乎是下意識的，生成護盾的魔力也開始在羅傑左手中凝聚。

　　自從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魔法師，羅傑便對她神出鬼沒的精神魔法忌憚不已，現在她不聲不響地摸了進來，即便用下半身思考也知道她不可能是過來投懷送抱的！

　　看著羅傑眼睛還一片迷蒙，卻在死命催發魔力的樣子，芙蕾雅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只是保持著微笑的表情，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羅傑，直到對方完成了護盾。

　　芙蕾雅身後的老者也面皮冷淡，對羅傑的魔法絲毫不以為意。

　　“羅傑·克裡茲曼。”芙蕾雅檀口輕啟，聲音一如既往的動聽。“你我雖然不甚熟悉，卻總有幾面之緣。為何如此戒備?”

　　話音落下，抿嘴一笑，芙蕾雅輕輕向前邁出一步……

　　女人在腰腹與大腿處收束的長裙隨之輕擺，繁複的黑色花紋竟是以透明的黑紗為底，光潔的肌膚與其間若隱若現，裙擺處卻與收束的腰身截然相反，成喇叭狀直垂地面，將芙蕾雅的曲線襯托的愈加動人心魄。

　　那是從南面阿迪娜帝國流傳而來的舞會裙裝，本該出現在裝潢奢華的宴會廳，但是此刻，這個嫵媚得不似人間生物的女人卻立在一堆雜物之中，強烈的反差讓人目眩。

　　或者，對於畫師來說，這是一副不錯的素材，可惜羅傑絲毫沒有欣賞的心情。

　　“我們北方爺們的感情就是這樣電閃雷鳴般的熱烈。”羅傑隨口敷衍了一句，眼神卻不斷在芙蕾雅和那名白發老者身上逡巡，衡量著對方的實力。

　　觀察的結果讓羅傑很沮喪，那兩個人壓根就沒把他劍拔弩張的樣子當回事兒……

　　盡管能猜到，自己反抗和不反抗的結果差不了多少，羅傑還是決定，抱著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擋上一擋。雖然不知道二人的來意，但是從他們登門的方式上來看，最溫柔的手段也不會比綁票抓人更輕微了……

　　羅傑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對芙蕾雅來說，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兒。女人的笑容慢慢變得玩味起來，她竟然搖動著曼妙的身姿，蓮步款款地走上前去，讓捏著麻痹電火的羅傑更加緊張，直想先下手為強，卻又怕事情本沒那麽糟糕，一旦出手反而激怒了二人……

　　芙蕾雅短短的幾步路，竟然把羅傑的冷汗都逼了下來。

　　“北方‘爺們’?”芙蕾雅帶著笑意說道，特意在“爺們”一詞上加重了語氣。似乎在她的眼中，羅傑這個年紀的，頂多算是個大孩子。

　　“咳咳……年紀不著急，態度得先到位。”羅傑清咳了兩聲，繼續敷衍著，心中卻在思量，芙蕾雅是不是為了方磚臉巴歇爾的死而來的。巴歇爾似乎是安德烈的金牌打手，這麽重要的一個手下失蹤，當主人的不心急是不可能的。

　　其實殺掉巴歇爾，對羅傑來說，真的是個意外。

　　有蘿莎在側旁，羅傑對巴歇爾本人很不以為意，不過卻有點兒忌憚對方手中的破魔狹刀。他能辨別出狹刀的附魔種類，但卻把握不準附魔的強度，不確定它是否能夠突破蘿莎魔法的防線……

　　萬一他把刀投擲過來，在蘿莎臉上留下一道疤痕，那豈不是虧大了?

　　將蘿莎看作自家媳婦的羅傑決定來個先下手為強。所以他假裝不以為意摟著蘿莎琳德的時候，手上卻一直在凝聚魔力，然後出其不意地釋放了一個霹靂閃電。

　　原本按照巴歇爾的實力，加上他手中的破魔刀，這一擊不應該造成什麽致命傷害，然而沒想到的是，冰女感受到了羅傑的魔力波動，幫了他一把……

　　讓傑爾曼眾法師聞之色變的冰魔女豈是易與之輩?巴歇爾也不過是個埃姆鎮裡邊手上功夫好點的小流氓。下手沒輕沒重的蘿莎直接把他凍成了冰塊，就像當初對付羅傑那樣。

　　結果羅傑的閃電沒來得及收住手，把那坨人形冰雕炸成了無數碎塊……

　　隨後冰魔女駕馭風暴離開，羅傑一邊忙著毀屍滅跡，一邊憂心著她的心理狀態，還得盤算著萬一這件事漏了手尾，怎麽讓佩克再給做個偽證。隨後羅傑自認為一把火燒得乾淨，很快就把方磚臉的事兒給丟到了一邊，全副身心都放在了蘿莎的元素體質上了……

　　沒想到的是，苦主來得這麽快，而且看起來，沒有走官方路線的打算……

　　只是，為了個打手，至於這麽興師動眾麽?

　　“大不了我把自己賠給你們嘛，我當起打手也毫不遜色的……”羅傑在心裡邊嘀咕著。

　　羅傑在這裡腦袋急速運轉，芙蕾雅卻悠閑地像是在自家花園中散步一般。

　　她聽了羅傑不怎麽著調的回答，只是嫣然一笑，然後在蹲坐著的羅傑身邊走過，留下了一襲醉人的香氣。

　　隨後芙蕾雅半轉過身，給羅傑展現了一個峰巒疊嶂的側影，她的蔥指在蘿莎的桌沿上輕輕掃過，仿佛回到自己的故居一般，體味著心中滿滿的回憶……

　　芙蕾雅的做派讓羅傑更加不安。

　　斜眼看了一下那個靜靜侍立的老者，羅傑覺得該把話挑得更明白一點，畢竟長時間維持著麻痹電火引而不發的狀態頗費精力。何況，他還在準備著一個霹靂閃電。

　　“如您這般美麗動人的女士到訪，我本該掃榻相迎的。”羅傑將視線放在芙蕾雅身上，試探著說道:“只是時間有些不湊巧，不知二位可不可以稍後再來?”

　　芙蕾雅沒有搭理羅傑的裝腔作勢，繼續在羅傑的臥室內踱步，似乎要將這尺寸之地盡數納入腦海中一般。在滿地的碎屑中轉了兩圈，她才重又回到羅傑的面前。

　　看著羅傑盡力維持著麻痹電火的辛苦模樣，以及他心驚膽戰卻又強做鎮定的臉，芙蕾雅笑得一臉柔情。

　　“可愛的小羅傑啊，竟然這般心口不一。”深紅色的雙唇翕合，芙蕾雅吐氣如蘭，一副絕美的容顏深深印入羅傑的雙眼。

　　“你手中的魔法，真的要用在我身上麽?”芙蕾雅輕笑著，慢慢彎下腰，看著羅傑的雙眼，柔聲說道:“你……舍得麽?”

　　芙蕾雅最後一句話尚未出口，羅傑已經感覺到了危險氣息。他急切間想將右手電火推出去，但卻晚了不是一星半點，因為他整個身體已經不受控制了……

　　那一聲“舍得麽”輕飄飄入耳，羅傑卻覺得腦袋一片轟鳴。

　　芙蕾雅略略彎下的腰身似乎在他視野中閃了一閃，然後除了那具誘人的胴體，羅傑再也看不見其它事物了……

　　纖細的眉毛上挑，襯托出含春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下面，粉紅的香舌在紅唇上輕輕舔過。晶瑩的耳環閃爍著絢麗的光芒，柔嫩的脖頸，性感的鎖骨，再加上輕輕托起酥胸的如玉纖手……

　　噗，羅傑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反噬的魔力加上精神魔法的衝擊，讓他乾淨利落地暈了過去。

　　芙蕾雅直起腰身，臉上的笑容斂去，對侍立的老者說道:“希羅多德，把他弄醒。還有話要問他。”

　　老者微微點頭，將羅傑提到一個不礙事的角落，芙蕾雅則打開一個手提箱，從裡邊取出來各種羅傑聽都沒聽說過的魔法材料，然後她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繪製起臨時法陣來。

　　……

　　羅傑蘇醒的時候，是臉朝下趴在地板上的。他嘗試著動了動，感覺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似的。這不像是魔法衝擊的後遺症，對這份難當的痛楚，想來身邊那個冷面老者功不可沒……

　　“呸”吐出了口中的腥鹹，羅傑想掙扎著坐起來，卻發現絲毫使不上力。

　　“我問，你答。”看到羅傑醒來，名為希羅多德的老者用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道。

　　羅傑看了看正在忙著搭建法陣的芙蕾雅，終於有些明白，方磚臉的死活根本就是屁大點兒的事兒，他們是為蘿莎琳德而來。而且，羅傑心裡很清楚，在他們的眼裡，自己的生死，恐怕跟方磚臉的命一樣，也不過是件屁大點兒事兒……

　　不由地，他對自己擺出那種毫無用處的戒備姿態大為懊惱。如果配合一點兒的話，或許能少吃點苦頭?

　　“知無不言……”羅傑放棄了掙扎，把臉貼在了地板上。

　　老者點點頭，將攤成一堆的羅傑拎了起來，扔到了一把椅子上。羅傑本來想著，這個老頭子還算有點良心，不過坐下之後，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老家夥手上正在擺弄著稀奇古怪的東西，從上面沾染的斑斑血跡來看，肯定不是什麽居家用品……

　　“誰在使用這間屋子?”希羅多德問。

　　“我……”羅傑咬著牙說道。

　　希羅多德對羅傑的回答不怎麽滿意，於是彎下腰，在羅傑的小腿上試了試他手上的小玩意。

　　羅傑一聲痛呼，隨即渾身抽搐，本來就不怎麽結實的椅子在他劇烈的掙扎下，竟然被壓散了架……

　　羅傑的身軀重重砸在地板上，斷裂的椅子腿刺破了他的腰部，但是這與小腿上的痛楚相比，卻顯得是那麽得微不足道，羅傑幾乎都沒有感覺到。

　　小試了一下牛刀，老者再次靜靜站在一旁，等抽搐著的羅傑恢復說話能力。

　　“誰在使用這間屋子?”希羅多德又問。

　　當了二十年“安靜小市民”的羅傑那裡受過這種罪?錐心的疼痛當場摧毀了他本就不多的抵抗意志。喘息了半天，在希羅多德又有些不耐煩的時候，羅傑嘶啞著嗓子，幾乎帶著哭腔地喊道:“佩克·杜蘭德，傑爾曼的院長，以及他的一個學生！”

　　老者微不可查地點點頭，沒有繼續在羅傑身上實驗他的奇怪工具。

　　佩克·杜蘭德的名字，希羅多德當然是知道的，而且，他也相信，在埃姆鎮這個地方，也只有這個老頭子有能力在早就固化成型的元素魔法領域搞出點新名堂了。

　　昨天黃昏時分，芙蕾雅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元素波動，不由對其上了心。隨即，他們驚訝地發現，這股波動與普通元素魔法的爆發式能量有很大的不同。那次波動中，水元素不再是受本源之力操控的單純的殺傷力量，它似乎自成體系，循環不息……

　　並且，如果不是錯覺的話，芙蕾雅甚至能感覺到，這股魔法力量自身有著趨利避害的簡單靈智！

　　兩個人緊急飛至愛維山腳下，但是蘿莎琳德業已駕風而去，隨即，這股魔法波動便消散無蹤，很明顯有人對其進行了掩飾。

　　二人失望之余，取了各自的設備，在蘿莎琳德舊居的殘骸上架設了用於解析追蹤的魔法陣，經過了大半夜的努力，終於捕捉到了一點殘留的魔法氣息。然後他們追根溯源，發現了蘿莎琳德住了幾個月的小樓——盡管羅傑感覺不到，這棟小樓卻早已被冰女的魔法氣息所浸染。

　　“繼續說。”希羅多德思考了一會兒，對羅傑說道。

　　羅傑非常躊躇。他不知道芙蕾雅得到一切之後，會不會順手把自己送去見光明神，但他又實在不想繼續承受那人類難以承受的痛苦……

　　猶豫了一下，羅傑還是決定問一個雖然聽起來很傻，但是卻不得不問的問題:“你們不會殺了我吧?”

　　芙蕾雅正在忙乎魔法陣，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希羅多德搖搖頭，轉過身，把手上那一指來長的器具放回了箱子，換了一個小臂長短的鉤狀物……

　　羅傑眼一閉，心一橫，體內魔力湧動，向右手處聚攏，隨即他強行將魔力的運行終止。人造的魔力反噬讓羅傑覺得整個胸腔燃起了烈火一般。除了又吐了一口血，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便又痛快地暈了過去。

　　可惜的是，希羅多德沒那麽容易讓他如願。

　　沒用多久，羅傑再次悠悠轉醒。這一次，他感覺到了治療神術的力量。與此同時，他也發現，自己的本源之力被完完全全地封印住了，任憑他如何努力，都無法調動分毫來凝聚魔力……

　　希羅多德的鉤子刺進了羅傑的大腿，在腿骨上劃得咯吱作響。鉤子上不知塗抹了什麽藥劑，讓他劇痛鑽心的同時，神志卻保持著清醒。此時，羅傑除了抽搐，竟然連痛呼出聲都做不到了。

　　“繼續說。”希羅多德重複道。

　　還在略微抽搐著的羅傑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滿含刻骨怨恨的看了希羅多德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他的聲音嘶啞難聽，如鬼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