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想了下，然後將雙臂交叉在胸前，也像內森一樣將目光投向遠處。在空曠之後，是一片草場，草場之後，則是隱藏在夜色之中的雨林——雖然看不見，但是羅傑卻似乎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沉默了一會兒，羅傑才又問道:“恩嵐怎麽看。他也希望整個紅龍團只有雷蒙德一個人的聲音麽?”

　　恩嵐並沒有跟隨紅龍團突襲法斯安，他與那四名高階法師留守在前進基地。

　　內森淡淡地回了一句:“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打算。”

　　這並不是羅傑期待的回答。

　　蒙莉莎感覺到了氣氛的凝滯，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插嘴說了一句:“羅傑，導師與薩維德拉閣下關系莫逆，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她知道羅傑與恩嵐的交情，自然而然擔心內森的那句話會讓羅傑產生什麽不合宜的誤解。

　　羅傑沒有立即回答蒙莉莎，也沒有追問內森什麽。他轉過頭，看著身邊這位年紀輕輕，但卻意外深沉的聖域強者，說道:“內森，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來南方之前，我先去了維庫王國，見了他們的大先知。而為了能夠從那個所謂的大先知口中得到我們需要的信息，恩嵐為我制定了非常詳盡的計劃……

　　“而這份所謂的計劃，差點讓我死在維庫王國。如果不是教父留給我的聖者烙印，你們連我的屍體都找不到。”

　　內森點點頭，回答羅傑道:“導師與薩氏共享信息，所以這件事我知道。”

　　羅傑苦笑了下，繼續說道:“死裡逃生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要在見到恩嵐的時候，罵他祖宗十八代。可是真見到他了，我發現自己忽然罵不出來了。最後，我就好像說一個陌生人的故事一樣，把我的經歷說給他聽……”

　　羅傑停頓了一下，內森接口道:“你是想告訴我，我們的目標一致，所以應該擱置分歧，是麽?”

　　羅傑點點頭，說道:“是的。對於紅龍團，恩嵐有他的計劃。他沒有向我詳細解釋計劃是什麽，但是我卻知道，他希望你帶領高階戰力，雷蒙德統轄戰陣。而他，則掌控來自薩氏的高階法師。”

　　內森轉過頭來，看向羅傑。他的目光並不銳利，也沒有像看懷阿特一樣蘊含殺氣。他只是用清澈的雙眼看過來，然後很平淡地問羅傑道:“如果他的計劃是葬送掉整個紅龍團呢?你也要支持麽?”

　　羅傑心中一顫。

　　“真的麽?”蒙莉莎驚訝出聲，問出了羅傑想問的問題。

　　內森沒有直接回答蒙莉莎的疑問。他依舊看著羅傑的眼睛，緩緩說道:“我們深入阿迪娜後方，孤立無援。向南是無盡雨林，是敵友難辨的樹精靈領地;向北是一個擁有數十個萬職業軍人的強大帝國。”他停了停，繼續說道:“對我們來說，稍有不慎，便是死地。”

　　一直隨身攜帶著夜精靈鬥篷的羅傑能夠理解“危地”，但是他卻不認為這裡是死地。否則即便是被薩氏脅迫，他也不會來。

　　“你這麽說，有些危言聳聽了吧?”羅傑與內森對視著:“即便戰事不利，我們至少可以逃走。即便樹精靈反戈，我們也可以向西進入野蠻人領地……”

　　說到這裡，羅傑忽然說不下去了。如果樹精靈將紅龍團出賣了，憑什麽認為野蠻人不會落井下石?畢竟，紅龍團只是個傭兵團而已……

　　“恩嵐……跟你說了什麽?”羅傑及時停住了為恩嵐辯解的話，轉而問內森道。他很不理解，因為他知道恩嵐跟他一樣怕死，

而且老薩很寶貝他的獨子，斷然不會將恩嵐置於死地……　　內森搖了搖頭，歎道:“對於紅龍團，他什麽都沒有說。”停頓了一會兒，內森移開自己的目光，再次強調了一句:“什麽都沒有說。”

　　羅傑仔細品味著內森的這兩句“什麽都沒有說”，漸漸明白了他語氣中蘊含的意味。他是聖域強者，是能夠影響紅龍團未來的關鍵戰力，而恩嵐對他沒有任何交代，說明恩嵐根本不在意紅龍團的未來……

　　轉過身來，羅傑向城內望去。法斯安雖然很小，但是不到千人的紅龍團撒在其中，卻也沒有激起什麽浪花。城內的建築阻擋了羅傑的視線，他並沒有看見幾個活躍的人影……

　　此時，他回想起之前與恩嵐的對話，談到薩氏派過來的三個風系高階法師，談到他們的任務是從亂軍中將恩嵐與兩個魔族搶救出去……

　　而羅傑這個神眷者甚至都不在被搶救的名單中。

　　歎了口氣，羅傑知道，內森的猜測應該是真的。其實他也是有預感的，只是沒有向那個方面想而已。此次前往雨林，他很仔細地考慮了自身，也很嚴肅地審視了未來，但卻唯獨沒有仔細看看鋪在腳下的路……

　　轉過身來，羅傑顯得有些疲憊地向內森問了一句。

　　“你又為什麽會加入這所謂的傭兵團?”

　　這是個羅傑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其實，他同樣想不明白為什麽老薩維德拉會讓恩嵐也加入紅龍團。恩嵐的理由是“掩藏兩個魔族的行跡”，但是依照羅傑對恩嵐的了解，他喜歡一切盡在掌握，喜歡有條不紊的計劃，但卻非常不喜歡冒險。

　　所以深入險地來為兩個魔族拖延時間，實際上並不是恩嵐的風格。只是，恩嵐沒有據實已告，羅傑自己也就習慣性地沒有問……

　　現在，羅傑覺得，有些事他需要好好問一問了。

　　“你肯定不是為了作一個拯救者，所以才來的吧?”羅傑又補充了一句。

　　羅傑的話，讓內森的眉毛抖了抖。他的臉上現出一絲不悅，但是這份不悅卻轉瞬而逝。他只是搖了搖頭，回答羅傑道:“不，我不是拯救者。我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盡力將他們帶回去而已……”

　　羅傑沒有說話，靜靜地等著內森的下文。

　　“而我來此的目的，是想與雷霆之手——佩克·杜蘭德談一談。”內森繼續說道。

　　羅傑恍然。然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在心中說道:“我也挺想跟他，尤其是他的學生——蘿莎琳德談談的。”

　　不過，他當然不會將內心的想法告訴內森，所以他說道:“你的任務不可能只是‘談一談’那麽簡單，否則何須你親自前來，一個傳訊法陣就夠了。我不關心你任務的細節是什麽，但我想知道，你會在完成奧布萊恩的任務之余，投入多少精力來將這支傭兵團‘帶回去’。”

　　羅傑的話似乎有些出乎內森的預料，他看向羅傑的目光有些懷疑與審視的意味……

　　“言下之意……”內森問。

　　羅傑聳聳肩道:“我也想將他們帶回去。”

　　內森一時沒有說什麽，蒙莉莎有些疑惑了。她將羅傑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猶豫著說道:“我以為，你會支持恩嵐·薩維德拉。”

　　“我想，你們恐怕把恩嵐那家夥想得太複雜了。”羅傑笑到:“他可能確實沒有考慮過紅龍團的未來，但是他也沒那個必要專門設計去埋葬這近千人。換句話說，他不在乎紅龍團的死活，但也沒有希望大家去死。所以，支持他與幫助你們，並不矛盾。”

　　“如果不是這麽簡單呢?”內森忽然說道。

　　羅傑感覺到內森的語氣中夾雜著陰冷，眉頭一皺，很不客氣地問道:“你到底聽說了什麽?讓你對自己的判斷如此篤定?”

　　氣氛驟然變冷。

　　內森看了羅傑一眼，緩緩吐出一個名字:“懷阿特·沃克。”

　　羅傑一怔，眼前浮現出這個來自軍部的、總是一副諂媚模樣的中年人。這家夥不過初階武士的戰鬥力，帶著兩個連鬥氣都沒有修煉出來的隨從，存在感是如此得低，以至於羅傑經常會忽略他的存在，進而忽略了他背後的龐然大物:軍部。

　　“你是說，恩嵐迫於軍部的壓力，可能會放棄紅龍團?之前懷阿特找你，與這件事有關?”羅傑問道。

　　內森只是點點頭，似乎不願多說什麽。

　　所以之前內森對懷阿特爆發了殺意?羅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內森會選在這個時間點表示出對雷蒙德的支持——他希望自己的選擇，能夠影響恩嵐的決策。只是他這麽做了之後，便會扛起更多來自軍部的壓力……

　　現在，羅傑知道了自己先前一問的答案了……他問內森願意為紅龍團分出多少精力，內森用行動告訴他，他願意憑借聖域之威對抗軍部的意志！

　　只是，不知道他能為恩嵐擋住多少壓力。懷阿特這個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圓滑世故型的。他不敢與內森直接對抗，但總會有別的方法來將軍部的意志滲透進紅龍團……

　　“這個人，很危險啊……”羅傑一瞬間冒出了個念頭，想找個機會坑死他……

　　“我明白了……”羅傑仿佛自語般念叨了這麽一句。此時，席琳的身影忽然在他眼前浮現了出來——那姑娘因為神意刀對野蠻人出手，一怒之下便以同歸於盡的架勢斬殺了對方。要不是他勉強會點飛行術，那女人早就去了她魂牽夢繞的神國了……

　　從這方面看起來，內森跟那姑娘心中都有著堅守，倒是挺相似的……

　　“要不要給他倆撮合撮合?挺般配的……”羅傑忽然笑了下，滿是狹促地想到。

　　內森看著羅傑瞬息數變的臉色，很鄭重地將他的問題還給了他。“那麽，你會為了紅龍團，做到什麽程度?”

　　被內森的聲音喚回來，羅傑看了看面前的二人，先是笑了下，然後也用鄭重的語氣回道:“同生，不共死。”他緩緩回答道，將每一個詞都咬得很清晰。

　　內森知道羅傑的意思。對面的這位神眷者將會竭盡全力來維護紅龍團，不惜對抗軍部的壓力，除非事不可為才會抽身而退。他很滿意羅傑的答案，因為這也是他的打算。不過，他還想知道更多……

　　“為什麽。”內森說道。這是個問句，但他是用陳述語氣說出來的。

　　為什麽?羅傑搖搖頭，很隨意地說道:“有些大人物吧，總覺得可以為了他們的目的犧牲掉小人物。我不想被犧牲而已。”

　　“可是這一次，你並不是犧牲品。”

　　“就算這次不是，也許下次就是了。下一次不是，也許下下次就是了。既然如此，不如從最開始便去對抗他們，讓他們知道，小人物也不是可以隨意招惹的。”

　　內森點點頭，最後問道:“如果有一天，你成了大人物……”

　　羅傑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微微歪起腦袋，看向內森那張年輕的面孔。在這位新晉劍聖的眼中，他看到了希冀，看到了熱情。他知道對方期待在一個什麽樣的答案，但是他卻不想給出那個答案……

　　“到了那一天再說吧。 ”羅傑聳聳肩，故作輕松地說道:“誰知道呢，沒人可以預測未來。”

　　內森眼中的希冀與熱情退卻了，還原為最初的清澈。羅傑已經無法從中讀出來什麽信息了。

　　“他失望了麽?”羅傑想著，卻並沒有太在意，因為他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心意，知道了對方刻意表現出來的深沉之後，仍舊充滿了年輕人特有的憧憬。

　　然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明明年歲差不多，為什麽他感覺自己比內森老很多的樣子?”

　　不過這又是個不能深究的問題。於是羅傑訕笑了下，對蒙莉莎說道:“我們也去幫雷蒙德吧。”說著話，他指著內森開玩笑道:“順便離這個家夥遠點。年紀輕輕的就裝深沉，沒意思的……”

　　內森嘴角微微挑起，看著羅傑，但笑不語。

　　蒙莉莎轉頭看向內森，羅傑卻已經邁出了腳步。內森點點頭，蒙莉莎對他一笑，跟在了羅傑身後。

　　羅傑聽著身後細碎的腳步聲，輕輕搖了下頭，神思卻飛了出去……

　　“呵呵。紅龍傭兵團之中，有一個苦心鑽營的團長，一個來自軍部的陰險毒蛇，一個目的不明的幕後金主，還有一個充滿正義感的新晉劍聖……亂成這個德行，似乎用不著遇到什麽強力的敵人，我們自己就能把自己搞散夥兒。也不知道內森支持雷蒙德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我那便宜老哥，為了前程賣了紅龍團以作進身之資這種事兒，未必乾不出來啊……”

　　羅傑忽然很不看好這支傭兵團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