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羅傑皺眉道:“人類社會不是靠天吃草的羊群，太多因素製約人口上限了。比如說，一片土地能夠養活的人口可不是一成不變的，雖然我不種田，但是我也知道很多作物的產量在逐年增加……”

　　“那是魔法普及化之後，專門負責育種的魔法師的功勞，算來也不超過六十年。而之前的幾千年間，單位農田作物的產量雖然有提升，但是並不大。”恩嵐補充道:“還記得萬神殿中最年輕的那位女神的年紀麽?”

　　羅傑再次沉默。

　　恩嵐繼續說道:“你我不過二十來歲，卻已經形成了很多根深蒂固的印象，例如魔族與人類勢不兩立，開戰便要滅族——盡管喬伊斯就在眼前，盡管你我也覺得兩族並沒有什麽本質區別。

　　“而那些高高在上幾百幾千年的老家夥們，你指望他們會與時俱進?他們都是歷代人類中的佼佼者，因為各自的理念而成神，他們更會對各自的理念深信不疑。換句話說，他們會更固執……”

　　“……”羅傑又沉默了一會兒，才嚅嚅說道:“我覺得我對神已經很不尊重了，現在才知道，你才是真正的不尊重，才是真正的瀆神者。”

　　“就事論事而已。”恩嵐笑得很恬淡。

　　羅傑搖搖頭，沒有繼續在“瀆神”方面深入，轉而問道:“這是你們的另一個猜測?”

　　恩嵐點點頭。

　　“可是，假如你們的猜測正確，那同樣說明眾神會監控人間界的變動，一旦祂們發現要玩脫了，肯定會出手乾預的。”羅傑卻又問道:“那豈不是危險便在控制之中，不會出現所謂的亂世了?”

　　“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就說明他們不懂現在的人類社會。”恩嵐搖頭道:“而如果他們不懂人類社會，說明他們就不懂什麽時候該介入。恐怕該亂還是會亂的。”

　　恩嵐停了停，又補充道:“再者，你覺得，你認為的‘玩脫了’，跟眾神認定的‘玩脫了’，可能是一回事兒麽?如果眾神覺得人類整體滅族才算玩脫呢?”

　　羅傑聽了，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我覺得，你們爺倆真敢想。除此之外，你們還有什麽驚世駭俗的猜測?”

　　“這兩個還不夠麽?”恩嵐笑道:“夠你消化一段時間了吧?”

　　羅傑撇撇嘴道:“就當故事聽了，有什麽夠不夠、消不消化的?”

　　恩嵐又笑，隨即卻正色說道:“這兩個猜測聽起來確實匪夷所思，但是有一點你卻要明白，不管教皇還是三世都不是傻瓜。正相反，他們一個掌控著億萬人的信仰，一個掌控著方圓數千公裡的疆土，他們的視野與經歷都是你我難以想象的。

　　“而他們做的事，尤其是舉足輕重的大事，必定都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也許時間會證明他們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但是在當下，我們只能假設他們做的是正確的——至少對他們而言是正確的，然後據此規劃自己的未來。

　　“不要輕視那些能決定你我命運的人的任何舉動，所以，也不要僅僅把我們的猜測當作故事來聽。即便它們聽起來是荒謬的，然而在大方向上未必不會貼近事實——與你我認為的常識所背道而馳的事實。”

　　恩嵐猝然說教起來，讓羅傑一時有些不適應，他抬頭看向恩嵐的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所以，你之前說的那些話，實際都是為了最後這一段?你想讓我明白，反常之中自有規律?”

　　恩嵐搖搖頭，看著羅傑說道:“不是特意去做的，

只是順口而為。而我想向你強調的是，我們謀劃應對的，是可能出現的亂世。亂世之中，我們慣常的思維習慣很可能是束縛我們的枷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會是我未來最重要的臂助，我不想你無法接受即將到來的劇變。”　　恩嵐很少這麽嚴肅地與羅傑說話，以至於後者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盯著恩嵐絲毫不躲閃的目光，似乎想從那份堅定中看出來些什麽。

　　許久，羅傑才抿了抿嘴唇，向恩嵐問道:“我做了什麽錯事，讓你特意花這麽長時間來鋪墊這個話題?”

　　“也不算是做錯了什麽。”恩嵐說道:“你在紅龍團的安危上站隊內森，你在冰魔女的事上觸怒雷霆之手與西格莉德，你為了救蒙莉莎而不願意進防護法陣……你做的，都是符合你性格的事。對你而言，這些都是你的選擇，都是正確的。但是……”

　　恩嵐停頓了一下，看著羅傑的眼睛，繼續說道:“在以後，這些事都可能會變成錯的，即便是對你自己而言。你站隊內森，可能與紅龍團一起覆滅;你觸怒聖域，可能令他們在一次搖擺中選擇了你的對立面;你為了救人，可能連你自己也搭進去。在現在，這麽做的風險似乎不大，但是以後，你可能面臨遠超現在的風險，你要學會取舍。”

　　羅傑皺了皺眉頭，很尖銳地指出:“即便對象是你，我也要取舍?”

　　恩嵐點點頭道:“即便對象是我！我從不指望別人會舍身為我，這種指望沒有任何意義。我希望我的朋友都能保證自己先活著，並且活得很好，活得很強大，然後再考慮向我伸出援手。這比身邊跟著一群死士要有用得多。”

　　羅傑沉默了一會兒，卻忽然輕笑道:“這是薩氏的處世哲學?”

　　“不！”恩嵐搖頭回道:“只是我自己的而已。”

　　羅傑聞言點點頭，帶著一點苦笑意味地說道:“你的話，我算是記下了。不過你或許有些誤解，你說的那三件事，我也是有所權衡之後才做的，而不是依性格肆意而為。”

　　恩嵐笑了一下，擺手道:“這就是思維慣性可怕的地方。你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權衡之後的審慎，但是實際上，你所謂的權衡，不過是你為早已下定的論斷所尋找的背書而已。比如說你觸怒雷霆之手，你真覺得那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當然不是！那不過是他想宣泄一下心中積鬱而已，所謂的深思熟慮，也只是他確定，即便宣泄了情緒，佩克也不會把他怎麽樣罷了。

　　所以羅傑無言以對。

　　恩嵐又看了看掛鍾，笑了聲，然後對羅傑說道:“現在我們還有任性的資本，但是在以後，我們未必就會有了。”停了停，他又繼續說道:“其實這一點，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兩個月前，我還在權衡喬伊斯的價值，在權衡一個對魔界現狀閉口不言，隻肯透露些真假難辨的歷史的魔族，到底值不值這麽大的投入。但是現在，我卻開始佩服我老爸的決定了。

　　“喬伊斯帶來的歷史雖然久遠，但卻在顛覆我們的思維方式，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局限與淺薄，讓我們有了緊迫感。魔族入侵，顛覆的是整個世界的框架，亂到什麽程度不好說，但是一定會亂。最先調整過來的人才能在新世界中立足。所以，我們的時間並不多。”

　　羅傑的嘴角抖了抖，臉上神色有些尷尬。他還是無法習慣說教的恩嵐，於是半掩飾半轉移話題似的問了一句:“如果魔族不來呢?”

　　“那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壞處，不是麽?”恩嵐平靜地說著，然後話鋒一轉，卻又補充道:“魔族一定會來的。”

　　羅傑看了恩嵐一眼，心中已經了然。恩嵐的這個論斷，與其說是一個綜合各方消息而得出的推測，還不如說是一個“信念”，一個逼迫他將所有籌劃進行下去的信念。

　　魔族究竟來不來，實際上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恩嵐的父親與恩嵐已經沒有了第二個選擇，只能按照魔族即將入侵來為日後安排一切。

　　他們已經開始了，便無法停下來。

　　與恩嵐緊密關聯的羅傑也一樣。

　　羅傑輕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鄭重向恩嵐伸出一隻手。恩嵐也站起身來，握了過去。他們兩個人之間從來沒有這麽正式過，但是此時，彼此端莊地像在舉行一個儀式。

　　“我們是栓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了。”羅傑開口……

　　……

　　在羅傑眼中，他很期待的傳送過程表現得很平淡。三個風系高階法師圍坐在一個法陣周圍，魔力湧動，空間扭曲，然後一個黝黑的金屬箱便憑空出現在法陣中央。兩個年輕法師走入已經暗淡的法陣，哼哧哼哧地將箱子抬了出來，一切就結束了。

　　不像佩克召喚法器時的輕描淡寫，沒有芙蕾雅召喚衣甲時的驚豔絕倫，法師們就好像在做一件已經做過無數遍的體力工作，眼神帶著厭倦，身體帶著排斥……

　　恩嵐從金屬箱中翻出來一個黃不拉幾的手鐲模樣的東西，漫不經心地扔給羅傑道:“土系法陣‘庇護所’，短時間裡能擋聖域。”

　　羅傑接過來，“哢嚓”一聲扣在左手腕上，然後用魔力觸須探入其中，很容易便把握了它的觸發方式。帝國的魔法陣一脈相承，觸發的手段無非就那幾種，已經用過很多高端法器的羅傑再熟悉不過了。

　　“謝了。”羅傑回道，這次沒提錢的事兒。

　　……

　　回到樹屋，羅傑沒有像往常一樣毛手毛腳地調戲茱蒂絲，而是直接躺倒在狹小的藤床上，半睜著眼睛，雙目無神地看著樹屋昏暗的頂棚。

　　茱蒂絲幾次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安靜地退了出去。四號前進基地的樹屋太小，並沒有安放兩張藤床的空間，她的房間在不遠處的另一根枝杈上。

　　羅傑沒注意到茱蒂絲的動作，他腦子裡邊有些亂。不管是剛剛結束的戰鬥，還是與恩嵐的一番談話，都不斷在他腦海中回放。然而那些回放又沒有什麽秩序，只是各種片段不斷閃現，顯得雜亂無章，攪擾得他感覺自己腦袋中裝的都是漿糊……

　　“我太累了……”他安慰了自己一句，然後將雙眼閉上。似乎是因為失去了眼睛這個最重要的信息來源，羅傑的意識終於陷入了凝滯。

　　他沉沉睡了過去，卻又忘了噴灑驅蟲藥劑……

　　……

　　“羅傑……”模模糊糊地，睡夢之中的羅傑似乎聽到了一聲呼喚。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將被汗水浸透了的後背露出來。一道若有若無的夜風從樹屋縫隙中吹來，帶給他一絲涼意。

　　略微緩過神來的羅傑下意識地抓了抓脖子，被蚊蟲叮咬之後的奇癢將他的睡意驅趕了小半。他嘟囔了一聲，腦海中升起了一個用聖力化解毒素的打算，但是困意襲來，輕易驅散了那個念頭。

　　於是羅傑又抓了抓癢處，準備睡醒了再說。

　　“羅傑吾子……”那個模模糊糊地聲音再次在他心頭響起，讓羅傑感覺意識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十數年前，教父馬格斯在他午睡時輕聲呼喚的場景。

　　“等等，教父?”羅傑心中一動，睡意頓時少了大半。

　　“羅傑……”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就如同直接印在他腦海中一樣。

　　羅傑“唰”地一下坐起身來，渾身上下的濕熱感已經被從頭到腳的涼意所代替。

　　“馬格斯，是你麽?”羅傑低喝一聲，聲音中帶著不可置信。

　　“是我。然而你不可直呼我的名字，需稱我為‘教父’。”一個顯得有些虛弱的聲音在羅傑腦海中回響著。聲音雖然虛弱，然而卻很平靜，並且一本正經。

　　一柄殘破、灰暗的微縮十字劍靜靜懸浮在羅傑身前，其間的聖力流轉已經十分緩慢，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停止。絲絲縷縷的聖力從劍身空洞處散溢，仿佛飄飛的柳絮一樣輕盈地離開劍體，然後漫無目的地隨著夜風飄蕩，最終消散在空間之中……

　　“馬格斯！你果然沒有被同化！”盡管與之前的光輝奪目大不一樣，羅傑還是一眼便認出了教父本源所凝成的十字劍。

　　“早晚而已。我已無法阻擋同化之力。”小劍沒有發出聲音，然而馬格斯的聲音卻十分清晰地出現在羅傑腦海中。

　　羅傑挑了挑眉毛，抬手凝出一道聖力小溪。聖力打著漩，將那柄小劍層層包裹，並且逐漸收攏，就好像一把厚厚棉絮製成的劍鞘一般，甚至因為聖力過於凝聚而發出淡淡微光。

　　“羅傑吾子，見你神術有成，我頗為欣慰。然則主的規則，非你我所能抗衡。”那柄小劍輕輕擺動了下，似乎在點頭。

　　然而羅傑聽著教父的讚揚，眉頭卻皺得更緊了，因為他看見聖力的飄散竟然完全無視了他的聖衍術，仍舊如絲如縷地消融在空間之中。

　　“發生了什麽事?”羅傑不由凜聲問道。

　　“一言難盡……”馬格斯的聲音感慨著，終於有了些蕭索的味道。那柄小劍脫離了聖衍術凝聚的‘劍鞘’，輕飄飄飛到羅傑面前。然後它忽閃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我命不久矣，此番來尋你，只是有一事相告……”

　　小劍沉默了會兒，讓後像鼓足勇氣一般動了一下，隨即馬格斯的聲音在羅傑腦海中輕輕一歎……

　　“神國，是個謊言。”這位曾經至為虔誠的三區主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