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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峻的山峰上,道衍遙望著長長的祭祀隊伍,如同一群搬家的黑螞蟻一般綿延而過。
清晨的微風吹過,道衍身上的黑色袈裟被吹得翻飛起來,他的眼神有些凝滯,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當中。
就在這時候,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道衍轉頭看去,只見自己的大弟子慧空走到自己的跟前。
長相清秀的慧空一身杏黃色的僧袍,卻是武僧打扮,露出了半截肌肉輪廓極為清晰的臂膀,雙手合十衝他行禮。
奇怪的是,慧空卻不發一言。
道衍亦是還禮。
山峰上,兩人沉默了許久。
“慧空,你的閉口禪,明年就要派上用場了。”
慧空點點頭,依舊不語。
所謂閉口禪,意為減少口業,消罪免災,減少自己的罪業開口即罪,閉口禪正是己身開口到極點,心亦有所悟,方行閉口禪,閉之人口,方得大果。
而修習這種禪法的僧人,還有一個優點。
——保密。
“薑聖明年就要從詔獄裡出來,到時候,身邊多少需要些人手,你天性聰慧,又身心空明,帶著這門閉口禪,去保護薑聖,聽他的安排.多聽不說,這便是為師選你的理由,也是伱的機緣。”
道衍示意在山頂的大石頭處坐下休息,慧空沒有做,而是從杏黃色僧袍中掏出一份卷成筒狀的紙張資料,遞給了道衍。
道衍接過來,抖開看了看,又遞給了慧空。
慧空也不推辭,師父讓他看,他就看。
當慧空看完後,卻有些詫異,抬頭望向師父道衍,眼神中略有疑惑。
“為師慢慢說,你慢慢聽。”
道衍將紙張複又攤開在有些冰涼的岩石上,逐字逐句地看去。
“你大略是覺得,為師這般計較,拙劣到有些可笑的地步,對不對?”
沒管慧空的反應,道衍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如果說所謂的小冰河期,還能通過史料和歷法的變化來證明的話,那麽仙人托夢,大概無論如何都沒人相信的。”
慧空默然無語。
“其實這裡面的關隘便在於重要的不是仙人托了什麽夢,而是仙人是誰。”
慧空微微眯起了眼眸,看向自己的師父。
“反其道而行之,如果你是大臣,你所關注的,一定是皇帝借著仙人托夢的幌子,托了什麽夢,要做什麽事。”
“為師相信,不僅是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是這麽想的,恐怕文武百官,也都是這麽想的。”
“但為師要的不是這個荒唐的夢。”
“而是讓薑聖出現在世人面前!”
道衍平靜地看著這個被他從小撫養長大,幾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閉口僧。
“在陛下那裡,他需要一個仙人;在為師這裡,薑聖到底是不是仙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學問,能如盤古巨斧一般,開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而依照薑聖這般有些懶散的性子,若是像陛下那般請他出山做國師,薑聖定然是拒絕的。”
道衍頓了頓,他又舉了一個例子。
“而從‘獄中絕筆’這件事,便可以清晰地看出,薑聖身上的人性不僅沒有泯滅,反而愈發複雜。”
“換句話說,當薑聖傳道受業的時候,他就仿佛是滿天仙佛的化身,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但一旦薑聖脫離這個狀態,變回普通的凡人,那麽他身上固然少了些對世俗金錢、美人、地位的貪念,但他自身的人性,卻從未泯滅。”
道衍的目光看是變得有些複雜,他眺望著詔獄的方向。
“為師一直在關注著薑聖。”
“他的身上有少年衝動,也有旅人的疲憊,有一股難得的同理心,也有躺平了接受擺布的無奈。”
道衍站起身來,慧空認真地看著他。
“這世間,不缺一個做事的薑聖,缺的是一個能發揮他最大的特點,將他的思想傳播至天下四海的薑聖。”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薑聖想要名比昆侖,為師給他便是,正好張宇初提議以仙人之名降下化肥仙丹。”
“仙人之名,絲毫不遜。”
“而只有這樣,把薑聖先架到了這個高處不勝寒的位置,他才有資格、有動力,去做他應該做的事。”
“否則,薑聖若只是世人眼裡的一介凡人,他做的那些事情,無論是哪件,都會被口誅筆伐到根本不可能開始。”
安靜地聽完,慧空明白了師父道衍的意思。
在道衍所看來,薑星火身上的‘仙’和‘人’的屬性,區分的極其明顯,當薑星火處於講課狀態時,那就是真正的仙人之姿;而當薑星火回歸正常時,他身上的人性也很容易理解.就像是一個“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了許久的少年旅人。
離家太久、太遠,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邊惦念著家鄉,一邊回憶起過去的經歷,卻還要面對當下艱辛的旅程。
他不會在意旅途中所遇到的寶物,那些他都帶不走,他會跟同伴一本正經的吹牛,也會在面對危險時思考自己怎麽死的體面一些,同樣,也會在路上遇到苦命人時,給予同情的幫助或許他在過去的旅程中,也曾淪落至此。
而面對一個一心想要回家的少年旅人,用什麽辦法,才能將其留下呢?
在他的師父來看,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礙於崇高的名分,不得不暫時留下來,而不是給予他常人眼中的權位。
這個世界不缺想要獲得權位的人,也不缺能去做事的人。
這個世界,缺一個能指引他們走向正確的未來的人。
畢竟,每一個心中熱血依舊沒有冷卻的理想主義者,所需要的,根本不是金錢美人權位這些東西,他需要的,是實現自己心中的理想。
“人生七十古來稀。”
“為師不知道還能再活幾年,還是十幾年。”
“這世間的欲念,為師並不留戀。”
“在幾個月前,為師便覺得親手施展完了扶龍術,此生已經了無遺憾了。”
“可現在為師卻希望,還能再活些年歲,將為師新的理想,鋪好路,開好頭。”
道衍手掐念珠,背對著慧空悠然說道。
以前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拋家舍業乾造反證明自己的“扶龍術”。
而現在的道衍,心中的理想就是在人生的最後階段,親手塑造未來,把大明引導向那個“大同社會。”
他要施展
——屠龍術!
是的,這就是為什麽道衍不發瘋了,反而開始正常地處置公務。
因為道衍經過漫長的思考,終於意識到了,他在此生注定無法看到類似於“大同社會”的那個黎明的出現。
但是不要緊,不需要為此而沮喪,因為他的人生,從聽薑星火講那節課開始,就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同社會”並非是憑空出現的,而是生產力進步和歷史演進的結果。
正如鳳凰涅槃一般,新的社會總是從舊的社會的軀體上誕生。
而道衍賦予自己的歷史使命,便是促進生產力的進步,提前將構成下一個新社會的階層孵化出來,換句話說,他也就提前促使“大同世界”產生了必要的階層基礎。
而這個階層基礎,就是商人。
因此,道衍必須全力以赴地推動下西洋和海外殖民、貿易一事。
在道衍的判斷裡,大明如果繼續按照老路下去,那麽按照他對大明的理解,以農耕社會的強大慣性,恐怕走上這條新路是幾乎不可能的,除非有外力強製打斷了舊的道路。
到了那時候,恐怕就是薑聖所說的血染石頭城了。
故此,道衍有義務有能力也有責任,順著薑星火所指引的方向,悄然扭轉大明未來前進的道路,把舊的大明,引向一條新路。
但是要知道,下西洋的時候,文官就已經幾百個不願意了,為此,還是皇帝跟諸藩、勳貴籌的錢,才讓第一次下西洋所必須的造艦計劃開始啟動。
而如果想要征伐日本,想要擴大對海外的貿易和殖民,這點經費,是根本不夠的。
至於所謂的日本存在金山銀山,文官根本不會相信這個理由。
所以,如果想要讓文官們同意憑空支出這麽一大筆錢,也是培養新階層所必須的啟動資金,道衍就要謀劃一個局,一個看起來荒唐可笑,卻能讓所有文官不知不覺間跳進去還要感激他的局。
“權謀之道,薑聖懂得還太少。”
“今日,為師便先為薑聖探路。”
道衍決心已定,又吩咐了慧空幾句,慧空方才悄然離去。
而緊接著,便是另一位意料之中的人前來匯報。
金幼孜一身綠袍,戴著官帽,施施然地拾階而上。
“如何?”
道衍也不擺架子,撚著手中的珠串,笑盈盈地問道。
看著道衍猶如病虎盯食一般的笑容,金幼孜連聲道:“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得知了夏尚書提議大明國債的‘真相’,百官是什麽反應?”
金幼孜戲謔笑道:“看起來都挺羞愧,但估計這幫老狐狸都是裝的。”
“擺個樣子罷了。”
道衍不以為然地說道:“滿朝文官,應該早晨沒少對夏原吉口誅筆伐吧?”
“那是當然。”金幼孜點點頭。
“你覺得他們都是出於什麽動機?”道衍的話語,帶了幾分考校的意味。
金幼孜略微思忖,便說道:“有一些人確實跟夏尚書不對付借機發難,但這部分人只是極少數,還有一些是隨風倒的牆頭草,看自己的上司、師長開口了,也跟著斥責兩句裝裝樣子。”
“那你說。”道衍轉動手中念珠,“那些個侍郎、尚書,以他們的地位為什麽要開口呢?他們既然不是隨風倒的牆頭草,也跟夏尚書沒有仇怨,更談不上什麽利益爭端.最重要的是,如果真說扣一個月俸祿‘大明國債’影響到誰,也絕對影響不到他們,這些大官哪個不是家財萬貫?扣一個月俸祿,又餓不死,反倒是那些小官真的有揭不開鍋的。”
“指桑罵槐。”
金幼孜直白且乾脆。
“明著是罵夏尚書,都是罵給陛下聽得,一個個說的不都是夏尚書蒙蔽聖上、辜負聖恩?”
“但是。”金幼孜的面色終於有些疑惑了起來,“道衍大師,有一事我確實不明,還請大師賜教。”
“且說來。”
大風卷過,山崗上道衍的黑色袈裟獵獵而動。
“扣百官一個月俸祿,來認購大明國債,這件事做的,從表面上看來,就是蠢得離譜。”
金幼孜無奈說道:“您不會不知道,朝廷的規矩.即便是國家再艱難,也不能對官員的俸祿開刀。”
見道衍不說話,金幼孜複又繼續說道。
“而且,即便是想起一個表率作用,也不能一個月俸祿都扣了啊,有的小官難道逼著他餓死不成?”
道衍耐心地聽完了金幼孜的話語,然後說道。
“就是要他們覺得,自己差點被餓死。”
金幼孜一時驚愕。
“沒這個道理。”金幼孜懇切言道,“便是認購的多的官員,給發點不值錢的榮譽,都比這般趕盡殺絕強得多。”
道衍看著對方,眼神分外冷峻。
“之前老衲讓你轉告夏尚書的那八個字,再複述一遍。”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金幼孜說道。
道衍微微頷首,問道:“你是怎麽理解的?”
“便是明面上用‘大明國債’來壓文武百官,實際上是要接著這股風,把事情引導到‘化肥仙丹’上面。”
“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道衍搖了搖頭,淡然說道:“你猜測的不假,老衲的布局裡,確實有這個意思,但最重要的卻是另一層意思。”
“道衍大師請說來,下官洗耳恭聽。”
“官員們大多出身士紳階層,本性便是如此,眼前事都顧不過來,沒人會在意身後百年甚至數百年的事情,所以他們對夏尚書也只是裝作愧疚,對於化肥仙丹真正對抗小冰河期的目的,也會是漠不關心。”
“他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他們自己的利益。”
“士紳階層賴以維持的,無非就是耕與讀。”
“化肥仙丹,對他們最大的利益,就是能提高他們糧食的畝產量!”
道衍一語道破天機。
金幼孜點點頭,雖然說得直白了些,但事實確實如此,他說道:“百官或許不會相信這真的是仙人所賜,一開始也可能會質疑是否有效,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自然會發現化肥仙丹的價值,繼而轉變態度。”
金幼孜的推測,自然沒錯,而道衍接下來的話語,卻讓他更加吃驚。
“所謂化肥仙丹,成本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高,之所以要讓它成為陛下口中的‘仙丹’,便是因為文武百官並不知道這些,下意識地就會以為,能讓畝產量翻倍的仙丹定然價值不菲.老衲便是要利用百官這種心理,讓他們真正地意識到,自己所獲得的好處。”
“好處?”金幼孜蹙眉。
道衍笑呵呵地說道:“這些大明國債,之所以要用京師文武百官的俸祿來扣除,其目的就在於,這些國債,其實是用於建立第一批化肥仙丹煉製工坊的,而京師文武百官,都將因此擁有這間工坊的一部分收益。”
“什麽?!”
金幼孜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眸。
“這豈不是,白送了文武百官一個天大的好處?要知道,化肥仙丹一開始賣的肯定是比較昂貴的,這不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正是因為一本萬利,才要施恩廣泛。”
道衍的笑容愈發讓人看不懂:“你雖然是陛下近臣,可也是百官中的一員,經歷了這個過程,你的心理會產生什麽樣的變化?”
金幼孜坦誠說道:“自然是從憤怒不解,到欣喜若狂。”
一開始,官員們得知自己下個月的俸祿將要被強製克扣,用來認購大明國債,官員們的憤怒是無需多說的。
打工人辛辛苦苦打工一個月,老板告訴你,你下個月的工資要用來買公司自己的債券了,五年以後才能拿回來。
換誰誰都憤怒!
但如果在你對著老板陰陽怪氣乃至破口大罵後,老板又告訴你,這個債券綁定了公司的最新產品,而你知道這個最新產品是市面上獨一份,有著壟斷效應,上市必定爆火,到時候收益是十倍、百倍、千倍。
那你此時又是什麽心情?
欣喜若狂!
感恩戴德!
老板萬歲!
公司就是我家!
“老衲要的就是他們大喜大悲,無暇猜透老衲真正的意圖。”
道衍平靜說道:“而接下來,陛下就會宣布,海外有大量用於煉製化肥仙丹所必須的材料,但是需要朝廷持續數年撥款,新建造包括港口、船塢、碼頭,以及雇傭水手,培訓水兵等等費用支出。”
“你猜這個時候,嘗到了甜頭的文武百官,會不會不假思索地同意這個平時他們根本不可能同意的計劃?”
金幼孜死死地攥緊了袖中的拳頭。
原來這才是道衍大師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而道衍此時則轉過身,望向延綿走向大祀壇的隊伍,在心裡喃喃說道。
“有了這筆錢,出海所需的設施、人員,都將得到滿足,並且建立的設施、培養的人才,將成為大明走向海洋貿易的第一步。”
“只要第一次下西洋結束,大明朝野開始認識到海貿的利益所在,那麽這個口子一開,往後海洋貿易帶來生產力的進步,繼而促生商人階層壯大,那便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了。”
“或許數百年後,等到商人階層壯大到足夠地步的時候,經濟基礎就會決定上層建築,商人階層就必然會尋求政治地位的改變。”
“那時候,才是封建帝製這條巨龍被屠掉的時候。”
“老衲,雖然看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但是卻親手揮下了這屠龍的第一刀。”
道衍閉上了雙眼,他仿佛看到,自己對著天穹中那個盤踞了上千年的巨大吸血蟲,斬出了無形的一刀。
吸血蟲的身軀,被割裂了一個小口子。
而它依舊毫無知覺,甚至於,有一個孕育在它肚子裡的小吸血蟲,喝著母體的血,逐漸長大。
“然而等到商人階層掌握了國家,形成了新的社會,那麽還會有新的階層,成為下一個從舊社會這個蠶蛹中,掙扎而出的蝴蝶。”
道衍目光變得極為深邃,他仿佛看到了未來。
一隻偽裝得人畜無礙的吸血蟲逐漸長大,而藏在這隻吸血蟲的體內,則是一隻赤色的蝴蝶。
“蝴蝶展翅之日,便是大同降臨之時。”
道衍怔怔地望著詔獄的方向。
望向那山下,那雲霧,眼中眾多繁雜的光影,最終化作一道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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